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许兰秋和文从义回到上海已经一年有余,此时的上海早已经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岛,先前还算安逸的法租界也被日本人蛮横的闯入,外滩上已经能看到日本国旗招摇。那些往日里以为可以太平的法国人英国人有的卷铺盖回到自己老家,有的因为之前给所谓的进步报刊提供过方便或在言论上不经意间得罪过小日本的,都被捉到集中营关了起来。
每日打开报纸,不是谁谁投靠日伪,就是谁谁又遭到秘密逮捕或暗杀。
昔日偏安一隅的法租界白天黑夜的都可以闻到枪杀爆炸声,至于说一些巷子深门院浅的地方更不必说,一早起来呵欠还未打完就一脚绊到一具不知名的尸体也是常事。
孤岛的上海一片血雨腥风,血雨腥风一片。
“兰秋!”许兰秋如平日里出门上班之际,迎面而来的是老三从仁有些急切的步伐,西服衣角都被扬洒得都来不及很好的转换起落的方向了,对于一贯注重仪表的他来说有些反常。也难怪,非常之时,任谁也没法完全淡定的。
“三哥,大哥在里面等着你呢。”文家上下没有人不知道许兰秋对于文从义的这一独到称呼的,而且她那一声大哥早就被她叫得不同于一般兄妹之间的味道。老二和锦云出于好玩,私底下还学过许兰秋,但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她那般的语调,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在呼唤亲密之人的名字。老二越学越像是在称呼帮派老大的味道,而锦云无论怎么学都像是在街上打听陌生人问路的语气,碧笙则纯粹像是在喊自己亲哥哥的意味。只有许兰秋能将这二字的气韵把控得与众不同,大抵真的是声由情生吧。
老三一面朝里走,一面点头,顺便寒暄几句:“兰秋,听说你现在在报社工作。”
许兰秋干脆停下了脚步:“是的,新语报社。”
老三点头道:“是在法租界的那家么?”
许兰秋:“是的,是在西藏南路。”
老三:“那也要注意,最近法租界的报社也不安生,有些报社已经开始受到日本人的打击了。你那个什么新语报社,老四问我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它的主编不太安分,只怕不保险。”
许兰秋有些意外:“是吗?”她意外的倒不是对这家报社有什么担心,而是文从义居然私底下打听自己的报社。
“好了,你多留个心眼,我先进去了。”老三说完便回身步入到大厅。
许兰秋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着大哥想知道怎么不直接问我呢,还要通过老三迂回知晓,难道他心底并不喜欢自己出去工作。许兰秋又瞧了瞧老三隐没在大厅门口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也不做理会,毕竟这份工作得来不易,无论如何都要坚持。
当初许兰秋打定主意改变自己,不光从形象衣着上更主要的便是找一份工作,实现经济尽可能的独立。
于是她去到新新美发厅剪了头发,又去永安买了新衣服鞋子,然后就到一些招聘的报刊上搜寻招聘信息。然而这个时候找工作本就是千难万难的事情,许多也是许兰秋所不懂的。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报社,于是经许敬春介绍便找到了这家新语报社。
许兰秋原本以为许敬春推荐的报社纵然不是数一数二也必定是极大的,不想进到新语报社一看,通共就只那么两个人。一个是编辑兼打杂的于小逸,一个是主编兼老板的穆长庆,再无其他。
许兰秋推门进去的时候,迎面坐着一个年轻人正自埋头书写。右边书台高一些的书桌前面也坐着一个年纪稍长的人,面前的书堆歪歪斜斜密密麻麻,看似不怎么讲究的胡乱堆砌着,也是忙得很的样子。
正对门的人一抬头见有人进来,就冲着右边的人喊了句:“主编,有人来了。”便又埋头书写。
右边的人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声,兀自忙活着,许兰秋走到他跟前问道:“请问,您就是穆长庆穆主编吗?”
那人又点了点头,终于抬头看着许兰秋道:“是我。”脸上是询问的神色。
许兰秋道:“我是过来应聘校对工作的,我叫许兰秋。”
“噢。”穆长庆点了点头,放下笔道:“你就是敬春推荐过来的吧。”
许兰秋点了点头正想说点什么,穆长庆却道:“可我这里并未打算请人啊。”
“是吗?”许兰秋尴尬中和着胆怯,但她打定主意要争取到底,于是又试探着问:“可我觉得贵报社倒是需要人。”
“哦?何以见得?”穆长庆明显来了兴趣。
许兰秋笑道:“至少需要一个人帮着打杂。”
穆长庆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和他的人一样,不怎么张扬,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又很明显的就将笑意传达了出来。
“我这已经有打杂的了,那边的那个年轻人就是。”穆长庆说着朝旁边的年轻人指了指。
年轻人忙里偷闲的抬了下头向许兰秋说了句:“你好,我叫于小逸。”便又埋下了头。
许兰秋觉得这两个人都很有趣,又问道:“那么校对工作,排版,刊印难道都是二位自己来做不成?”
穆长庆笑道:“非但校对排版刊印,就是撰稿发文,甚至到街上发送报刊也是我们二人轮流,当然了我还是这里的老板兼租客。”说到最后终于赫赫笑了一下,笑意里似乎是预计许兰秋必定没有想到的意思。
许兰秋确实没有想到:“那么不是更加需要人了么?多一人帮你们,怎么说您也可以安心撰稿。”
这时旁边的于小逸忽然插话道:“他撰稿不用安心,越是忙乱越是杂乱,他越能撰出稿来。”依旧不抬头,透过语气料想二人平日里大概更似亦师亦友的关系。
穆长庆一笑着表示认同的意思,许兰秋看了看台面上杂乱无章的书堆大致也猜测到了。
“我听说你是文公馆的少奶奶,应该不愁吃穿,怎么也会想到出来工作呢?”
许兰秋正不知说些什么呢,听穆长庆这么问,正好说道:“先生是办报的人,怎么也说出这般封建的一套见解,文公馆再有钱也是文家的钱,与我并无完全关系。”
“我出来工作是为了使自己经济独立,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噢?”穆长庆明显对许兰秋有些刮目相看,一旁的于小逸闻言写字的手也有少许停顿。
穆长庆又道:“来我这里工作可没什么高的工资。”
许兰秋听出穆长庆话语里有意录用的意思,高兴道:“工资无所谓,先生看着给就是了。”
穆长庆道:“不过可能不光校对工作,如果可以其他也要帮着做一些的。”
许兰秋一口答应:“没问题,只是若是我一时还不怎么懂得的,希望先生还能不吝赐教。”
穆长庆最后拍板道:“好吧,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呢?”
许兰秋一喜:“现在就可以,您说说先让我做什么吧。”
就这样,许兰秋当日便在穆长庆的指点下帮着做起了校对,又在于小逸的教授下学起了排版刊印等等。后续的日子里,已经渐渐成了两人很好的帮手了。
只是,诚如老三所言,这个穆长庆的确不是十分安分的人,许兰秋在帮着校对和誊写的时候就能看出来,那些文章与平日里所看到的莺莺燕燕的确很大不同,每每读罢都让人生出激昂,激动无比。所以便时常会有些这样那样的人,或明或暗的找茬为难,比如在门前倒一桶粪便,在假扮作读者的信封里寄来一颗子弹,或直接打电话过来威胁恐吓一番。
对此,许兰秋已经渐渐习惯并能应付如常,她就接到过恐吓穆长庆小心些的电话。许兰秋本来也是有些害怕,但又想反正也只是在电话里头的几句言辞,能把自己如何。所以便稳定心神,学着平日里听到文从义对一些人讲话的语气,将对方好好数落了一番。
“电话那头的到底是人还是畜牲?若是人,便讲两句人话听听;若是畜牲,便学畜牲叫几声,好叫人知道。”
“怎么,你主人在叫你咬人前没告诉你咬的是谁吗?还是你原本就是疯狗乱咬一气的!”
“看来果然是畜牲,没一句人话。我还忙着呢,没时间和畜牲费口舌。”
“哼,便不是畜牲,也是躲在阴暗里的小丑,见不得光,比畜牲还不如。”
对方大概果真没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中能说出这般狠戾戾的话来,最后当真反反复复骂骂咧咧了几句,便无话可说的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