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田、龚秀珍告别大哥,带着子孙们走出龚进成家,出门正好碰到吴大运站在路边,叫水保田进屋坐坐。水保田、龚秀珍又跟着进了吴大运家,头条新闻便是龚进才的可怜事。
吴大运说:“龚知青给我说,他二舅老糊涂了。我不相信,前天跑进去看他,人瘦得不成样子,跟他聊了几句,他啥事都清楚。你看他老糊涂了没有?”
水保田苦笑道:“头脑清醒得很,我看他是不敢说,只能装糊涂,要是送医院看看,吃饱喝好,也许还能多活几年。”
吴大运说:“嗨,都说人心是肉长的,我看龚知青的心是铁打的,生硬得很。两个舅舅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找媳妇盖房子,没日没夜的给他种地。要不是两位舅舅,他的光阴能跑成现在这个样子,能安心的外出打工挣钱,能买得起小汽车?良心被狗吃了。龚进才帮他挑水滑倒撞到架子车,他不顾老舅舅的肚子疼,倒心疼起两桶水来。根据他吐血的情况,可能是把肚子撞破了,要是他能听大家劝,赶紧送大医院治疗,花不了几个钱,兴许还能帮他苦几年。你看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硬是没送医院,活活把个老舅舅折磨成这个样子,还说一时半会死不了,照我的话,早都伤心死了。”
水天昊问:“他给你也说一时半会死不了?”
“昨天你问,他不是这么说的吗?我听着就来气。”吴大运转换话题说:“唉,水家湾竟出这样的怪事。徐彦东的父母,儿媳妇不给吃,被活活饿死,全队人好几年不跟他来往,他到底还是断子绝孙了。本来想跟刘大伟当亲家,偏偏刘大伟的大儿子上吊死了,丫头考上师范当老师,小儿子考上大学,说不定将来不回来,他身边都没有子女照顾,还能指望做亲家?徐彦东的大丫头打工跟人跑了,听说地方比咱这地方还偏僻,一分钱彩礼也没要回来;二丫头长得漂亮,初中毕业后去兰州饭馆打工,找了个部队开车的驾驶员,听说是家里的独生子,从部队转业后名义上是上门女婿,可女儿女婿城里买了楼,一家人住在城里,我看老了啥也靠不上;听说三丫头也有婆家了,女婿是家里的独苗,听说家里条件不错,他指望把三丫头留在身边,男方家死活不干,丫头也不回来了,老两口身边没个子女,孤苦伶仃的也怪可怜的。杨颜彪和他老婆打儿子骂媳妇,在家凶狠了几十年,到头来还不是活活病死,到死都不知道得的是啥病。我看你二舅迟早得活活饿死,就是饿不死,冰天雪地的也得冻死。庄上人也想送他去医院,龚知青在家,庄上人不能送啊!只能劝他送医院,他不听庄上人也没办法。”
水保田长叹一声:“庄上人送医院,这不是明摆着挨他的骂吗?要不是看他二舅的面子,谁会说这话。唉,人活到这个份上还不如早点死了好。”
龚秀珍坐在炕头边静静听大伙说话,不时的摸着眼泪。吴大运走出屋子跟儿子耳语了几句,坐地沙发上,对水保田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天地高,大哥大嫂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孩子也遭了不少罪,你看现在子女们多孝顺,甘肃新疆相隔几千里,你们两个坐火车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这几年把福享尽了。庄上人都说,在咱阳山村,找不出第二家子女对父母这么孝顺的的家庭。大嫂这么多年吃药打针,老二定期把钱寄回来,从没有间断过;这几年到上面,住院吃药都是他二哥出的钱,从没让弟兄们出过钱;这次几家人又送你们两个回来过年,你说这方圆几十里谁家能做到?”吴大运望了一眼龚秀珍,喝了两口茶:“你去年住院动手术花了不少钱吧!弟兄们每家掏五千元,这五千元对咱这个穷地方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老大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听说大部分钱还是老二出的。你说,像你这种大病,要是遇到几个没良心的混蛋儿子,家里有多少钱他不给你治,活活等死还不是要遭罪。唉,人还是要讲良心,不然以后要遭报应。”
水保田、吴大运、水天昊、水天海几个从龚进才聊到水保田,从水家湾聊到哈维庄,从承包地聊到种地补助,从种草种树聊到禁牧圈养水玉莲做好了哨子面,吴大运的儿子吴有前提了两扎啤酒靠炉子放下,看到年轻女子端饭进屋,赶紧接过饭碗放在饭桌上。水天海望着年轻女子问:“表弟,霍继仁家的二丫头咋帮你端饭?”
表弟嘿嘿嘿干笑两声:“他现在是我媳妇。”
水天河哎哟一声,惊奇的问:“姑父,你跟霍继仁做了亲家,碰到霍飞龙、霍飞虎、霍飞师老弟兄叫啥?”
吴大运笑道:“背地里就叫霍飞龙、霍飞虎、霍飞师,见面啥也不叫,看他能把我咋样,呵呵呵”
水天海说:“这下麻烦了,老四媳妇称霍飞龙、霍飞虎、霍飞师姑舅爸,我们见面叫霍家爸,比我们长一辈。表弟娶了霍继仁的二丫头,他们又长了一辈,以后见面应该叫啥?”
吴大运瞥了一眼儿子,笑了笑说:“那你就叫爷爷,霍飞龙跟你大舅同岁,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年龄增大辈份也得增长,不能老是停留在同一个辈分上,你说是不是?呵呵呵”水保田、龚秀珍、水玉莲跟着笑了。吴有前望了一眼门外的媳妇,内向得像个小姑娘,低头傻笑。
文雅洁听后哈哈哈大笑:“听着你们这儿都是稀奇古怪的事,我前两次回来咋没听说过这些怪事。老人有病不给治,粮食满仓不给吃,家里有钱舍不得花,旧衣服套在新衣服上面说媳妇也不讲辈份,这个庄上亲戚串亲戚,把辈份都搞乱了。”
水天昊瞪她一眼:“不要胡说。”
文雅洁不服气的说:“都是亲眼所见,我哪敢胡说,要说也是你们胡说。你看大舅舅,你看外面穿得破破烂烂,下面却穿着新衣服,长这么大我没见过把新衣服穿在旧衣服下面。”
水玉莲望着文雅洁,嘿嘿大笑几声:“我老是看他穿得破破烂烂,这辈子就没看见他穿过几件新衣服,他二嫂观察得仔细,把你大舅穿在下面的新衣服都看见了。嘿嘿嘿,有时候我还笑话他,他说天生最怕洗衣服,放羊弄脏衣服不好洗,等上面的衣服不能穿,下面这身新衣服又变成旧衣服了,像他这样的怪人我还真没见过。”
龚秀珍嘿嘿嘿笑了几声说:“这辈子他大舅就没洗过衣服。以前家里穷没衣服穿,身上挂件破烂,见水就化了,根本没办法洗。后来给生产队放羊,靠买羊毛做件新衣服,只怕庄上人看见笑话,不敢穿在外面,包干到户这么多年了,穿新衣服的习惯还没有改过来,衣服破了自己缝,他从来不洗衣服,穿到最后就连布料颜色也区分不出来。”
水玉莲笑道:“他这辈子跟羊打交道,大热天的爬山过沟跟在羊群后面跑,老远看到镇上骑三轮车上山抓羊的二流子还得拼命往家赶,后背老是被汗水湿透,汗碱对布料的浸渍比水洗还要爱烂,怪不得老是说新衣服穿不了几年,还说是布料不行。”
文雅洁听了半天没听明白,不解的问:“国家不是鼓励老百姓发家致富吗,红光镇为啥还要雇二流子抓羊?”
吴大运苦笑道:“国家发放补助,鼓励老百姓植树造林,种草种树,改善生存环境,把穷山恶水的旧西阳变成山川秀美的新西阳。这几年禁牧圈养,山头变绿了,地埂有草了,沟里长树了,黄沙天气确实比过去少多了。可是像你大舅这样跟羊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圈养要种草割草,哪有赶出去放羊方便。他天天起早贪黑赶出去放羊,农忙时节庄上人顾不上去割草,早晚赶出去偷偷放一会。国家投巨资种草种树,不禁牧草长不长树长不高就被羊啃死了。镇里发现后专门雇佣了一批天不怕地不怕的地痞流氓,三人派辆三轮摩托车,包村分片满山抓羊,抓到羊拉到集市上买了发工资,抓不到羊跑到家里去罚款。抓得放不成,这几年都把羊买了,还有那么几户偷偷赶出去放。你大舅几次罚了几百块钱,还抓去了三只大公羊,对他来说损失可大了。你大舅说他现在不怕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要是再堵住抓羊,就从沟里跳下去。”
水玉莲笑了几声:“有几次他没跑过人家摩托车,被这帮二流子堵在沟口,他也豁出去了,要是敢抓羊就从悬崖上跳下去。这帮二流子怕真的弄出人命不好交待,说了几句好话,放他赶着羊群走了,现在他跟这群人熟得很,老远看到就打招呼,这群年轻人拿他没办法。”
吃完午饭,吴大运打发儿子打开啤酒,被水天昊拦住,说今天不是喝酒的时候,过两天拜年再喝。水保田、龚秀珍带着子孙们串了大半天亲戚,心情郁闷的回到家中。
龚秀琴说她在水天亮、水天江家呆了二十多天,从来没有着急过,昨天晚上半夜醒来睡不着觉,她早早的起床,去大门外转了几圈,枝头站着几只喜鹊乱叫,叫得她心里发谎,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她站在场边望着儿子家,烟囱里冒着青烟,像是在做早饭。想想二哥还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十多天没去看他,想去看看可怜的二哥,三儿子明天可能开车接回去过年。
离过年还有三四天,庄上人有的骑着摩托,有的开着“四轮子”去红光镇赶集,准备欢欢喜喜热热闹闹过个大年。水天亮、水天江开着“四轮子”去集市采购年货,水天河带着几个侄子坐车去逛集,文雅洁看到大姨娘龚秀琴是个身患绝症的苦命人,要过年了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看到大妹子身上的新衣新裤新鞋眼馋得要命,一会儿穿这件试试,一会儿穿那件瞧瞧,还想要两件穿回去过年。以前回家没见过,这次正巧碰上了,想给老人家买身新衣服,昨天水天江上街卖鸡,她塞给温丁香二百元,让她挑身好衣服,再买双棉皮鞋。
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可能有大雪,怕下了厚雪“四轮子”过不来,她一个人走不回去。龚秀琴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她看妹子身上的花衣服很好看,说外面天气很冷,硬是要去套在身上;她低头看到董桂花脚上的黑色平底皮鞋很好看,叫她脱下来试试。董桂花脱下皮鞋帮她穿好,地上走了两圈软软的觉得很舒服,有点舍不得脱,叫水天昊给她照了几张照片,又拉上妹妹照了两张合影。还说这是第一次照像,洗出来一定给她送几张。她拿出文雅洁买的新衣服和棉皮鞋,平展展的折叠好,装进手提包,高兴的说:“这可是外甥买给我的新衣服,几个儿子也没买过这么好看的衣服,平时舍不得穿,放着过年了穿上走亲戚。”她换上自己的旧棉鞋,嘿嘿嘿笑了几声,看望二哥去了。
霍继仁没事干,过来看望水保田,现在是亲戚加亲戚,过去见面叫水家爸,这回什么也不叫,只是朝他笑笑:“你回来了,身体还好吧!”算是打过招呼。水保俊没去赶集,他关上大门,跑上来陪大哥聊天。
水天昊有些着急,他站在大门外场沿上看有没有赶集回来的车子。村子里没有说话声,只听到鸡狗要食,牛羊叫草的声音。他习惯性的望了望龚知青家,大门紧闭,家里可能没有人。他想到二舅冰冷的屋子,炕头边喷溅的血迹,破烂吐絮的棉被,单薄无棉的褥子,散乱的头发,干裂的嘴唇,深陷的眼窝,开口的他的眼角渗出了泪水,长叹一声,无耐的走进了家门。
天气有些寒冷,龚秀珍躺在厨房炕上睡觉。大门外几声狗叫,顺着墙根跑进来一位小孩,慌里慌张的说:“姑舅爸,我二舅爷死了,家里没有人,大奶奶叫你赶快过去。”
水保俊听说龚进才死了,紧张得站起来,望着霍继仁说:“全庄人都去赶集,家里肯定没有人,老衣都没人穿。”
霍继仁说:“前几天做的棺材还没有上油漆,有没有老衣还难说。家里没有人,总不能光着身子入殓吧。”
龚进才去世了,家里又没有人,这可怎么办?水天昊想了想,轻声问:“龚知青有没有手机,给他打个电话,让他赶快回来,咱几个先去穿老衣。”
水保俊拿出手机,翻出龚知青的手机号码,赶紧拨了过去,手机提示无法接通,不知道他在哪片信号盲区。他又试着给水天湖打了个电话,他说跟龚知青在一块,正在街上的朋友店里划拳喝酒。水天湖把龚进才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他放下酒杯,扔下逛集的老婆孩子,骑摩托车急忙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