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话也不能这样说。我经常在想,以前湖广填四川时,我们的祖先为什么选择这么一个地方。我想,有两种可能:一是我的祖先们是穷人,无势力,在占据土地时只有占在这沟里,另外,我又想回来,这沟里肯定在当时有吸引我们祖先的东西,否则,他们不会停留在这里。”
“那是什么吸引他们呢?”豆花不解地问,又抬头空洞地四处看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毛子娃似乎很沮丧。但马上他又抬起头来,充实地到处看了一遍:“也许是这山吧,这绿色的山。靠海吃海,靠山吃山。因为这山山相连,山山都大,因此,祖先认为山的肚子里有东西,饿不死人的。”他又指了指远处白色的山,认真地说:“你们看那座山,山上白色的石头就能卖钱,那些白石头就叫做石英矿呢。豆花,我和这几位弟兄商量了,要得富,修公路。公路修过了沟,把矿轰下来,然后卖出去。这样,我们就会有钱的,有了钱,你爹就不骂你了;有了钱,我妈也就不会时常对着我哭了;有了钱,我的这些弟兄们都可以穿好的,骑自行车。有了钱,有了钱,有了钱,什么都会有的。”毛子娃的眼里亮亮的,充满渴望,然而,他的眼里同时有了泪水,流了下来,流了下来。
豆花放声地哭了起来。她跪了下来,用手捧起路上的石粒,使劲搓着,搓着。
毛子娃与大家反而迷惑不解了。
豆花就没走了,在沟里与毛子娃们修公路,把新衣服弄脏了。
社教工作组出沟了。有老年人说这次社教没有动真格的,只是走了一个过场。因此,这条沟并没有因为这次社教而有所改观。
清早,毛子娃沮丧地走在路上,时时觉得血液中的野性其实还没有熄灭。他准备去召集弟兄伙们商量一下,社教组走了,自己修的那条路该咋办。
“哟,毛子娃,哪去呀?这么久没发现你的影子了?”
“鸡嫂呀。”
“咳,毛子娃兄弟,修公路你鸡哥没去,五块钱一天的误工……你看,交给哪一个呀?”鸡屎藤的女人的口气咄咄逼人。
毛子娃愣了一下,没有答话。
“你们这些干部要带头修公路哟,我们无人力就出钱吧,每天五块!你们什么时候修得通啊。”鸡屎藤的女人口气中的得意劲显露得很明显,“我听你爹说,你们的地还没有办出来,马上就要栽种了,你爹着急呢。他骂你,我说儿子自己挣个前途,以后乡长、书记有的是。”
“你闭上嘴好不好。我家里的事不用你闲操心。你吃家饭管野闲。”毛子娃没好气地说。
鸡屎藤的女人一下子似乎找到了爆发口,把前而隐蔽的话明显地抖露了出来:“耶,你敢骂我。我是有男人的婆娘,哪个想野骂都不行!告诉你,老娘不好欺负。当一个芝麻小官,就想整人,你修公路呀,你办工厂呀,你有能力,现在不去修公路?还要我们拿五块钱一天,想剥削人?这可是共产党的天下……”鸡屎藤的女人的叫骂,使毛子娃很恼火,说了句“好男不与女斗”,就转身迅速离开了。
“呸——!”看他离开了,鸡屎藤的女人长长地吐了一口。
雨季来临。
那条充满理想、热血沸腾的农村青年挖掘出来而没有通往沟外的路被水冲淹垮塌,只是隐隐约约地有一些痕迹,离远看,怪模怪样的,像被锄头截断的蚯蚓。
毛子娃哭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和寂寞涌上心来。农村的人们的命运就像这条路一样,看似要冲破土地的束缚,又被外在的力量毁掉了。
爹昨天晚上对毛子娃说了一番话,无非就是“没有土地没有牛,农民以后吃个球”。
豆花出嫁了,随便找了一个大自己12岁又对对方一无所知的男人,背了一口箱子,低着头走了。
翻了梁,看不见家了,豆花跪了下来,使劲地哭,用双手拍打着地面。
生活又翻了一页。这个村子里的人又少了一个。豆花活自己的人去了。
“轰——”炮声响处,硝烟升空,石头滚动的声音很沉闷。
那座荒山,向阳。山上的土里往外挺着圆圆的肌肉,很健美,也很诱人。说怪不怪,上面就是不长树,使人很扫兴。毛子娃却认为树长多了才怪,因为那些凸起的包是石头,被一层黄褐色的土覆盖着,砸开那些石包,里面晶亮的石头,在太阳下发着悦目的光彩,使人心里一阵阵的渴望。
毛子娃先斩后奏,联系几个被老人认为“不务正业”的弟兄伙,在几次“地下活动”之后,突然在一天点燃了雷管,惊天动地地炸响了一炮。炸响的是福?是祸?是盈钱?是亏本?毛子娃一无所知,只想尽快“生米煮成熟饭”,在土地上给他的父辈们构成“既定事实”。
夜。星星闪烁。露水在悄悄地滋润着他的衣服,蚂蚱在不远处鸣叫,农村的晚饭才开始冒烟。毛子娃不敢回去,他躺在地上数星星。哦,好明亮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毛子娃数下去,他的眼泪掉下来。
这里的星星就散布在山上,山就抵在天上,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动过山梁的一草一木一石。尤其当炮响过后,发现了炮轰的石头竟然砸得附近的庄稼七零八落,妻离子散,弟兄伙们作鸟兽散,毛子娃继修公路之后,又一次孤独了。他的爹迅速赶来,用手中的使牛棍狠狠地打了他,恶狠狠地说:“你自己去赔,我们脱离父子关系,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有我这个老子,不然我的几间烂房房会被你操治完!”说完,气冲冲地走了,留下瘫在地上的毛子娃。
“毛子——毛子——”远远的,毛子娃听见一个声音吆喝他,他鼻子一酸,眼泪疯狂地泛滥起来,他大声地喊:“妈——”山谷回应,星星颤动,山峰旋转。
被炮火炸下来的石头傻傻地躺在野外。毛子娃的妈背了一包玉米去赔那被打了粮食的人家。毛子娃看到妈妈飘飞的白发,孤瘦的身形,他哽咽着追上去对他妈说:“妈,我去吧,我背着粮食去赔。”
“娃儿,听话。我去好说话,我老婆子家,受几句话没啥,他们也不会过分说我。你如果去,他们会羞你、骂你。娃儿你还小,还要活人,气又躁,恐怕管不住自己。”
“妈,我去。我听你的话,他们羞我我不开腔。”毛子娃抽泣着说。
“唉——”他的妈没再说话,摸了一下毛子娃的头发,背着粮食颤颤地走了,留下毛子娃的身影孤单在山路上。
路顺着山蜿蜒。
鸡屎藤回村了。
西装,牛仔裤,外带一个小的录音机。
当一个女人的歌声在山梁上响起时,那迥异于本地风情山歌的声音让大家非常诧异,而且轰动了村里的人。紧接着一个迥异于村人的人物矗立在山梁上,大家又是一阵骚动,以为又是走乡串户、卖小东小西的转乡郎。
可是,鸡屎藤的儿子眼尖,尖叫一声:“那是爸爸!”鸡屎藤的女人迅疾一巴掌,口里喝道:“你乱说你妈的啥!”大家一阵哄笑。
“贼婆娘,你打老子的种根!”那个矗立的人发声了。
果然是鸡屎藤。
大家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鸡屎藤老远就打招呼了:“乡亲们好!”录音机还在响。
大家无精打采,三三两两地散了。
鸡屎藤发财的消息风一样掠过村庄,在静静如湖水一样的村子里微微泛起了一层波纹。鸡屎藤的家里沸腾了,成了小伙子的天地。
“鸡哥,在外面发什么财?”
鸡屎藤讳莫如深。
“鸡哥,可以带我出去么?”
鸡屎藤微笑,摇头,不言语。
“咳——,我说,你们看见毛子娃没有,咋没见他的影子,也没过来耍?”鸡屎藤的女人岔开话题,有意询问。
“嘿,闭门思过呗!”
“思什么过?”鸡屎藤虽也听了自己女人的叙述,但此时还是有意问。
“炸山呗。炸山以后又赔别人的粮食,他羞得不能见人。”
“你们咋不跟他发财呢?”鸡屎藤斜着眼睛故意问这些炸山的同谋者。
大家沉默了一下,又谈开去。
“发狗屁财!石头还能卖钱?”
“跟你鸡哥倒是真能发财。”
鸡屎藤就夸张地张大嘴,深深地一个哈欠,眼皮轻轻地落了下来,正覆盖在眼球上。大家见状,知趣地告辞了。
鸡屎藤第二天早上又走了。小伙子们最终还是不知道他发的什么财。
同天早上,毛子娃也失踪了。毛子娃的爸成天黑着个秋风落叶繁霜脸,毛子娃的妈皱纹又深了一些,但总笑着说:“毛子娃走亲戚去了。”
同村小伙子猜测,毛子娃跟鸡屎藤去了。
豆花清早起来去放鸡,打开鸡圈,一群鸡涌了出来。其时雾气浓,湿。豆花觉得新鲜。
“咯咯咯——”
“哦哦哦——”
欢快的鸡叫。欢快的天气。
“豆花——”有人在雾外喊她,她一愣。
“豆花——”随即又喊了一声。
“哪个?”豆花警惕地问。
“我。毛子。”
“啊!毛子哥!你——”豆花欢喜得不得了,迅速跑过去,看见毛子娃立在那里,背上有一个小包。
“快,快进屋里来。”
“不了。我路过,顺便来看一下你。过得怎么样?”
“将就过哟。”豆花长吁一口气,“不过,他人还老实,心好。对我好,家里的事我说了算。”
“那就好,那就好。”毛子娃点着头。
“这么早,毛子哥你到哪儿去?”豆花很奇怪,一边去拿毛子背上的小包。
毛子娃挣脱了豆花的手,不想放下背上的小包,而且也不想进屋,口里回答了豆花的询问。
“到城里去挣钱。”
“那也到屋里坐一下,烧口水喝。你莫还没吃早饭吧?”
“吃了,吃了。”毛子娃一边说一边往路上走。
“毛子哥,毛子哥,你坐一会儿。”豆花喊道。
“我回来再来坐。”毛子娃边说边走了。
豆花怔怔地站在那里。
“哪个?”她身后有声音,一个男人打着哈欠扣着衣服走出门来。
到城里很久了,毛子娃在一个建筑队里找到了活路,不过很苦。修那种老高老高的房子时,地下还要挖基道,很深,毛子娃举起十字镐使劲砸着板结的土地,一天下来全身都散了。
工资是包工头说了算,包工头说多少就多少。包工头看毛子娃身体单薄,就每天评最少的钱。但是,毛子娃也忍受着。
“开饭了,开饭了。”
正用背篼背着砖的毛子娃放下背篼,拿一个土陶碗到工地食堂吃饭。饭后,他无聊,就上大街去转了,在街头转角处,他看见一个破旧的报架,上前去一看,大概是三个月前的新闻,他看见一个什么玻璃有限公司需货源的广告,苦笑一下,漠然走开了,又顺着芸芸众生活动的街上逛去。
“咣咣咣。咣——咣——咣——”一阵锣声传来,这是家乡的那种熟悉的锣声,毛子娃朝那一圈人走去。
一个腿断了的瘦削的人坐在人群之中,可怜兮兮地拖着哭腔说:“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弟弟妹妹,我是一个残废人,家里还有瞎眼的妈,生活无法过了,我出来挣点儿钱。我一无劳力,二无技术,只读过几天书,我给大家背一段,大家可怜可怜我吧,有点钱就给点钱,有泪就给泪吧。”
毛子娃觉得这声音很熟。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那人果然背了起来。
毛子娃挤过去看,但那人戴着一顶烂帽子,脸上黑了一层。那人边背边抽泣。大家很同情他,就三三两两往他跟前扔着钱币,那人边拾边说:“谢谢爷爷婆婆叔叔阿姨弟弟妹妹哥哥姐姐。”
毛子娃拿了一元钱出来,捏在手里就站在那里看。人去了一批又一批,来了一围又一围,就像看耍猴戏一样。
太阳落山了,人们散去了,毛子娃还站在那里看,手里的一元钱捏出了汗。等人走完了,毛子娃走到那人跟前,把一元钱亮在那人眼前。“谢谢叔叔,谢谢……”那人抬头一看,原来有一双刻满怒火和鄙视的眼睛在看着他,他看清楚这人,说不下去了。
“毛子兄弟,没想到是你。嘿嘿嘿嘿。”鸡屎藤一副窘相。
毛子娃没有开腔,只是把一元钱丢在了鸡屎藤的前面,转身就准备离开。
“咳咳,毛子兄弟莫走,我有话说。”鸡屎藤喊得很急。
毛子娃就回来了。
“啥话,快说!”
鸡屎藤左右看了一转,然后撩起裤子,毛子娃才发现鸡屎藤的裤子的腿脚大得惊人,里面的大腿蜷缩着,上面绑了一根绳子,当大脚裤一覆盖,恰像真正的断腿一样。鸡屎藤解掉绳子,站起来,脱了裤子,脱了衣服,摘下帽子,然后从身边的口袋里拿出一套西装来换上,穿上皮鞋,潇洒得很。
“走,兄弟,今晚我请客。”鸡屎藤得意洋洋地说。这一说,毛子娃才知自己肚子饿了。
“兄弟,我也是没办法。”鸡屎藤睁着醉眼,喷着酒气对毛子娃说,“你回去以后千万不要透露这件事,丢人得很啊。”
“丢人?你知道丢人还干?”毛子娃也醉了。
“咳,咳,我也没办法。我鸡屎藤无气力挣钱,一家人又需过好,这个办法虽然下贱,可是一天下来你知道是多少吗?几十块甚至上百块!你晓不晓得!”鸡屎藤很激动。毛子娃反倒沉默了。
毛子娃在微醉中魂回家乡,那块平静的土地,上面有一群养儿育女,受政治经济影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们生活着。他们拥有太阳,拥有月亮,拥有星星,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他们辛苦到了麻木,从不感到晚上看见星星有什么特殊感觉。似乎他们认为星星亿万斯年,也像他们一样活。星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司空见惯。他们太疲倦了。太疲倦了。
毛子娃回村了。
据说与他爹彻底闹崩了,在那片他轰炸过的山上修了一间草屋,守着那些星星一样发光的石头。
可是,有人看见毛子娃的爹到草屋里去过。
又一个早晨,人们还未起床,星星还未全隐去。鸡啼了,东方的树梢上有白色了。
“轰!轰!轰!”接二连三的炮声摇撼着整个村子,人们惊恐万状,似乎末日降临地球。
星星笑了,星星摇落了。
东方彻底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