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耕心里明白,翻地的活就是他的了,地块虽然不大,一锹一锹的翻,像他这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铆足劲苦干,也得用上半个钟头。说干就干,他脱去套在外面的旧棉衣,拿起铁锹翻起了地。丈母娘嘴角微微露出笑容,瞥了一眼翻地的女婿,用铁锹拍打着土块:“翻地是个力气活,你来得正好,我正发愁没人翻地哩,你要是不来,我还得翻大半天。”水保耕反应快,有点讨好丈母娘,笑道:“过来就是想看看有啥活没有,没啥活,下午我就回去了。”
丈母娘大半天能干完的活,水保耕半个钟头就干完了。丈母娘看着这么能干的新女婿,心里甭提有多高兴。翻完地回到家,丈母娘准备做午饭,他装做没事似的走进库房,看到剩下不多的几袋粮食,目光停留在半口袋小麦上,目测足有五六升。刚才翻地时听丈母娘说,只有一墒自留地,也就是两升种子,还能剩三四升,这么好的麦种子不知道借给别人没有,要是没有借给别人,这些麦种子正好够我家两墒自留地,我得找机会问清楚再做打算。
水保耕正在捉摸借种子的事,忽听得门外说话声,可能是大丫他们收工回来了,他赶紧走出库房,站在院台上朝大门外观望,果然是李家兄妹走进家门,定睛一看,就是不见李大丫。
“姐夫过来了?”二丫、三丫亲切地叫姐夫,看他心神不宁,应答着朝门外看,两个小丫头咯咯大笑几声:“别看了,我姐早就跟别人跑了,谁让你这么多天不来看她。”
两个小丫头说笑着走进厨房,就是不说李大丫的去处。水保耕跟李小平、李小军、李小兵打过招呼,跟着走进厨房。丈母娘正忙着做午饭,水保耕说话心不正焉,一个劲儿的往大门外看。心想,我咋好意思开口问这两个小丫头?不问吧,显得不关心她姐;问她俩吧,这两个丫头片子不但不说,反而会嘲笑我,如何是好啊!
二丫看水保耕心神不定,还想逗逗他:“姐夫,你想不想我姐?你说想,今天肯定会回来;你说不想,今天她就不回来了,哈哈、哈哈哈”水保耕望着大门口,不晓得这两个鬼丫头耍什么花招,苦笑两声,没有应声。
二丫洗完手帮母亲烧火,三丫嘲二丫使了个脸色,诡笑道:“想没想,你说呀?你不敢说,哈哈哈,她今天不回来。”
二丫往灶门里塞了一把碎柴,接话道:“我知道你不想她,上午她看见你来了,故意躲着不想见你。她给我说,要是你说想她,让我去喊她;要是你说不想,就不用喊了,看来我是不用跑这趟冤枉路了。”
两个小丫头七嘴八舌,刁难这位新姐夫,水保耕晓得这两个小姨子在他,这让他很为难。这辈子找到像大丫这么好的媳妇是他的福份,说不想是假的,说想她吧,实在说不出口;还不如直问了吧,他嘿嘿干笑两声:“二丫,别逗我,你姐到底干啥去了,咋还没有回来?”
“我俩的问话你还没有回答哩,就不告诉你,你先回答我的问话。”二丫噘着小嘴跟姐夫撒娇。
水保耕假装生气地说:“想,想,想,你再不说我可要走了。”水保耕做了个转身要走的样子。
“哈哈哈你走呀,你走了,再也不要回来,我姐不会见你,哈哈哈你想?为啥这么多天不来看她,我姐天天站在大门口望你。”三丫替大丫抱打不平。大哥李小平洗完脸,招呼水保耕进屋,准备生火喝茶。李小军看他着急的样子,笑道:“不要着急,大丫跟爸去刘四方家商量点事,一会儿回来。”
水保耕听说去媒人刘四方家商量事儿,心头一怔,商量啥事,这么紧急,难道他家想变卦增加彩礼?我想不会;想退亲,也不大可能,哪会是啥事哩?李小兵走进门,看水保耕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好像有心事,笑问:“想我姐了?她一会儿不在,你就心神不宁,为啥不常来看她?”水保耕听后赶忙说:“没有,没有,我在想,想她为啥还没回来。”
二丫走出厨房,正好看到李卫东走进大门,笑着打招呼:“爸,你看谁来了。”水保耕看老岳父一身灰尘从大门外进来,赶忙迎过去打招呼,眼睛望着门外,没有看到李大丫。
“他姐夫来得早,帮我把自留地都翻完了。”丈母娘看到孩子他爸,扫了女婿一眼,想当着孩子们的面表扬这位新女婿,意思是这孩子勤快,眼里有活,是一个好女婿。水保耕听了丈母娘的话有点不好意思,走进堂屋,坐在炕头边。
李大丫拍打着衣服,灰头土脸的从门外走进来,抬头看到坐在堂屋炕头边的水保耕,猛然一惊,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微笑,低头快步走进厨房,赶紧洗了把脸,擦上洗脸油,换了件干净衣服,走进堂屋向水保耕打招呼,然后悄悄走出屋子帮母亲去做饭。
新女婿帮她翻地怕是累坏了,中午做的是带肉的白面条。这可是水保耕最爱吃的肉饭,家里生活困难,春节过后再也没吃过带肉的白面条,闻到这股香喷喷的猪肉面条,让他大咽口水。
李卫东家人口多,加上水保耕共有九口人。几个小伙子吃饭快,丈母娘顾不上吃饭,光舀饭都来不及,老大端着饭走了,老二端着空碗又进门;二丫刚走,三丫又进来,都是自个儿端饭吃。水保耕正是吃饭的好年龄,他个头高,饭量大,又走了四五公里的山路,翻了半个钟头的菜地,肚子饿得发荒,象这样带肉的白面条,好几个月没吃了,一顿不吃个五六碗不算吃。他吃了三碗就说饱了,不管家人怎么劝他就是不吃。水保耕放下碗筷,擦擦嘴巴,转身走出堂屋。
水保耕不是说吃饱了,他到厨房舀第三碗的时候,看到锅里饭不多了,李小平、李小军、李小兵每人又吃了一碗,等他吃完再进厨房端饭的时候,锅里剩下不足半碗,丈母娘还没有吃饭。你说,作为女婿,他还能端着空碗去舀饭吗?辛苦了一个中午的丈母娘肯定是没饭吃了。
吃完午饭,水保耕跟李家父子家长里短的闲柳,谁也不提种田的事。李卫东坐在炕后头,抬起烟锅抽起烟来,心想,听刘四方说,女婿家把几升小麦种子卖了凑彩礼钱,两墒自留地没种子,他拿啥下种呢?作为亲戚,女婿家有困难,应该伸出援手;今天,我去刘四方家,想让他捎个话,女婿家没有种子,叫他赶紧背过去先把地种上;没想到今天他来了,是不是来借种子?作为长辈,我不能多问,万一他不是来借种子的,我这不是自做多情么?也许他是专程来看大丫的。
水保耕坐在炕头,心里正在盘算如何张口借种子的事。心想,自留地翻完了,午饭也吃了,再过一会儿,就要去生产队干活,现在不提出借种子,就得等到晚上,晚上不是还得说么?开口借吧,才做了两个多月的亲戚,实在张不开这个嘴,就是厚着脸皮张嘴了,要是说没有,不是更难堪么,我该咋办?这路不能白跑,我还得厚着脸皮说明来意。他瞥了一眼坐在后炕根抽烟的老岳父,干咳了两声,抬头叫了声姨夫。
“姨夫”水保耕还没有完整的叫出姨夫二字,只见李大丫急匆匆走进堂屋,悄悄拉拉他的衣襟,前脚走出大门。水保耕望了一眼老岳父,顺从的跟了出去。
“你啥时候来的?”李大丫头也没抬,悄悄问水保耕。
“等你一个上午,帮姨娘翻完拐角地,还不见你回来。”水保耕真会吹牛,翻了半个钟头的菜地急着表功,向大丫表明他是多么渴望早点见到她;这话里也有埋怨大丫的意思,看你收工不赶快回来,还去刘四方家商量事儿,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着急。
“收工后大哥二哥回来了,你为啥这么晚回来?”水保耕明明知道大丫商量事去了,还假装问人家,别看他年纪轻轻的变着法儿套话说。
“我和爸去刘四方家商量事儿。”李大丫照实说:“是关于你家的事。”
“我家的事,我家啥事?”水保耕有些紧张,是不是真的要涨彩礼?不能再涨了,再涨我真的接不开锅了。
“我爸听刘四方说,你家为了凑够一百元的彩礼钱,小麦种子拉到集市卖了。我家里还有点小麦种子,我去表哥家,就是想让他给你捎个话,叫你过来背种子,先把地种上。”水保耕听到这话,停住脚步,紧紧拉住李大丫的双手,两滴晶莹的泪水掉在两人的手背上。
李大丫抬头望着水保耕,男儿有泪不轻弹,不知水保耕怎么了,说出这句话,竟然流出眼泪来。两位贴心的年轻人,没有诗情画意,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相互的理解与信任。此时的水保耕只想把她紧紧的搂进怀里,想对她说,你真是我的知心人。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也不敢这么做,因为身后有几双调皮的眼睛盯着他。
“姨夫真是一个大好人”水保耕话刚说出口,看到李大丫双眼盯着她,怕误解他的意思,赶紧补充道:“你也是个大好人,这辈子我要好好报答你,让你过上好日子。”水保耕说出这话,觉得有点酸,没想到自己也会说出这么肉麻的话,但这是他的真心表白,李大丫相信这是真心话。
李大丫有些不好意思,从他热呼呼的大手中抽出自己的双手,神情地望着他:“进屋去给爸妈说吧,你是专程来借种子的,咱爸爱面子,不会主动说话借给你。”
水保耕回头望了一眼躲在大门背后窃窃私语的小姑娘,朝李大丫笑了笑:“马上要上班了,赶快进屋,我要亲口向姨夫借种子。”
水保耕走进堂屋,当面向李卫东和丈母娘提出借小麦种子的事,两位老人相视而笑,愉快地答应了。
吃过午饭,在李大丫全家人的目送下,水保耕扛着半袋小麦种子跑下山,拐进刘四方家,给他打了声招呼,指着背上的半袋子小麦种子,跟他开玩笑说,半道上听到他的喊叫,专门过来借种子。
水保耕汗流满面,扛着小麦种子路过霍飞虎家,正好碰到吴大贵、龚进才、水保柱几人。原来霍飞虎他娘从高房滑下台阶,后脑门撞到院台石头上碰死了,庄上人赶过来帮忙料理后事。
说起霍飞虎他娘着实可怜。她娘出身中产阶级家庭,算得上是小家碧玉,自幼缠脚裹足,一双小脚前尖后圆,小巧玲珑,长年穿双青布手工秀花鞋,十分的小巧秀气。自从十五六岁嫁给霍耀祖当老婆后,成天跟长工一般洗衣做饭,架驴磨磨,跟雇用的下人同甘苦共患难,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后来他接连为霍家生下四儿两女,成了霍家的功臣,霍耀祖才让她当了专职太太,专门负责几个子女的衣食住行。
转眼间六个女子结婚生子,另立门户,几个子女都以子女多,家里生活困难为由,你推我拒,谁也不愿侍奉父母,两位老人实在没办法,叫来庄上人说和,最后达成协议,霍耀祖由二儿子霍飞虎奉养,三儿子霍飞豹每月支助十斤口粮;其母由刚结婚还未生育的小儿子霍飞师奉养,大儿子霍飞龙每月支县十斤口粮,就这样两位老人被子女的不孝分开。
老两口相会也要偷偷摸摸,要是被子女们发现了,不是赶出家门,就是不给饭吃,有几次老太太被霍飞师关在门外不让进门,差点儿半夜冻死。霍耀祖怕儿子看见不让老伴进门,半路上碰到她像是陌路人,不敢打招呼。
霍耀祖霸道,脾气也比较暴躁,萧桂芳有时生气不给他饭吃,他乘儿子不在家动手打她,儿子回家听说后,将老父亲关进库房,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嚼几口生粮食。老两口实在受不了,曾几次想跳窑寻死,霍家兄弟在庄上舆论的压力下,才对父母亲有所收敛。
自从霍飞师患麻疯病的老婆离家出走后,将老母亲锁在家里,三天两头的往外跑,渴了连口水都喝不上,就爬在大门洞里痛哭,霍耀祖实在看不过眼,叫二儿子接过来一块儿过。霍飞师从外面回来,老母亲看他孤苦伶仃住在老庄,放心不下,跑过去想给儿子做顿热饭吃,没想到七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为了儿子一顿饭,爬到高房上取面,不小心滑下台阶碰死,老汉跌跌撞撞跑进老庄看了一眼陪伴他五十多年的老伴,从此不吃不喝,昏睡不起。老太太走了,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棺材是用湿柳木现做的,都是徐彦东、水保耕、柯忠、杨宗汉几个年轻人帮的忙。
水保耕匆忙走进屋,放下小麦种子,没看见大嫂的影子,他想上个厕所,准备去霍飞虎家帮忙料理后事。他走进厕所,看见四蛋光着把个尿盆子搬来搬去,里不停的留着稀屎,他知道四蛋又在拉肚子,喊他赶快出去擦,说了半天,四蛋好像没听见,也不晓得拉尿盆子干什么,他摸了摸额头,滚烫滚烫的像是发高烧。他想起二蛋、三蛋拉肚子发烧的情形,断定四蛋这回也在拉肚子发高烧,头脑都快烧糊涂了。医生说,这种病叫痢疾,不抓紧治疗会要命。他抱四蛋放在厨房炕上,跑到大门外喊来龚秀珍,去霍飞虎家打了声招呼,赶紧去大队请张医生过来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