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密密麻麻的星星贴在蓝色的天宇上。
村子里的房屋看得见轮廓,却不知那些房屋的故事。
除了近处的狗吠就是远处的狗吠。
这是一条很深的山沟。进沟以后发现还有沟,沟又有沟,沟沟纵横,沟沟又相连。里面生活着一大群人,他们每到沟外逢场,就都穿着干净的衣服,总是背着背篼,背篼里总是那么些货色:地里种出的粮食,山里掏的药材,打猎获得的野味,山里茂盛得像石头一样的棒棒柴。当然,背篼里的东西以粮食居多。
他们是社会的一部分,因此,他们受政治、经济的影响。老年人活得久了,不知是看破红尘三千里还是自知不久于世,因此,活得很是乐观,除鸡毛蒜皮、儿女成婚、牛猪下仔之事颇烦着他们外,他们几乎不去想别的事。可是,年轻人不同了,他们很着急。着急的方式虽然各自不同。
鸡屎藤在自己盘算,种地只能长粮食,不长钱,粮食不上价。每逢场,背一背粮食出山沟,累一身臭汗,却换不来半套别人身上抖抖的西装。鸡屎藤很明白自己的斤两,他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啥娃子啥宝子,咱的小名自己是知道的”。
他读过几天初中,小学升初中他很自豪,因为他不靠推荐,他父亲一辈子的好人,别人放一个屁都怕砸在自己的头上的角色。鸡屎藤读书还是很刻苦,由小学升初中是硬考上的,一点都不虚假。不过,鸡屎藤读了几天初中后,就对他爹说:“爹,我不读书了。每年能考上学校的有几人?我肯定是成不了气候的。那些英语呀,政治呀,能当饭吃?将来我一毕业,考不上学校,回家来,那些东西有屁用呀。”他爹死活不依,他爹说:“娃儿呀,你咋糊涂哟。你看人家毛子娃学习成绩好。将来人家考上,就是穷山沟里的金凤凰。爹送你读书干啥?爹还图你个啥?爹是三辈人看一个鸡公,图一声(身)鸣(名)呀!”他爹这样说鸡屎藤还是不答应,嘟着嘴:“反正你的钱往水里撂,你拿钱我不读,我到学校去混。”他爹这样一听,绝望了,举手狠狠扇了两个巴掌,然后怒吼一声:“去,给老子把梁上那块地耕了。”鸡屎藤却愉快地答应了,很快把牛牵去了。他爹叹了一口气。
后来,毛子娃居然没有考上,鸡屎藤的爹心里觉得他儿子这个杂种目光长,于是,就把相当于毛子娃读书的钱给鸡屎藤娶了一个媳妇,漂漂亮亮的,婚事也热热闹闹的。
再后来,鸡屎藤的媳妇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全家很高兴。他爹想了一个名字想赐给他的孙子,名字很有味:青洋芋。鸡屎藤一听就火了,大喝一声:“就你会取名字,取些难听的名字,给我取的名字就丑死了,还想给我的儿子取一个丑名字?”他爹轻轻地说:“取丑名字好长命百岁。”鸡屎藤没理他爹。
鸡屎藤去向毛子娃借了一本字典,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定了下来:浩浩。与鸡屎藤同岁的小伙子,只有鸡屎藤最早结婚,最早有儿子,于是,村子里有第一个冲破古老的小名取名系统,有了新的小名取名体系:某某。两字相叠。当然,后来又是鸡屎藤取大名第一次不使用祖辈流传的字排,辈例用字,只使用了祖先的姓字,这又是一创举,开了村里取大名的先河,当然这是后话了。
白天忙得谁有空闲去思考?庄稼人最爱在晚上思考,女人到灶上忙去了,男人就端一盅茶坐在屋檐下,痴痴的。脑壳可不空闲,思考家里的活路,思考一家人的吃穿,思考娃儿读书的学杂费,另外,还思考坡上的地种完了该到哪里去找几个钱。有时,男人女人上床后,亮着豆黄灯光,并排躺在一起,用手枕着头,彼此计算着,设计着。豆黄的光在星光下是一种人间色调呀。
鸡屎藤也与自己的女人在床上谈论着。时而,鸡屎藤翻一下身,时而又用手搓着,而他女人却始终没开腔。
只听鸡屎藤在设计着自己的人生:“这算什么,一天就在地里。去干力气活,你看我瘦筋筋的,捏住没有一尺圆。我看只有出去靠我的精明头脑也许会有所改观。至于究竟有什么轻巧活路,我现在也还敲不定。”
看见自己的女人无反应,鸡屎藤还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听见一声非常大的碎响,远远传来。鸡屎藤的女人像抽足了鸦片一样,顿时精神来了,一下子坐直,眼光亮了起来,并且迅速抓自己的衣服,口里急急说道:“豆花,豆花,豆花家里又有事情,她爹又会骂她了,走,走,去听一下骂些什么。”鸡屎藤懒得动,看见女人不热心自己的谈话很扫兴,于是愤愤地说:“那老杂种,不叫人,自己的女儿也那样骂。”嘴里不知还嘟咕些什么,身子却缩进了被盖。
鸡屎藤的女人却早在自己的屋檐下听去了。她家与豆花家一沟之隔,平时也常往来走动。但此时,她却有些幸灾乐祸。
只听豆花哭泣的声音,那先前的碎响可能是摔碎凳子的声音,豆花的爹在狠狠地骂:“你这个多余的东西,当初把你生下来就该把你撂在尿桶里,是你婆婆把你捡起来的。你还要吃我的闲饭。把你许给东家你不答应,把你许给西家你不喜欢,你究竟要干啥?你给我滚,滚,滚!”停歇了一会,豆花哭泣得更厉害了。大概豆花爹又喝了一口酒,这次骂起来声音更大,骂得更恶毒了:“你看一下,你看一下,鸡屎藤与你同年的,人家娃儿都喊爸爸了,你在做啥,你还在吃闲饭,我没有你这个女子。你是不是还要把我的那口棺材拿走,你想要,你就背上。”豆花放声大哭,哭得人都瘫在地上了。
毛子娃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从那边跑过来,劝豆花的爹:“二叔,算了,这也不能怪豆花。”
“不怪豆花?不怪她怪谁?怪我?怪她的老子?我不信你考不上学校,也怪你那弓着背给你挣钱的老子?你都是泥菩萨过河,屁股上多大一坨债,还劝我。不照一下你的样子。”
“二叔,你……”毛子娃说不下去了,也哭了起来。
鸡屎藤的女人阴阴地笑着。
这是一个同姓人家组成的村子,据说村里的人有一个共同祖先,这是一个大家族。因此,过来的人、过去的人都是自家的人。然而,随着土地承包到户,各自为阵,在黄土地各自大显身手,反倒使人与人之间生疏了起来,东边的希望西边的不如自己,而东边自己却又是各家有各家一条心。想做一件集体的事情,心不齐了。
对农村进行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活动开始了,农村有一定的变化。傍晚,山峁上有人挨户地在喊,是这个社的社长。闲着许久的社长,根本无事可做,所以,社长不被人重视,社长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当。村上的干部也是这样,既然包产到户了,村村社社都把原来的村部、社部的房子全卖掉了,需开会的话,就到这个村的那个简陋的小学校去。毛子娃高中毕业未考上大学,回到村上,正好村上的文书不愿干了,到外地去做生意,乡上就把这个高中生“重用”为村文书。毛子娃刚干上村文书时,颇有济苍生、展宏图的抱负,可没哪家重视,农民家只要粮食颗粒饱满,一年四季风调雨顺就谢天谢地了。因此,毛子娃的工作就是“催粮催款,催小媳妇刮宫引产”。
社教工作组驻进了这条山沟。社教工作队的工作首先是召开全村农民大会。可是,山沟里的农民已经忘掉了开会,第一天的会议在村学校,只有村社的干部和社教工作组的成员,没有一个社员。这样使社教工作组的组长大为恼火,于是,作出决定,再不来开会的,就每人每天罚款五元,如果罚款后还不来,再加倍罚款。没想到这一招很厉害,第二天的会议在中午的时候终于召开了。上面的队员讲得冷暖自知,下面的农民烟雾缭绕,无精打采。
组长拧熄了香烟,然后往角落里一扔,那角落里有个鼠洞,香烟屁股骨碌碌就滚进了那个洞里。
社教组的组长就开始读文件,读了一个文件又一个文件。鸡屎藤觉得坐不住了,就四处瞅。他发现了那角落里的鼠洞在往外冒烟,就直盯在那里。他头脑里在无穷无尽地思考,乱得很。猛听有人大喊了一声:“集体做一件事?”鸡屎藤才急忙问事情的起因,原来社教活动有一项内容就是集体主义思想的教育,集体主义思想教育的重点就是要大伙儿在一块儿做一件事情。鸡屎藤心里不舒服。
回家以后,鸡屎藤闷了很久,最后终于作出决定,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就起身到村外去,到山外去。
“砰砰——砰砰——”有人敲门。鸡屎藤转进了屋里,然后睡在了床上。
“是哪一个?”鸡屎藤的女人甜甜的嘴里先发出蜜样的声音。
“嫂,我。”
“哟,毛子兄弟。有事啊?你们这些干部,难得到家里来。”
“啥哟。嫂,鸡哥在屋里吗?”
“啥事么?”
“哦,我与院子里的几个弟兄伙商量了一下,准备趁社教大家一起做一件事儿,我们把沟里这条公路修通。”
“修公路?天呀,你看这沟多长,有各家的包产地,别人让过吗?钱呢?哪个给钱呢?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病?”
“嫂,我准备打一个报告,向上面要点炸药和雷管线,劳力我们有的是,就不说钱了。另外,我去与下面的几个社的人商量了一下,公路通了,大家都受益,他们也没意见。我来你们家,是想给鸡哥说一下,明天早上我们开始动工。”
“真不巧呢,你鸡哥先前被我娘家兄弟喊去了,不知道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回不回来呢。”
“反正我给你说一下,这是任务,各家都要出够工,不够工的或者不出工的每天交五块钱呢。”
鸡屎藤的女人喊了起来:“那不是要命吗?五块,谁每天挣五块,二十斤包谷的价钱呢。”
毛子娃去远了。鸡屎藤从屋里走出来。鸡屎藤的女人“呸”了一口,鸡屎藤也“呸”了一口。
鸡屎藤走在沟里,心里酸酸的。走的时候,女人哭了呢:“出去,不管挣没挣钱还是早点回来,我们虽然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呢。人家都能过,我们为啥不能过?你硬要出门。出门在外想到屋里还有我们娘仨。”
“女人家,婆婆妈妈的。恼球火。出个门,你看你那个鬼样子。”鸡屎藤斥责着他女人。
然而,走在路上,鸡屎藤却也茫然:出门去干什么呢?要手艺无手艺,要劳力无劳力,既不会画又不能写,靠什么本钱去找钱啊?可是,他又想,不管怎样,我出来就不能空着手回去。
前面沟里有响声。鸡屎藤顺着小路爬上了梁,在树丛里往前看,果然是毛子娃带了几个人在修公路。鸡屎藤瘪瘪嘴,摇了摇头,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额头,痴坐在那里。忽然,他发现前面草丛里有动静。鸡屎藤一下子趴下了身子,心里惊诧不已。他想:谁会这么早出来呢?那肯定不会是人了。蛇?鸡屎藤打了一个寒战。可是,蛇没有这么大的响动。野猪?老熊?鸡屎藤吊着一颗心,提着一把汗,手软脚软,正准备慢慢地退回去。正在这时候,前面露出了一个人:豆花。豆花?豆花怎么会这么早到这梁上来?来干什么?鸡屎藤又阴阴趴下身子,把汗吸回皮肤,把心放回胸腔,把劲又抓回来分布在自己的脚上、手上、筋上,随时就像要出击一样,鸡屎藤整个人形成了一张弓。
然而,豆花一动也不动。鸡屎藤很奇怪,等人?等谁?于是,他把头悄悄地探出来,向四处扫射,确认这荒山野岭根本无人。再看豆花时,她正坐在梁上的一个石头上,风吹着头发,四处纷披,可她不动。她穿戴很整齐,鸡屎藤很少看见豆花这样穿过衣服,只约略记得在别家的姑娘出嫁之时,豆花作为陪伴新娘哭别娘家时,才穿得这样漂亮。鸡屎藤很是奇怪。他还是一张弓,可是弓已经有些松弛了,本来鸡屎藤想给大家“爆炸一个新闻”,可是,豆花却一动也不动,鸡屎藤就有些倦怠了。猛然,听见有人喊:“到处有人么——放炮罗——。到处有人么——放炮罗——。”鸡屎藤猛一下子跳起来就跑,他这一跑,倒把豆花吓了一大跳。豆花才醒悟过来,四处张望。当她明白山下有炮时,竟然不惊慌,慢慢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很坚定地慢慢地走着。“豆花——那梁上是不是豆花?放炮了,咋还不跑?”豆花听见是毛子娃在喊她,毛子娃是她的堂兄,她平时很是听他的话,因此,她听见喊,愣了一下,又站了一瞬,于是就疾步走到一个背静的岩穴里躲了起来。
炮响过了,她又听见毛子娃在喊:“豆花,快下来。下来我给你说个话。”想了想,她走下了山。
她走到修路的地方一看,她的那些堂兄堂弟、族兄族弟们都光着膀子在流着汗。看见她下来了,大家都知道昨晚她又挨了骂,都很关切:“豆花,你走哪儿去?”
“我,我去赶场。”
“今天不逢场呀?”
“今天,今天是不逢场,我顺便走大姐家去。”
豆花很窘。毛子娃看见这种情况,就岔开了话头。
“豆花,你看我们这样干,多长时间可以修通沟外到沟里的这条路?”
“毛子哥,我不晓得你们修这条路做啥,人家沟外修公路有汽车跑,有东西拉,有自行车骑,我们这里修一条路拿来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