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线,绣花枕头的花线。”水保良翻箱倒柜找到了六七股指头粗的绣花线,红、澄、黄、绿、青、蓝、紫,各种花色的都有,十分鲜艳。这样的花线只有走村串庄挑着扁担换饭吃的呼朗客才有,这儿三天两头就有这样的呼朗客,手里拿个手摇鼓,边走边摇边喊,饿了就拿绣花线换点粗茶淡饭。
呼朗客用绣花钱换来的猪毛、粮食、草药、杏仁,挑到集市上卖了,然后再换成绣花线,一年四季在外奔波,日子过得异常艰辛。二蛋想,这些绣花线,可能是霍飞豹家丫头从呼朗客那儿换来绣花枕头的,大家都是穷人,换点花线不容易,干吗要动人家的花线?他没有动手箱子,劝阻三蛋、四蛋、五蛋也不要翻腾。他想阻止水保良,劝说道:“这是霍继霞绣花枕头用的,你拿它没用,不要动绣花线好不好?”柯温宝、侯尚南也在帮忙劝说,可他就是听不进去,几股绣花线缠在脏黑的手腕上,像是要据为已有。
二蛋看他缠在手碗上的绣花线,是那么的鲜艳,那么的夺目,这可是人家用血汗钱换来的,要是让他拿回去糟蹋了,多可惜啊!他用企求的口气劝他,请他不要动人家的绣花钱。水保良没有搭理他,带着绣花线走了。二蛋、三蛋、四蛋、五蛋跟着走出厨房,看到水保良飞快的跑出大门,小花狗狂吠了几声没了动静。
柯温宝没有翻出什么好东西,盛剩饭的小瓷盆撒了一泡尿,然后放在灶台上;侯尚南拿了一块破布,蹲在案板底下拉屎,吴有金抓起一把谷面喂进嘴里,呛得他直掉眼泪。
二蛋看这三人还没有出来,跑进厨房,生气的骂道:“吃了人家的剩饭,偷走绣花钱,咋还在屋子里拉屎拉尿?这不是熟面,小心呛死你。”
听老人说,土匪烧杀抢夺,干尽了坏事,只要提到土匪二字,狠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碎尸万断。这几个家伙吃了拿了,还往盆子里撒尿,案板底下拉屎,跟土匪有什么区别?
二蛋刚要离开霍飞豹家,突然看到挣脱铁链吃饱肚子跑回来的小花狗躺在大门外,这帮小家伙的突然出现,吓了它一跳,大声狂吠几声钻进狗窝。狗窝离大门不过三四米,小花狗爬在狗窝口朝外望,这帮害人的小家伙赶紧退回院子关紧大门,门逢里看不到狗。
“狗在大门口,咋办?”二蛋有些紧张,悄悄打开半扇门,探出半个脑袋向外观望,看到小花狗走出狗窝,蹲在狗窝边,警觉性很高,两眼怒视大门,不肯离开半步。
“三蛋,快去找两个洋芋来,扔出去让狗追,才能乘机跑出去。”还是二蛋聪明,竟能想出这么一个逃跑的好办法。
三蛋在院子里转了半圈,跑过来说:“没有找到洋芋。”
二蛋看他空手过来,显得有些生气,瞪眼骂道:“你就不会去厨房找找,笨蛋。”
三蛋转身跑进厨房,找遍灶台上的锅碗瓢盆,地上的袋筐坛缸,从案板底下的小柳筐找到两个鸡蛋大小生出黑芽的软洋芋,干瘪得像个百岁老太的皱皮手背。三蛋捡起皱皮洋芋快步跑过来,二蛋皱了皱眉头,接过干瘪的生洋芋,拉开半扇大门,对着狗窝用力甩过去,长了芽的椭圆形软蛋洋芋像只小怪物,跳跃着向场沿边上快速跳去,小花狗看到黑呼呼的软洋芋从身旁滚过,以为是主人送给它的美食,爬起来追了过去。
院墙角有块木头,二蛋捡起这块拳头大的木头紧紧握在手中,要是小花狗从场沿边追过来,就将这个小洋芋扔过去;要是再捕过来咬人,就用这块木块砸死它。他慢慢打开半扇大门,轻声说了声“快跑”,他拿着那块木头迈出大门,头也没回飞快的向大路逃去。柯温宝、侯尚南、吴有金、三蛋、四蛋、五蛋看他跑出去,一个个像小偷似的跟在后面逃出大门。小花狗听到跑步声,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几个小男孩,扔下那个长出黑芽的烂洋芋追到场边路口,望着远去的小背影,抬头狂吠几声,摇晃着小尾巴去啃它的小洋芋。
中午收工的大人急着往家赶,二蛋、三蛋带着弟弟走进家门,龚秀珍拣好野菜,正准备做午饭,看到五个孩子光跑进来,瞥了一眼喘息的二蛋:“干啥去了,满身都是土?”
“没干啥,在场上玩哩。”二蛋应了一声跑出屋子,拿起光秃的扫把扫起了院子。
“你爸回来了,还带了好吃的。”龚秀珍说。
水保田也是刚走进家门,正坐在堂屋跟水大爷生火喝茶。二蛋、三蛋听说父亲回来,吓了一大跳,上午害人的事,要是被父亲知道了,肯定是要挨揍的。上天保佑,千万不要让父亲知道,下午还是赶快回去吧,不然又得遭殃。
霍飞豹家小花狗狂叫,正是收工时间,要是被他看见,非跑来告状不可。二蛋扫完院子,没敢去堂屋向父亲问好,他跑出大门,躲到庄背后看小猪吃草,三蛋蹲在大门外果树底下不敢进门。四蛋、五蛋还小,跑出跑进的玩耍,根本不晓得偷吃人家白面条、偷拿人家绣花线的严重性。听妈妈说父亲回来带了好吃的,赶紧跑进厨房向妈妈要好东西吃。
水保田听到几个娃娃说笑着跑回来,还没见到孩子的面。他从堂屋出来,院子里不见一个,笑眯眯的走进厨房,只有四蛋、五蛋、六蛋围着龚秀珍要好东西吃;他又走到大门口,看见三蛋蹲在果树底下看蚂蚁筑窝,却没有看见二蛋的影子。心想,这个娃轻快,兴许打猪草挖野菜还没有回来,他没有多想,回堂屋喝茶去了。水保耕收工回来,给小猪扔了几把野草,二蛋闷闷不乐,独自蹲在猪圈墙上看小猪吃草,三蛋抬头望了一眼,也没跟他说话,不晓得这两个孩子怎么啦,站在大门口,笑嘻嘻地问:“三蛋咋了,为啥蹲在果树底下不进屋,是不是霍家人又欺负你了?”
三蛋神情有些紧张,眼瞅着三爸没有应答。二蛋听到三爸的说话声,胆怯的从庄背后走过来,叫上三蛋跟他走进屋子,很想提早向父亲认个错,说自己偷吃了霍飞豹家的剩面条,是水保良先偷吃的,绣花线也是他拿走的。可是他没有这个勇气。二蛋心想,也许霍飞豹没有看见,也有可能根本不在乎那半盆剩饭,全当是狗吃了,即使看见我们几个小孩干的,兴许不会找上门来自己要是提前认错,岂不自讨苦吃?自己挨揍事小,父亲大老远的请假回家,惹他生气事大。
水保田去厨房端了一罐喝茶水,看到几个乖巧的孩子,问了两句没人应声,不再理会。他抱起疼爱的小丫头,从衣兜掏出几颗水果糖塞进小手。五蛋手里只有妈妈给的两颗水果糖,抬头看到父亲给妹妹又给了一把,好生羡慕,但他没敢伸手,知道父亲不喜欢他,要也是白要。
二蛋、三蛋躲进隔壁父母睡觉的屋子,坐在炕头上想着心事。门外一阵狗叫,二蛋紧张的望了一眼窗外,他的心嘭嘭乱跳,这下真的完了,霍飞豹找上门来告状,父亲正好在家,要使被他知道了非打断腿不可。
“妈,我回来了。”蛋儿放学吃午饭,走进家门给母亲打了声招呼,跑进堂屋去找爷爷。突然看到父亲坐在炕头上向他微笑,一怔退出了房门。二蛋、三蛋听到哥哥的说话声,紧张的心稍有些平静,但他还是担心霍飞豹会找上门来告状,添油加醋乱说一通。
二蛋盘算着应对措施,如果霍飞豹真的来告黑状,父亲要是问起绣花线,就说不知道,只说在场上玩耍时,看到水保良的手腕上缠着几股花线,不晓得从哪弄来的;如果问起那半盆白面条,就说是狗吃了;水保良跑进霍家大门,以为家里有人,跑进屋找他,看见小花狗爬在锅台上偷吃剩饭;瓷盒里的尿是柯温宝撒的,案板底下的屎是侯尚南拉的。
大黄狗一阵狂叫,而且叫声十分凶悍,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这回肯定有生人来。二蛋、三蛋的心又提到了嗓门眼,头脑里乱糟糟,想像霍飞豹见到父亲口吐飞沫,口若悬河,瞪着那双贼眉鼠眼添油加醋的乱说,气得父亲暴跳如雷,不由分说,拿起皮鞭一顿猛抽,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霍飞豹露出狰狞的面孔,恶狠狠地指着他破口大骂二蛋越想越怕,越怕越想,舌根发硬,浑身打颤,两手发抖,双腿哆嗦。父亲问话,张口结舌,说不出半句假话,今天就等着挨揍吧,受点皮肉之苦,以后好长记心,谁让你跟着水保良害人哩。
蛋儿听到狗叫声跑出去堵狗,原来是龚进成走进门来,二蛋心里暗喜,有大舅在,霍飞豹找上门来告恶状,就是挨父亲毒打也有人拉架。龚进成哈哈哈大笑几声,快步走进堂屋,看到水保田,问道:“我在梁头上放羊,老远看到你回来了,又请了两天假?”
龚进成放羊时看到水保田从龙爪坡走过来,吃过午饭赶紧过来看看。三蛋站在门口,探头望了一眼堂屋,听到大舅说笑的声音,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心里嘀咕,父亲每次打人,爷爷不想管,三爸不管了,母亲不敢管;现在有大舅在,就是霍飞豹告黑状,大舅不会坐视不管,何况大舅对霍家弟兄恨之入骨。大舅,你一定要多待一会儿,霍飞豹你就早点来吧三蛋把龚进成当成了保护神。
“前两天下了一场透雨,我怕生产队劳动忙,顾不上自留地,请了两天假,回来帮家里干点活。”水保田请龚进成上炕。
“听说前天下雨,王家梁有两个放羊娃在沟底放羊,没来得急跑,被洪水冲走了,还冲走了几十只羊,有这回事么?”不晓得他从哪听到的消息,想在妹夫这儿得到证实。
“这个我倒没听说,有那么严重吗?”水保耕第一次听说,心里有些犯疑,为啥这样的坏消息就他能听说?这么多年,他听来的小道消息,有几条是真的谁也无从考证。水保田递过旱烟盒,笑了笑:“也许有这回事吧,我是坐火车回来的,虽然路过王家梁,火车上没有听说这事。”
见风就是雨,有奶便是娘,龚进成还没有证实冲走人淹死羊的事,却为砖瓦厂没有捞到死羊改善伙食扼腕叹惜,竟说些没头没脑的话:“砖瓦厂不是在沟边上么,没有看到洪水冲来羊群?这可是几十只大肥羊啊!要是我在砖瓦厂,等着捞它几只,还能换几个小钱花,总比一个月辛辛苦苦挣十块钱来得快。哎,可能领导没发现,要是看见的话,派人捞上几只改善伙食多好。”
水保耕走进堂屋,靠在炕头边,望着龚进成:“听说霍耀祖躺在炕上不吃不喝,还在生儿子的气,他这么大岁数,跟吃喝过不去,能撑几天啊!”
龚进成哈哈大笑几声:“这老汉脾气倔,要强了一辈子,眼看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跟儿子过不去,霍飞虎巴不得他早点死,多给家里省点口粮,他还硬撑个啥。人是铁饭是钢,三顿不吃饿得荒。他脾气再倔,能倔得过五谷,他这是跟自个儿过不去。”
“老汉脾气也太倔了吧,三句话不对头,拿起棍子就打。我要是他儿媳妇,也不给他饭吃。”水保耕说。
“萧桂芳也不是省油的灯,老婆婆碰死了,剩下这么一个可怜的老公公,骂就骂几声吧,有啥哩?动不动不给饭吃。要是换成我,也不饶她。”龚进成为霍耀祖鸣不平。
“蛋儿,堵狗来。”几个人正说间,大黄狗一阵狂叫,二蛋、三蛋听得明白,这就是霍飞豹的声音。蛋儿听到喊声跑出去堵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