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下了两场透雨,正好是豆田开花、小麦出穗需要透雨的时候下的,大人们说,这就叫“及时雨。”水家湾家境稍好点的人家也断了粮,家里人口多生活困难的家庭早就靠野菜、苜蓿和国家供应的包谷面和红薯干充饥。今年雨水多,庄稼长势好,野菜也嫩,大伙儿在庄稼地里除草,顺便挖些野菜。在这青黄不接的春夏两季,娃娃们全靠这些宝贵的野菜和包谷面糊糊艰难度日,有时偷偷爬在生产队的苜蓿地,掐点儿刚发芽的嫩苜蓿拌点凉菜,算是改善伙食。虽说是凉拌苜蓿,其实就是撒点咸盐和花椒,连点调味的清油和酸醋也没有。庄户人吃了这些野菜,消化漫,肠胃沉,肚子涨,干活也没有多少力气。
水保田家三四月份就断了粮食,国家救济了几十元,刚好够买前两个月的供应粮,这可帮了他家的大忙。这两个月来,二蛋挖野花、三蛋、四蛋带着五蛋、六蛋去生产队苜蓿地偷掐点苜蓿,一天两顿包谷面野菜糊糊,勉强可以填饿肚子。
六月的天气,火辣辣的毒太阳像烈焰一般焚烤着焦黄的大地。麻雀躲进挂满杏子的树枝上闭目养神,不知谁家的几只老母鸡又串到水保田家自留地啄食干瘪的麦穗。龚秀珍胳膊上挎个柳条筐去生产队喂猪,吩咐二蛋挖些野菜来晚上吃。
猪圈地势高,龚秀珍站在霍飞龙家庄顶头平摊地,放眼向自家麦地望去,半人高的小麦,波浪翻滚,长势喜人,忽然看见几只花花绿绿的小黑影在麦浪里晃动,凭她的直觉,那是几只偷食的老母鸡。她放下柳条筐,折了半截枯树枝,快步跑到自家麦地,扬起枯树枝追打过去。几只老母鸡抬头看她气喘吁吁的追打过来,自知情况不妙,跳上地埂,咯咯咯大叫几声,头也不回,跋腿就跑。
龚秀珍扬起树枝穷追猛打,紧追不舍,这群老母鸡煽动着翅膀直奔霍飞龙家。霍小霞、霍继成这两个年幼的孩子蹲在大门口玩泥巴,听到鸡群的跑动声,站起身斜睨,看到龚秀珍手握树枝,站在自家大门外怒视鸡群。几只老母鸡绕过看门的小黑狗,逃进霍家庄背后。她什么话没说,又去生产队喂猪。
昨天掐来的嫩苜蓿还没有吃完,三蛋、四蛋、五蛋蹲在大门外果树底下,手拿细柴棍掏蚂蚁窝。庄稼地有野菜,自家地边上种了白菜和萝卜,再买点供应粮,可以勉强填饱肚子。
有野菜吃,水保良没有外出要饭。他是这里的娃娃头,挑皮捣蛋,鬼点子也多,十多岁了,不愿参加生产队劳动,成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家里人管不了他。水四爷也不愿参加生产队劳动,半晌午起床,围着自家的半墒自留地转几圈,挖点野菜,偷摘点苜蓿,偶尔也去找邻居家老年人聊聊天,肚子饿了,回家随便做点谷面野菜糊糊,填饱肚子,美美的睡个午觉,再去自家地埂上转圈,日子一天天就这么打发过去。
水保良家里呆不住,只要听到娃娃们的说笑声,总爱跑过来凑热闹。他拿块干馍馍,看上去有点发霉,门牙咬不到,就用大牙使劲的啃,才能啃下几粒碎馍来。他啃食着干馍馍跑到场沿上,看到二蛋、三蛋、四蛋、五蛋、柯温宝、侯尚南,还有霍飞龙、霍飞虎家的几个小丫头聚在一块儿打闹嘻戏,十分热闹。他这个人调皮捣蛋,最爱欺负小女孩,他啃完手中的干馍馍,凑过来想玩耍。
不管家里多穷,善良的母亲都要给大点的女孩做件破布衣裤折羞;可男孩不一样,天热时都没有衣服穿,八九岁、十一二岁上不起学的男孩子都光着,浑身晒得黝黑,跟非洲人差不多。男孩跟女孩玩乐,都是成双结对,年龄差不多的孩子经常假扮成夫妻,一块儿“过家家”。水保良是这群孩子中年龄最大也是最捣蛋的一个,没有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也没有多余的女孩跟他配对,更没有哪个女孩愿意跟他过家家。那个病秧秧瘦得皮包骨头的霍秋霞蹲在场边上看热闹,让她媳妇,他嫌难看不要。没人跟他过家家,觉得没意思,自任队长,站在旁边指手画脚。
“掌柜的,家里没水吃,你去挑担水吧。”霍大霞学着大人的语气,打发二蛋去泉水沟挑水。
“家里没面吃,赶紧磨点面吧。”霍小霞跟四蛋是一家。
“孩子屎拉到炕上了,赶紧擦干净。”霍夏霞嗓门儿大,只怕三蛋听不见。
“饭做好了,快吃饭。”霍冬霞做好泥巴饭,大声叫骂着五蛋吃饭。
“你再讨厌,我不跟你玩了。”水玉梅骂起了柯温宝。
“我给孩子喂奶,你站在跟前笑啥,赶快做饭去。”水玉花假装喂奶,侯尚南站在旁边傻笑。
这群孩子一块儿玩得久了,谁跟谁一对,小伙伴们心里明白,不用专门指派,自成一家。女孩假扮妻子在家做饭、洗衣、做家务;男孩下地干活,收工回家,自然是吃饭睡觉。饭都是用泥巴做的,里面加点青草树叶当野菜。睡觉也是一对一对,每家顺着墙根,地上画个方框,棺材状,刚好能躺下两个小孩,这就是“家”。男孩子没衣服穿,成天光个,睡觉自然不用脱衣挂帽;八九岁的小女孩穿件破旧的遮羞裤,睡觉时有的脱有的不脱。不脱不行,有水保良这位队长检查。
这天过家家,读三年级的霍大霞和衣睡了,十多岁的大姑娘晓得害羞,不管怎么说,她就是不脱。“生产队长”水保良自然十分生气,乘人家姑娘没注意,从身后悄悄揪住裤腿用力往下一拽,硬是把霍大霞的裤子拽下来堆在脚面上。大姑娘害羞,提起裤子,大声哭叫着跑回家,其他几个小女孩一看姐姐跑了,一个个跟在后面溜走了。水保良佯装追打,她们跑进家门,从里面顶住大门,对着门缝大骂叫骂,黑狗、流氓、坏蛋、小偷、要饭的,只要是能想出来的坏词儿,一个劲儿的往外吐,水保良挥舞着脏黑的拳头,不知砸向何处。他气不过,只有拣起土块向狂吠的看家狗甩去。
“她们都走了,玩不成过家家,咱们还是玩沙包吧。”水保良提议。
霍家小姑娘走了,玩不成过家家,七八个男孩没事干,水保良提议报数分成两组打垒球。说是垒球实际上就是沙包,画四个圆圈,用直线连起来,就是一个方垒,一方攻一方守,小家伙积极响应。大点的孩子手里都有沙包,有大有小,都是自己缝制的,有的装羊毛,有的塞破布,有的垫棉花,也有从沟里取来沙子的。八个孩子,按单双号分成两组,水保良站在圆圈内,伸手准备攻垒,看了半天,没有人愿意拿出自己心爱的沙包。
“先玩你的沙包。”柯温宝摸了摸鼓起的裤口袋。
“我的沙包破了漏沙子。”水保良不愿拿出来。
“谁都不原意拿出来,怎么办?手心手背,谁输了用谁的。”还是二蛋聪明,手心手背最公平。
三蛋输了,不情愿的拿出自己的沙包,玩了没几轮有些掉毛,收起来不玩了。又是手心手背,水保良输了,他耍赖不给。水保良年龄大,个头高,又跟傻子后娘跑了几趟省城,见过大世面,多吃了几顿白面馍馍,身体比较壮实,他耍赖不给,谁也拿他没办法。
二蛋招招手,三蛋、四蛋、侯尚南、柯温宝围拢过去,悄悄商议:“咱们人多,压住他抢过来。”
“好,我和侯尚南抓他的胳膊。”柯温宝自告奋勇。
“三蛋、四蛋紧紧抱住双腿,我搜他的沙包。”二蛋做了明确分工。
几人悄悄散开,慢慢向水保良围拢过去。不曾想,他早有了防备,一看五六个小孩鬼鬼祟祟围过来,跋腿就往霍飞豹家方向跑,大伙从四面方向拼命追赶,眼看要追上了,他转身拐进霍飞豹家,二蛋、三蛋老远看见门口的小花狗,拽着铁链来回跑动,二蛋叹息道:“唉,这家伙跑过去,小花狗为啥没咬哩。”
“他跑得快,小花狗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他进去了,怎么办?”
“土块狠狠砸它,赶进狗窝不敢出来。”
“拽脱铁链跑过来咬咋办?”
“他只咬后面的,前面的他追不上。”
“我跑不动,我得先走了。”
“你先走,狗拽脱咬的就是你,知道不?”吴有金个头最小,他怕跑不过几位表哥,想拍溜人。二蛋这么一说,吓得他蹲在身后,紧张的望着大门口。
几个小孩躲在地埂下,捡起土块掷了过去,小花狗挣扎了几下没了动静,也听不到水保良的脚步声。二蛋捡起土块用力甩向狗窝,还是没有听到狗叫声,也没有铁链的拉拽声。柯温宝有些纳闷,悄悄探头望过去,狗窝边留着半截铁链,缩回头瞪大眼睛:“小花狗不在,可能拽脱铁链跑了。”
小伙伴们听他这么一说,像游击队进村,躬腰弯背顺着墙根溜到大门口。侯尚南轻轻一推,大门吱一声开了:“大门没有上锁。”
“门还开着。”
“家里没有人?”
“静悄悄的,可能干活去了吧。”
“水保良是不是进这屋了?”
“不知道。”
“进去看看。”
“万一小花狗进来咋办?”
“这儿有铁锹哩。”
“这么多人还怕一只小狗。”
这几个小家伙探明家中没有人,推测水保良可能进了霍飞豹家,几个孩子像日本鬼子,一个跟一个,低头探脑,蹑手蹑脚悄声进了虚掩的大门。
院子里静悄悄没有鸡狗,几个小孩刚走进院子,忽听得厨房一声响动,领头的柯温宝忽然停住脚步,吓得他绕到二蛋身后悄声说:“大家小心,可能是小花狗。”吓得三蛋、四蛋、侯尚南几个后退几步,二蛋像个大人似的,撑开双臂把同龄的柯温宝、侯尚南和几个弟弟挡在身后,蹲在院墙边静听,没有听到响动。二蛋躬身挥挥手,向前慢慢移动,身后的几个小家伙一拉一个跟了过去。二蛋悄声蹲在厨房门外,探头往里一看,水保良这家伙站在锅台边,左手扶着黑色瓷盆,右手拿勺,大口大口不知吃着什么,六七个小家伙像恶狼般一拥而上。水保良看到这帮家伙,以为是抓他抢沙包,扔下勺子夺门而逃。这帮家伙那还顾得上抓他,你一口我一口,一会儿功夫,半盆剩面条吃了个尽光。水保良回头一看,他们没有追出来,自知上当,返回厨房翻腾起来。
“霍飞豹家还真够富的,我连野菜糊糊都吃不饱,他家还有白面条吃。”水保良到底是自小游荡过江湖的人,他的两只黑呼呼的脏手,在箱柜里快速的翻腾,嘴里还不停着吹嘘:“我要了几麻袋白面馍馍都吃完了,人家还有白面条吃。狗地主没一个好东西,留着白面不孝敬老父亲,睡在炕上快饿死了,他中午回来还有剩饭吃。我要翻个底朝天,看他还有啥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