穆长庆并没有死,但是被日本人当作******关了起来。文从义说目前想要将他彻底救出送走,不太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孝义堂的人脉关系,让他少受些牢狱之苦,伺机再动。
许兰秋知道这已经是文从义所能做到的极限了,便不再勉强什么。只是想到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份工作就此终止,难免遗憾。
文从义倒是无所谓,反有遂了心意的感觉。
“正好,你也别再出去工作了,现在外面这么乱。”
许兰秋看着文从义道:“大哥是不是一直就不太愿意我出去工作。”
文从义毫不掩饰:“那当然!上次的事情这么快就忘记了吗?是谁扑到我身上都哭得睡着了?”
许兰秋不理会文从义话语里带着宠腻的意味,只是坚持道:“总之我还是要出去找工作的,大哥支持也好不支持也好都不能改变。”说到最后还是又低了头,语气也变得轻了,但话语里的坚定丝毫不减。
文从义有些难以理解的口吻:“我说这是何苦呢?咱又不缺你那几个钱,何必去冒这个风险?在文公馆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么?”
许兰秋还是坚持道:“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独立自主的问题。我们挣的那几个钱在大哥眼里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在我们看来是自己价值的体现。至少让自己觉得自己还算得上是个有用武之地的人。总不能天天困在文公馆苦挨日子。”
文从义有些不满了:“呆在文公馆怎么就是苦挨日子了呢?听你这意思,是我困住你了,是不是?”
许兰秋大概也觉得自己说过了头,语气放软道:“我是说在家里无聊也是无聊,不如出去工作,好歹也是打发时间。大哥又是忙得很,哪里有时间总是和我呆在一起。”
文从义也不和许兰秋过多计较:“我知道我是陪你的时间少了些,那你就和以前一样,看看小报,读读小说,去碧云斋,芝园或者你三姐那里走动走动不是很好么?还有苏林,你和她不是很谈得来么?日子不就过去了。这个世道能好好活着就已经是一种福气了,何必硬要出去招惹麻烦。”
许兰秋:“大哥说得这些人除了锦云和碧笙,哪个不是有自己工作的?别人工作我却去找别人闲扯,好意思么!”
文从义不解道:“怎么是闲扯呢,你以前不都是这样过的么?如今怎么就不行了?”
许兰秋:“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自然不一样。”
文从义真的有些不解了:“怎么就不一样了呢?唉,兰儿,我发现你还真是变得不一样了。”
许兰秋抬起头定定看着前方,缓缓道:“那也是没办法,谁叫世事太让人难以预料,世人太让人琢磨不透呢。逼迫得人不得不穷而思变。”
听着许兰秋平淡语气中的执拗,看着许兰秋眼神中的坚定,文从义忽然记起什么,点了点头好一会才道:“兰儿,有些事情,你眼睛看到得其实未必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其实眼见也未必都是实,你得用心去感受。”
许兰秋缓缓转过视线,看着文从义的眼睛:“大哥想说什么。”
文从义也定定看着许兰秋,二人对视良久,都定定注视着彼此眼中的自己,许兰秋以为文从义近乎就是要坦白些什么,但文从义最后只是说道:“我只想说,兰儿,你不必如此。”
没有得到文从义的正面回答,许兰秋有些失望,但也不过分强求:“我怎么了?我觉着我这样才是对的,我以前那样只顾躲在家里安享才是不对的,女人就该出去工作。”说到这里又转过脸去眼角瞟了一下文从义:“再说了也省得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得久了,被你们男人嫌弃厌恶。那些被你们男人抛弃的弃妇,不就是因为没有自己的经济来源,只能一味靠男人养着,所以就没办法左右自己命运的。那些男人不就是仗着自己有本事赚钱,所以就不把女人当回事,想怎样就怎样的。”
“我说你这些道道都是去哪儿学的?”文从义早就不等许兰秋说完就起身欺到许兰秋面前,盯着许兰秋面目上下左右的扫视,许兰秋早就被他些微疑惑不满的冷然语气震慑得心底又开始有些怯了,却不愿示弱,坚持把自己的话说完,只是也不敢正视文从义了:“这些还用学吗?世态炎凉,人心叵测,血淋淋的例子随处可见。就说上海,这样的男人和女人还少吗?所以当年提倡妇女独立还是真有先见之明,女人只有经济的独立才能真正脱离男人的掌控。”
文从义越听越不是味了,额头抵到许兰秋眉宇,逼着许兰秋不得不正视他,很轻但很有些逼问的意味问道:“你想脱离谁呀?”
许兰秋终究是怯了,却不愿就此被文从义吓到,失去争取工作的机会,只好先将语气软了下来看着文从义眼睛:“大哥讲不过道理,就又开始你那一套蛮横的手法了是不是?吓唬谁呢…”说到最后终究还是低下了头。
文从义确实不愿吓唬许兰秋,站起身叹了口气又坐到许兰秋身边侧身看着许兰秋,许久才带着好笑难以理解的意味说道:“我说你们这些新时代的女性怎么就是这么喜欢多事,让男人养着有什么不好?非得跑出去和男人一争个高下不可。女人就是女人,在家好好呆着就行了,跑出去和那些男人勾心斗角干甚嘛呢?”
许兰秋也扭过头看着文从义,同样有些难以理解:“我原本以为大哥好歹也是出国留过学的,即便不如一些人倡导男女平等,即便有时候有些蛮狠不讲道理。”说到这里稍稍低了头,很快就抬头看着文从义道:“怎么也该比一般男人通情达理,想不到也尽是一番封建的男尊女卑的思想。”
文从义有些不能接受许兰秋这般带着失望的语调看待自己:“男人让女人在家里安享,那是保护女人。怎么跟男尊女卑扯上关系了?”
许兰秋一口咬定般的坚持己见:“不让女人出去工作就是瞧不起女人,就是男尊女卑。这样女人就没有话语权,你们男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文从义越来越接受不了一向温顺听话的许兰秋居然这样连番和自己争辩,不听自己的:“我看还是真不能让你出去工作了。你才出去多久啊,就学了这么多振振有词的道理来,还一套一套的。那个穆长庆也是的,自己瞎折腾也就罢了,何必整天瞎鼓捣跟他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跟着瞎掺和。我看就不该救他。”
许兰秋也真的气愤了,看着文从义的样子又是要开始来横的了:“我本来还想着要和大哥心平气和商量的,想不到大哥这样不由分说。这与穆先生有什么关系,大哥这般迁怒人家。”
文从义也气愤了,站起身指了指许兰秋:“我本来也是和你商量。如今我看不必商量了,你不准出去工作。”文从义虽然语调尽量压制,但语气中已经是不容置疑的意味,那样子似乎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你?!大哥也太霸道了!”许兰秋委屈无比又自知拗不过他,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文从义终究不忍心,先让自己平复了一下心绪,又紧挨着许兰秋坐下揽着许兰秋放缓语气道:“不是大哥霸道,如果这是太平盛世,你想出去工作由你,可这不是环境不一样嘛,大哥也是担心你。”
文从义到底也惊觉自己太过强硬只怕许兰秋多想,大概是想缓和一下先前空气中的凝重意味,解围般的自嘲笑了笑,道:“我原本以为我们的兰儿不同你那些姐姐妹妹,不想你到底也还是许家血脉啊,哪里像是许家收养的女儿?怎么着?一副誓要挣脱樊笼束缚的架势!是要激发革命热情了?!满口革命青年的口吻!”
许兰秋终于也不想因为工作的事情和文从义闹得僵了,舒缓了一口气,忍住差点滴落而出的眼泪,含嗔的撇了撇嘴,心里只想着自己若是硬碰硬的对峙,是如何都斗不过他的,只能以柔克刚,他必定也是不愿过多为难自己的,于是缓和语气却更加坚持道:“总之我是要出去工作的。我知道大哥对我那些姐姐妹妹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远的不说,就说我三姐吧,大哥也是知道的,那可是有自己工作的。再说若是我这样出去工作工作就是冒风险,那人家不顾生死奔赴战场的巾帼英雄们还怎么办?人家不也照样眉头都不皱下的。我纵然没有人家勇敢有本事,躲在这里安享,但总还是可以做点自己本分该做的。你看司徒不也是都出来帮着三哥打理生意的,三哥就从来是不会如大哥这般干涉的。”说到最后又低了头去,已经是嗔意盖过气愤了。
“可是你这样出去,大哥不能放心。你又是这么一副经不了什么事的样子。”文从义说着又笑了笑:“还老三!你要是司徒那样的人,我也就不说什么,可你这样一副怯懦懦的样子。”
许兰秋已经听出文从义语气中松动的意味了,心底生出希望:“大哥,外面那么多人工作,也没见怎么样啊!我本来就是普通老百姓一个,安分守己的,想来也不会有人找着为难我的。这次只是个意外,人家又不是针对我,只是被我碰巧碰上罢了。”说着又挽了挽文从义的胳臂:“再说了,我早不是当年那个胆怯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了。我是比不上司徒,可再怎么说我可是大哥的女人,怎么也不会比一般人弱到哪去的。”说着狡黠的眨了一下眼睛,嘴角眼梢都是微微翘起的调皮之态。
文从义斜睨着许兰秋,轻哼了一声,笑道:“你若真这么长进,当初别抱着我痛哭,别吓得打冷战啊!”
许兰秋脸一红,低了头嗔道:“好了,我承认我是不够胆量。可是经一事长一智嘛,胆量也是磨练出来的嘛。”说着更加紧紧的挽着文从义的胳臂摇了摇:“大哥,你就放手让我出去工作好不好?要不我整天呆在家里真的会难受的,难保不憋出病来的呢。”
文从义终于架不过许兰秋温言软语的央求,只好作罢,无奈的轻叹了数口气,带笑道:“好!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这样一场跌宕起伏的较量终究还是以文从义全面退败许兰秋全面胜利而告终了。许兰秋被文从义拥在怀里的时候也明白,那不过是因为文从义终究让着她的结果。
虽然文从义出于不想让许兰秋不高兴,勉强默认了,但许兰秋还是不想让文从义太过担心,她自己也不敢太过无所顾忌,所以便尽可能找些离文公馆近一些的报馆,最后就锁定了霞飞路的几家小报社。
这个时候许多自诩精英文学的文学精英都逃到西南部了,先前留守下来孤立奋战的,如穆长庆这样的文人,也都或逃或被捉或被限制了,所以便只有小报最为昌盛了。
小报倒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不必再担心受到一些所谓的文学大师的诘难,乐得逍遥自在,可以大展拳脚了。
而紧张的政治空气,艰难生活的压抑,使得普通的市民也没有什么心思再去考虑家国大事了,为生计奔波的空档只想寻来可以放松调剂身心的事物,小报无疑是最便宜最划算的消遣。
因此,许多小报便公然打着,不谈政治,只谈人性,只谈日常生活的标牌,和市民相互迎合着。
许兰秋问了三家报社,其中一家说是要招能写小说的,另一家说要能熬夜刊印无家室拖累的。
许兰秋自知无写小说的才能,更不可能熬夜不归的工作,她自己不愿,文从义更是不会同意的。便选择了第三家,催稿子的编辑。
所谓催稿子的编辑,就是赶在刊印之前到各个连载小说的作者家中拿到叙写的纸稿回来。
然而这家叫做《菱报》的主编张涵夷,带着一副薄片眼镜的中年微福男人,一瞧见许兰秋这副娇怯怯的模样就有些犹豫。
“催稿子可是要讲究效率的,而且要四处奔波,所以我们都是倾向于招收男职员。你,能行吗?”
许兰秋一副毫无问题的架势:“我有心理准备,能做得来。”
张涵夷还是有些犹豫,这时一个叫做夏荷源的副编在旁边听了二人的对话,过来问道:“你叫许兰秋?”
许兰秋点了点头,夏荷源又道:“你是文公馆的许兰秋?你丈夫叫文从义?”
许兰秋又点了点头,夏荷源也点了点头向张涵夷道:“主编,就用她吧。”
张涵夷似乎很看重夏荷源的意见便也点头同意了。许兰秋却纳闷了,难道是大哥在背后做过什么动作?回到文公馆便询问起文从义来。
“大哥,你在背后关照我的工作了?”
文从义不明许兰秋所指:“关照你什么工作了?”
许兰秋道:“那怎么人家明明不想用我的,一听你的名字就答应录用了。”
文从义一笑着坐了下来:“是吗?我的名号原来有这么大的威力,连小报都震慑了。”
许兰秋不依不饶:“到底有没有?”
文从义正色道:“我从来不跟小报打交道的,怎么可能去他们那关照个什么。”心道,我要是关照也是关照的人家不要用你,更不会还要人家不想用还硬用你的道理。
许兰秋想想也是,便不再说什么。文从义见许兰秋不言语,问道:“怎么你找到工作了?是那家报社?在哪?具体做些什么工作?”
许兰秋扑哧一笑道:“大哥,你怎么也这么婆婆妈妈的,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说着又开心一笑,知道文从义是关心过切,道:“就在霞飞路,叫菱报的报社,反正说了你也不知道,具体的工作就是催稿子。”
文从义却很是明白的道:“这么说你要四处奔跑劳累,削尖脑袋,和其他报社的编辑去挣抢那些作家的稿子了?”
许兰秋一笑着移坐到文从义旁边道:“怎么什么事情落到大哥口里,就变得血淋淋的一样,肃杀可怖!”
文从义极为认真道:“难道不是吗?”
许兰秋笑道:“我看过我们报社的那些作者的住址了,大多也就在霞飞路和附近的街道,远一些的也就在静安寺路福开森路几处。而且也不是都要我一个人去的,我们有分工的。还有许多事情是就在报馆做的,并不都是出去跑的。”
见文从义还是不怎么放心的样子,又想到什么似的,笑道:“大哥,猜我还会去到谁家里催稿子?”
文从义一愣:“谁家里?”
许兰秋笑道:“从颖家里啊!她不是就住在霞飞路么?”
文从义点了点头道:“是吗。”
许兰秋道:“原来从颖在小说界的名气这么大,你知道吗?我今天在那家报社听他们那的编辑说,做妇女不知文颖,便是落伍的女人;不知一江春水,便是无味的女人。”
“文颖是从颖的笔名,大哥至少该是知道的吧?”
文从义点了点头道:“这个知道,她的那个什么《困于婚姻中的女子》据说还挺轰动的。”
许兰秋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神秘的笑道:“那大哥可知道这个一江春水又是谁?”
文从义看着许兰秋道:“我又不是你,天天看小报小说,怎么会知道。”
许兰秋笑道:“猜猜嘛!也是你知道的人。”
文从义眉头一皱,看着许兰秋稍加思索便道:“难道是你姐姐,许敬春?”
许兰秋一笑赞赏道:“大哥果然不是一般的聪明,这么快就猜到了,就是我三姐。”又挽着文从义的胳臂半撒娇着说道:“这下大哥总该放心了吧,既能工作还能趁机串门走亲戚,不是一举两得么?”
文从义终于有些放心的点了点头:“好好!你高兴就好。”
许兰秋一笑着靠在文从义的肩头,知道文从义终究还是被自己说服了。想到又有工作可做,自然开心无比,而这个叫做菱报的小报社的确与穆长庆那家新语报社大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