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三爷是春节前三天去世的,烧三年纸是这里的习俗,他又是一位老党员,村支部书记还专门送来了花圈。水保贵、水保俊兄弟俩买来好烟好酒好菜宴请宾客,亲友和乡邻们都来祭拜,院子里摆满了酒桌,年轻人喝酒聊天打牌,一拨接一拨。院子里,炕头上,屋檐下,五人一团,八人一撮,竞相猜拳,大声吆喝,有不服气较量的,有耍赖不喝争吵的,有掰开嘴巴罐酒的,有输拳怕喝酒逃跑的,也有争得面红耳赤想打架的逗得围观的男女老少哈哈大笑,一浪高过一浪。
水天昊长这么大,第一次遇上给老先人烧纸,邻庄的年轻人他都不认识,水保贵、水保俊弟兄俩不厌其烦地给亲友们介绍这位远方到来的侄子,喝酒也要叫他过去给客人敬上两杯。来客大多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上去有些背驼的邻庄男子竟然是小学同学,还有两位花白头发稍有点面熟的小老头,带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说是爷孙俩,好像认得他,聊了几句方知是初中同学。他的高中同学是学校的才子画家,准备报考艺术院校,后因文化课基础太差,最终名落孙山,高中毕业后红光镇文化站聘用,干了两年转不了正,辞职开了家纸火店,是红光镇出了名的好纸火,不仅做工精致,而且画得好,物美价廉,经济实惠,生意相当不错,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富裕户。这位高中同学开着自家的“四轮子”送纸火,水天昊一眼认出了他,迎上去叫他王有才,他先是一惊,而后摸着后脑勺想了半天,认出是水天昊,热情的寒暄起来。他雇了四五个伙计,每年有十多万元的订货量,方圆十多公里范围内开着“四轮子”送货上门,每年有几万元的进帐,他买了栋两层商住楼,把家落到了红光镇,一楼做纸火,二楼住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龚知青喝完酒,跟几个年轻人扎金花赌钱,这是水天昊回家第一次见他,跟他开玩笑说:“表弟手气不错,赢了这么多钱。对了,两位舅舅身体还好吧?”
龚知青头也没抬,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三张扑克:“大舅身体还可以,二舅身体不行,我看一时半会死不了。”
水天昊听到这话,心里有些不舒服,二舅辛辛苦苦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年四季马不停蹄帮他跑光阴,要不是二舅,他能过得这么舒心?要不是二舅,他能安心的外出打工?要不是二舅,他能粮食满仓?要是二舅,他能盖起这么一院好房子?没良心的家伙,咋能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他正要发问,被站在身旁看热闹的吴大运摆手挡住,他不晓得什么原因,没好意思多问。
给水三爷烧完纸,水保田、龚秀珍想去看看龚进才,水天昊、水天海、水天河跟了去。龚知青不在家,家里只有丁雅丽和她的二女儿。水保田、龚秀珍走进龚进才睡觉的屋子,看他穿件后背开口的爬在炕上,骨瘦如柴,两眼肿胀,头发凌乱,神情恍惚。大冷的冬天,炕上铺了半边薄厚不均的破褥子,看不出什么颜色,屋子冰冷冰冷的,一股寒风从椽孔里吹进来,几根散乱的花白头发摆动了几下挂在脑门后;身上盖一床短小吐絮的破棉被,棉絮一堆一堆,地上的炉子像是没有生过火,房子里很是寒碜;炕头根红红的,炕边密密麻麻溅满了血迹,好像是吐到地主喷溅到炕头墙边的,看样子得病时日不短了。
水保田望着眼前变了模样的二哥,心里酸酸的有些难受,拽了拽被角,沙哑的声音问:“二哥,你还认得我不?”
龚进才半闭着双眼抬头望了望,停顿了一会说:“你不是他姨夫吗,从新疆回来了?”
龚进才还能认识人,水天昊忙问:“二舅,我来看你来了,你看我是谁?”
龚进才看了半晌,想了想说:“你我认得,他二表兄。”
水天海凑到近前笑问:“二舅,你看我是谁?”
龚进才抬了抬眼皮说:“你是老三。”
龚秀珍站在炕头边,揉着红肿的眼睛不停的哭泣,水保田苦愁得摇头叹息,水天昊站在炕头边说:“不是说我二舅神志不清,不认识人吗?你看,这几年不见,他还认得我。二舅,你饿不饿?”
寒冷的冬天,屋子没挂门帘,一股寒风吹进来,水天昊打了一个寒颤,急忙给二舅压了压破旧的棉被。龚进才望了一眼门外,半闭着双眼说:“唉,他们不给我饭吃,不给我水喝,你大舅偷偷给点吃喝,她骂你大舅多管闲事,我给他辛苦了大半辈子,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她是想活活饿死我,这一家人的良心被狼吃了,我懒得理,只能装糊涂,我现在渴得很。”
水天海听二舅说渴得很,赶紧跑到厨房要了一杯开水,丁雅丽正在做饭,看到水天海跑过来倒开水,以为是他要喝,忙说:“二舅老糊涂了,他啥都不晓得,那屋子冷得很,赶紧到堂屋烤火喝茶。”
水天海苦涩的笑了笑,走出厨房,把开水递给龚进才。他对着茶缸吹了几下,几口就把一茶缸滚烫的开水喝了个尽光,他还想喝,水天海又倒了一茶缸开水放在炕头边,叹气道:“帮他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连杯热水都不给喝,唉,二舅真可怜。”
“啊呀,你们都来了。”龚进成在对面山坡上放羊,老远看到水保田一家去家里,赶紧赶羊回家,放下背篓大声的问了一句,看到水保田、龚秀珍从偏屋出来,他进屋关上门,悄声说:“唉,我这个兄弟就这么可怜死了,你说人活一辈子图个啥?给他没日没夜的苦了大半辈子,辛辛苦苦创下这份家业,到头来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水天昊问:“大舅,我二舅得的是啥病?”
龚进成望了一眼门外,悄声说:“唉,谁知道哩。肚子疼了快半年了,我说送他去医院看看,知青说顾不上,硬是没往医院送。他这几天又在吐血,以我看肚子可能是摔破了,要是送到医院看看,兴许还能帮他多苦几年。唉,我年纪大了,说多了人家不愿听,我又没能力送他,这两个月不给他吃不给他喝,想活活饿死。再说也是把他拉扯大的亲舅舅,他咋就这么心狠哩,当初要是知道他这么没良心,我就不养他了。现在说啥都晚了,他要是对我不好,我把这群羊买了,也能换口好棺材。”
水天昊听说龚进才老是吐血,着急的问:“怎么摔的,吐了半年血都不送医院,咋能这么无情?”
龚进成揉了揉湿润的眼皮:“七月份,他去庄背后水窖挑水,挑到大门口不小心脚下打滑,肚子撞到架子车前厢,我估计把肚子撞破了,当时他就吐了一滩血,回屋躺在炕上叫唤肚子疼,半个月下不了炕。知青去外面打工,我让他媳妇跟几个娃娃用架子车送到镇卫生院看看,他媳妇不但没有送,还骂他走路不小心,这是装病不想干活。我看他这条苦命熬到头了。”
水天海听后气愤的说:“平时看他人模狗样的咋这么恨心,他就不怕庄上人笑话?”
龚进成苦笑道:“嗨,怕人笑话,你二舅就不会受这份罪,他会遭报应的。你大姨娘过来给知青说了不少好话,可他就是听不进去,气得她住在他四表兄家十多天没来回来。你大姨娘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她跟知音媳妇过不到一起,把她赶到老庄一个人住,夜里害怕,就跑到这边来了。”
水天昊说:“怪不得昨天我问起二舅的身体,他头也没抬的说一时半会死不了。唉,二舅真是个苦命人,我们还不能多管,管多了他脸上觉得没面子,会不高兴的。”
文雅洁看了半天,了解到龚进才受虐待的实情后,气愤的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虐待老人的,他这是犯法,要负法律责任,大舅咋不去告他?”
龚进成苦笑了几声说:“嗨,咱这个地方有几个懂法的?法律是管好人的,不是管畜生的。他要是知道虐待二字,就不会这么没良心。”
丁雅丽做好肉菜,端到客房,水天昊想起挨饿的二舅,想给他端点过去。丁雅丽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表兄,你不要管,厨房还有,待会儿我给他端过去。”
水天昊相信了她,也就没有端饭过去,他满脑子都是二舅可怜的身影和小时候带学生们干活的画面。龚进才是老党员,为人忠厚老实,劳动勤劳质朴,他不抽烟不喝酒,从不与人争长论短,谁家要是有个啥事,只要吱一声,他会无怨无悔的去帮忙。
“他表兄,快吃菜。”龚进成一声招呼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哎”了一声,拿起筷子,夹了两口黄澄澄的鸡蛋炒肉,放下筷子去了二舅的房间。龚进才还是爬在炕头上,像是不会走路的孩童等待母亲的乳汁。炕头上没有碗筷,盛满开水的茶缸也不知道谁端了去。他默默的看着可怜的二舅,轻声问:“二舅,你刚才吃饭了没有?”他笨拙迟缓的摇了摇头。水天昊正要问话,听得门外喊道:“妈,二姑舅爸又进二爷房间了。”
“小声点。”这话分明是丁雅丽说的,就连提示孩子的声音也被水天昊听了去,他看到眼前消瘦装傻的二舅,肚子里就像装满了五味醋,从头到脚酸了个透,可是他面对可怜的亲舅舅,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蹲在炕头边轻声问:“二舅,你病成这样,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龚进才半闭着双眼有气无力的说:“我这病拖得太久,肚子里可能都烂了,就是送医院也治不好,让我早点死,以后少受点罪。”
水天昊伤心的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罪。我听知青给庄上人说,你神志不清,已经老糊涂了。”
龚进才说:“我看他不给我治病,不给我吃喝,不给我烧炕,不给我生炉子,炕上冷得很,他们想活活饿死我,我不想跟这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说话。不装糊涂,怕坏了他的好名声,惹恼了怕活活掐死我。”
“姑舅爸,我妈叫你去吃饭。”龚知青的二丫头是超生女,他怕庄上人发现,出生那天夜晚,把孩子装进皮箱连夜送到丈母娘家,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孩子瘸了。瘸丫头跑到门口喊水天昊去吃饭,他怕说久了,真的会迁怒于二舅,变本加厉的虐待折磨。水天昊悄悄的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去客房吃饭。他坐在凳子上,茶杯里倒满了茶,他真想给二舅送一杯。他端起茶杯又放下,看了一眼喝茶的父亲和端碗吃菜的母亲,心情十分沉重,吃饭也没了胃口。作为接受党组织教育二十多年的部队干部,面对二舅可怜的处境,却没有一点办法。
龚进成看他闷闷不乐,不吃饭也不喝水,猜出了他的心思,安慰说:“唉,看到可怜的二舅,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事你也没办法,命中他有这么一劫,七十六岁的人阳寿也该到了,你不要担心,他早点去少受点活罪,对他也是个解脱。”
水保田叹气道:“我前年走的时候,他身体好好的还来送我,谁知道今天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看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冻不死迟早也得饿死。”
水天海说:“这几天,我大姨娘住在大哥家,成天乐呵呵的我还以为她过得好哩,原来三表弟对她也不好。唉,七十二岁的老人了身体又不好,一个人住在老庄,孤苦伶仃的要是有个啥事可咋办啊!”
水天河说:“这几天她老说半个身子疼,睡觉翻不过身。她身患乳腺癌,手术后活了三十多年,病魔没有压跨她,倒是受尽了儿媳妇的气,迟早也得气死。”
“别说了,知青媳妇听到不高兴。”低头吃饭没吭过声的龚秀珍听到两个儿子的说话,怕被丁雅丽听到,悄声劝他不要说了,其实她不是怕外甥媳妇听到,而是自己听不下去。一位是五六年未谋面的亲姐姐,身患乳腺癌却过不了好日子;一位是七十六岁的亲哥哥,身患重病却得不到治疗,冰炕冷屋,断吃断喝,迟早要虐待致死。她叹气道:“唉,我眼睛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可我听着心里就难受。”
文雅洁听着农村这些离奇古怪的事,心里有种莫名的悲伤,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农村竟然还发生虐待老人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