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运、水保田正在喝茶聊天,洗羊回来的龚进成带着五蛋哈哈哈大笑几声走进屋来:“我老远听到你在这里骂娘。”他进屋看到吴大运坐在炕头上喝茶,笑呵呵的脱鞋上炕,“自从开春忙了以后,好长时间没开会骂人了,下午开会看谁不顺眼,逮住机会好好骂骂,我没招惹你,不要骂我。”
“凭这句话就该骂你,你以为我闲着没事干,开会专门骂人,见面连句人话都不会说。”吴大运假装生气的回他一句。
龚进成坐到炕后根,瞟了队长一眼,卷起了旱烟。水保田找来茶杯,倒了杯热茶放到炕桌上,吴大运看他卷烟的样子,笑道:“看你卷的啥烟,粗糙得像个老太太的大拇指,不是我说你,抽了大辈子,到现在还没学会卷烟。烟沫子撒了半炕,你以为妹夫的旱烟不要钱。放羊没事干的时候,多装点旱烟好好练练。”
吴大运说完,哈哈哈大笑起来。龚进成喷出一口烟雾,盘旋着漂浮到屋顶,消失在乌黑的椽孔中。他喝了半口茶,嘿嘿嘿干笑几声:“学了大半辈子没学会,我就这点本事。我要求不高,就是老太婆的脚趾头,只要能吐出烟雾就行。哪像你生产队长,抽烟有人递,喝茶有人炖,在家吃饭也有人喂吧,哈哈哈”
吴大运呵呵笑了几声:“外面放羊,我看你老是抽别人的烟,没看到过你给别人给烟,在我的影响中,好像没抽过你的烟,以后放羊,身上装点烟,碰到像你妹夫这样的熟人,让他卷一支抽抽。”
龚进成哈哈哈大笑几声,瞟了一眼妹夫:“我看你从来也不装烟,咱俩都一样,谁也不要说谁。我听说国家政策又要变,生产队的地要承包到户,公社改称乡,大队改叫村,有没有这回事?”龚进成一个放羊娃,哪来这么多信息,还都是没听说过的新鲜事儿。
公社改乡,大队改村,吴大运开会的时候有人提起过,但这事没有正式传达,还不敢肯定。他瞅着龚进成开玩笑说:“你的信息真够灵的,连这事儿都知道,是不是又是听曹大拐子说的?”
“不要问我从哪听来的,就拿包产到户来说吧,土地分给私人,以后各干各的,还要你这个生产队长干啥,这跟旧社会有啥区别?现在的政策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谁知道以后变成啥样。”龚进成听说土地要包产到户,怎么也想不通,社会主义大家庭还没有过几年,怎么又变回去了呢?
国家大事,吴大运也说不清楚。吃过午饭,收拾完碗筷,水保田扫了扫炕,换了一壶凉水,准备来人喝茶。刘大伟从大队回来,听说要开会,他没有午休,乘着时间尚早,来到水保田家,进屋看到吴大运、龚进成坐在炕上喝茶,站在炕头边笑道:“啊呀,我以为来早了,不想到你们两个比我还早。”
水保田请他上炕,他说天气热,还是坐在板凳上舒坦。吴大运看他坐在板凳上,调侃道:“不是我来得早,而是你这个大队干部来晚了,不过不要紧,会还没有结束。”
龚进成接话说:“大队干部爱坐板凳,咱这土炕太脏,他不敢坐。”
刘大伟嘿嘿干笑几声:“我这个大队干部还不是归你生产队长管,在咱这个社员大会上,主席台上没有我的位置,你在台上讲,我在台下听,连板凳都没得坐,你说谁的官大?”
吴大运、刘大伟年纪差不了几岁,开起玩笑就是热闹,逗得龚进成、水保田哈哈大笑。门外一声“真热闹”,侯尚东、侯尚南、徐彦东、杨颜彪、柯汉、柯忠几个走进门来,还有几个媳妇走进厨房找龚秀珍聊天。
“哎哟,刘文书也来了。大队改村后,应该还叫刘文书吧!大队长是不是改称村长、那书记叫啥?”侯尚东也听说过大队改村的事,龚进成一直想问个明白,只是人来人往没有机会,这回猴子提出来,也许刘文书知道咋回事,他伸长耳朵听。
刘大伟说:“听说文件到了,公社还没有传达,大队的牌子也没有换,这是迟早的事。公社改叫乡,大队改叫村,大队书记改称村支部书记,跟现在的称呼差不多,大队长改称村委会主任,文书还是文书,只是改了个名称,没有啥变化。”刘大伟说得到也具体,他说只是改了个名称,没有啥变化,引起大伙的争论。
“公社改乡,大队改村,还说没有变化?旧社会不是就叫乡村么,农业社干得好好的咋说变就变了,是不是还会出现地主?”龚进成听说确有此事,又想起旧社会给地主做苦工放牛羊的旧事,有些忧虑:“生产队的地分了,以后各种各的地,这牛羊是不是也要分?不管这世道咋变化,家里分上几只羊,我还是放我的羊。我不会种庄稼,也不想干农活,两个人分上八墒地,他二舅一个人够种了。”
柯汉的老父亲为生产队养了七八年驴,听说土地要包产到户,驴也得分,以后没有驴养,老人家还得帮兄弟干农活,心里也不是滋味,他长叹道:“土地包产到户,你赶上几只羊,地里的活照样有人干,我可不能跟你比,羊要有人放,驴要有人养,家里分上十几墒地,耕田犁地,除草拔田,我们两口子咋能忙得过来嘛。”
侯尚东眨巴着小眼睛笑问:“以后要是遇到旱年,老农民吃不饱肚子,国家是不是不管了?要是国家不给供应粮,大家跑出去要馍馍,回来耕地被人占了,又成了没地种的穷人,是不是又要给地主放牛放羊做苦工?这跟旧社会又啥区别?千万不要倒回去,叫咱穷苦农民吃二遍苦。”
刘大伟作为大队文书,结识的人多,听到的信息也不少,说话办事想问题也比较周全:“我想不会的,包产到户就是把生产队的集体土地承包到户,叫做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你只有耕种的权利,不容许转包转让,这地分给你,就是你不种,这地还是你的,谁也抢不去。耕地承包了也好,各种各的地,勤快人有饭吃,成天睡大觉混日子的懒汉只有挨饿的分,谁也不会同情他。生产队长不用天天放广播催上班,想种啥就种啥,想咋干就咋干,没有人干涉,没有人管束,你想啥时候干活就啥时候干活,想睡懒觉就睡懒觉,劳动自由,村长、队长,组长谁也管不着。一年种下来,除上交一部分公粮外,粮食都是自家的,不用担心向地主交租子,旧社会咋能跟现在比?”
侯尚南露出两颗大门牙,说:“我觉得还是生产队集体种地好,大伙一块儿干活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多热闹;土地包产到户后,各干各的,这山坡两个,那沟口一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干活着急死了。”
侯尚东接着弟弟的话说:“我家要是分上五六个人的地,我妈还要照顾我病重的父亲,媳妇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二十多墒地就我们弟兄两个干,真的会急死人。”猴子的嘴巴就像开动的电风扇一刻停不住,东家长西家短,离开大伙自个儿干活,他能不寂寞?
水保耕走进门来,笑了笑接话说:“你一天就知道跟着大伙混日子,出工不出力,干活不流汗,大家干你在看,大伙歇你在说,你混得舒坦,大伙可不舒坦,以后包产到户,你想咋混咋混,就是老婆打死你,我们也管不着,呵呵呵”
蹲在后炕角抽烟始终没有说话的柯忠有些忍耐不住,眨了眨闭成一条缝的垂眼皮说:“嗨,我觉得还是分开好,古人说,一年的庄稼两年务,耕地是亏不得的,你亏它一年,它会让你饿两年;耕地承分到户,谁付出的血汗多,收获肯定就多,如果谁家成天睡懒觉,满地的杂草没人管,不信你看着,第二年肯定得挨饿。”
“你说得对,集体干活磨洋工混日子,自己骗自己。这么多年亏了耕地不说,关键是亏了自个的肚皮;包产到户肯定是件好事,过不了几年,准能吃饱肚子。自留地就是最好的例证,同一个老天,同样的雨水,为啥长出来的庄稼比生产队的好,自产的粮食比生产队分的多,我家这么多娃娃,要不是几墒自留地,说不定早就饿死了。”坐在炕头板凳上的水保田深有感触的说起包产到户的好处,他是从自留地感悟出这些道理的,脑活、心灵、眼快、手巧、腿勤,就能种好地,否则田荒、地瘦、草多、苗细、欠收,全家人迟早会挨饿。
吴大运起身下炕,走进厨房看了看,全队上下两个组二十四户人家基本到齐,站在院子中间大喊道,“大伙快出来,准备开会。”男女老少争抢着大小板凳挤出房门,板凳放到屋檐下,院台都是清扫干净了的,没有抢到板凳的随意蹲在台子上,或者拿点儿棍棒板子之类挤坐在一起,嘴里不停开着玩笑,手脚也没闲着,张三捣李四一拳,李四踢王五一脚,王五煽刘拐子一巴掌,谢六瞪王麻子一眼,有些年轻人当着大伙的面打情骂俏。
吴大运站在院子中间挥挥手:“开会了,大伙静一静,我站在院里给大伙说,你们坐到台子上认真听,说完后没有听明白的可以提出来,咱们共同探讨,我解答不了还有大队刘文书,他可以帮大家说道说道。”
吴大运站在院子中间,叫大伙不要说话,每次开会,总有那么几个老是不正经,该严肃时不严肃,该活泼时不活泼,该发言时不发言,该安静时不安静,这让他十分生气。大伙都是庄邻,低头不见抬头见,说轻了不起作用,说重了大伙面子上都不好看。心里骂道,每次开会都是这样,会场都是你们几个人的声音,让我这个队长说啥,你不给我面子,我也顾不了你的面子,当着众人的面说你几句,看你的脸面往哪儿搁:“侯尚东、柯忠、霍断仁,你们几个想不想开会?每次开会老是没个正形,不想开会外面去,不要影响大伙开会,老大不少了,咋老是这个样子?”吴大运阴沉着脸,盯着几个说笑的年轻人大声呵斥,其他几位悄声说话的妇女看他真的发起火来,瞥了一眼,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吴大运用充满怒气的目光扫了一眼,看到大伙静悄悄盯着他,他干咳两声,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他慢慢从右边衣兜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软皮笔记本,皱巴巴的像是旧的,左手在嘴唇上黏了一下,翻过笔记本前面几页,抬头望着大伙说:“今天的会议很重要,是关呼大家生存的大问题,生产队的土地要包产到户,这件事传了很久,可能大家早就听说了,没有开会传达以前,那只是传言,这个传言即将变为现实。今天的会议主要是传达这个问题,要求生产队要传达到每一个社员,耐心倾听大家心声,充分征求大伙意见,切实做好土地承包,让老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话还未说完,就像捅了马蜂窝,大伙交头接耳,表情凝重,他知道大伙对土地承包这个新生事物一时半会还想不通,有议论,有想法是正确的。他望着低头耳语的社员们,没有急着阻止大伙交流。他把笔记本夹在腋窝下,从衣兜掏出脏黑且带点汗臭味的小手娟,擦了擦额头下滴的汗珠,拿起夹在腋下的笔记本,翻看了几页,望着大伙说:“大伙静静,先听我把话讲完,要是有啥想法,后面还要安排时间征求意见,到时候放开嗓门说,有啥想法提出来大伙讨论。”
社员们止住说话声,吴大运说:“国家为什么要实行包产到户?三十年的事实证明,平均主义、吃大锅饭都是行不通的。社员们参加集体劳动,辛辛苦苦一年分不到多少粮食,老百姓缺吃少穿,日子越过越穷。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就是让大家吃得饱穿得暖,实实在在的过上好日子,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才能体现出来。你看就像生产队干活,年纪轻轻的懒得要死,干活磨磨蹭蹭,出工不出力,一年挣几百个工分,地里不出粮食有啥用?像这样的干法,就是天上撒白面、下清油也过不上好日子。这几年实行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参加生产队劳动虽比不上在自家地里干活积极,总比按人分配积极性强多了,这就是进步,增加自留地就是一种尝试,大伙都说这种办法好,劳动积极性高,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过,国家这才决定实行国有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既然是一项制度,就不会朝令夕改,即使改也会越改越好,这一点大伙完全可以放心。”
吴大运站在火红的太阳底下讲了半天,热得他浑身冒汗,干脆把笔记本装进衣兜,站到院台阴凉处,接着讲:“包产到户很好理解,关键是土地怎么划分的问题,这是当前最大的难题,以前没有先例可循,我们要摸着石头过河。包产到户总的原则:依组承包,按人分地,集体协商,均衡搭配;主要方法是:上湾组和下沟组各分各的地,队长总体协调,组长具体负责,成立分地小组,专门负责分地,肥地瘦地、坡地平地、近地远地、大地小地均衡搭配,妥善划分,不要引起家庭纠风。上湾组由霍飞龙组长负责,下沟组由水保田组长负责,需要集体协商解决的问题由各组召集,各组协商解决不了的及时向我反映,我解决不了的向大队领导汇报,争取早日把土地分包到户,让大家满意,希望明年有个好收成。还有啥不明白的大伙提出来,咱们共同协商。”话音未落,社员们起身站在院台上抽烟、说笑、疑惑、沉默,什么样的神态都有,就像马蜂窝里无头里的马蜂,嗡嗡乱撞。
霍飞龙卷了支旱烟刁在嘴上,背起双手,穿双破烂布鞋的歪八字脚顶着两条短细的罗圈腿站在院子里,望着树枝上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思索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题,他扔掉烟头,走到吴大运跟前,抖动了几下嘴唇,颤悠悠地问:“吴队长,我想了半天,觉得按组分不公平,下沟组住得比较分散,庄跟前的地够他们分了,龙爪坡总共有八十多墒梯田地,坡那边二十多墒梯田地归下沟组,坡这边六十多墒平展展的梯田地咋个分法?那可是全队花了十几年的血汗修成的,要是分给水保田、水保耕、霍飞豹三家是不是不公平?我的意见是打乱分比较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