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田不会做饭,这是水家湾都知道的,下午晌午时分,吴大运队长示意龚秀珍回家做饭。龚秀珍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当着大伙的面请假回家,说是二蛋的眼疾又加重了,三蛋还在拉肚子,需要回家照料,干活的社员们听后非常同情这两个可怜的孩子。
“唉,这么好的娃,咋得这种病,三年了眼睛还不见好,八成是瞎了。”
“那也说不准,有钱请个好医生看看,说不定还能治好。”
“说的也是,这娃的病就是因为家里穷,没钱治病给耽搁了。你看,吃没吃穿没穿,一年四季光着,夏天还好说,冬天冻都冻坏了。”
“二蛋病了几年,没钱上医院治病,三蛋又在拉肚子,听说前几天五蛋掉进涝坝,要不是他大舅路过救出来,可能就没命了。唉,娃娃们年龄小,不知道天高地厚,家里没个人照看,真是危险啊!”
“你没进过她家厨房吧,炕上拉屎,地上撒尿,简直都成厕所了,家里臊臭得很,坐一会薰得头疼。”
“唉,我真为龚秀珍发愁,她家六个孩子,缺吃少穿,何时能长大成人?就是含辛茹苦拉扯大,五条光棍,将来说媳妇也是个大问题。”
“霍飞龙、霍飞虎两弟兄正好有五个丫头,年龄也差不多,要是这两家做亲家,亲上加亲,以后见面都是亲戚,兴许水霍两家的关系还能处好。”
“你想得倒美,谁想把丫头往火坑里推,要是你有五个丫头,能心甘情愿的嫁到他家?除非你神经有病。”
一群婆姨们笑话水保田家孩子多,家里穷。木桂英的口风不好,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前几天,又为鸡狗的事,跟大嫂大打出手,还抓伤了大嫂的脸,不敢参加生产队劳动,耽误了她几个工分。
龚秀珍匆忙赶回家,看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牛头肉,赶紧生火炖肉,顺口问道:“娃他爸,晚上谁几个来?”水保田把名字说了一遍。
“加上咱家的十口人,得炖一大锅牛肉汤,晚上总不能光喝牛肉汤吧。洋芋地还有几个小萝卜,差不多有小胳膊粗,拔几个炖到汤里,牛肉炖萝卜味道好得很。”龚秀珍既像是征求水保田的意见,又像是安排工作。水保田自然听得出来,他不去谁去?顺从的说了句“行”,提上柳条筐出门。水保耕走进家门,从缸底舀了半碗凉水,咕嘟咕嘟喝了,挑起水桶去泉水沟。
光喝牛肉萝卜汤不行吧,要吃就让大伙吃好,小家子气,出力不讨好,是要挨骂的。前些天,才买来两袋子供应粮,还剩下半袋子,平时舍不得吃,龚秀珍咬牙拿出几碗包谷面,烙了十几个包谷面饼子,放进竹筐,用毛巾盖好,挂在屋顶垂吊的小钩上。
水保田提着几个黄叶萝卜走进门,将萝卜放在灶台边,望着水保耕刚挑进门,放在厨房地上的两桶浑浊的泉水:“哎哟,这么浑的水,能炖牛肉汤吗?”
“泉水沉得快,放一会儿就清。”龚秀珍揪下萝卜黄叶扔进柳筐,小胳膊一般粗,用菜刀刮了刮萝卜根,从缸里舀了半盆清水洗了洗,切成薄片扔进牛肉汤。
太阳落山,几缕霞光影射到半空,几朵红透了的彩云掠过头顶,水保田拿起半截光秃秃的竹扫把清扫院子。尘土飞扬,浑浊的空气中漂散着鸡粪味和娃娃们的臊臭味。龚秀珍关上厨房门,收起新织的棉被,打扫完土炕,放上了炕桌。
去年冬天给水大爷缝了一身棉衣,给他织毛衣毛裤的毛线织了一床被面,用国家供应的几尺白布和几斤棉花给孩子们缝了一床过冬的棉被,夏天气候热,娃娃们平时舍不得盖,把棉被放在炕墙边,龚秀珍怕吃肉弄脏被子,把它放在箱盖上面。
蛋儿满身灰尘跑回家,看到父亲扫院子,突然放慢脚步,口里喊着爷爷,绕过父亲跑进堂屋。水大爷从衣兜里拿出一把羊毛塞进小箩筐,用手压了压,小心的放进炕头柜。
“爷爷,你拔这么多羊毛干啥?”上小学一年级的蛋儿不明白爷爷的心思。
“这羊毛不是拔的,是从羊身上掉下来爷爷捡的,多捡些羊毛捻成线,让你爸给你织毛衣穿。”
“蛋儿,来人了快去堵狗。”水保田听到门外大黄狗的狂叫声,吩咐蛋儿去堵狗,叮嘱小心点,不要把客人咬了。
蛋儿跑出大门,叫了一声侯家爸,习惯的转过身去,蹲下身用堵住狗窝,急得大黄狗在里面吠吠乱叫。猴子顺着墙根怪叫了几声,飞快的逃进大门。
“那天把公社干部咬了以后,我看到这条狗,腿肚子就打颤。现在我才明白,为啥绵羊看到狼,老鼠见到猫跑不动,原来是两腿抽筋,两眼发黑晕倒了,哈哈哈”猴子手里拿样东西,用旧报纸包了个严严实实,水保田客气的让进了厨房。
厨房里有个土炕,没有席子,也没有床单,来人就上炕。伙房兼餐厅,吃饭不用人端,至多点两盏煤油灯,灶台上一个,炕桌上一个。一间房点两盏煤油灯亮一点,吃饭喂不到鼻孔里。
农村人坐炕是有讲究的,长辈坐在后炕根中间位置,两边再分别按辈份或年龄大小依次坐开,晚辈和女人是没有资格坐炕的,除非没有外人。娃娃们吃完煮洋芋,都去父母房间睡觉。水大爷、水三爷自觉坐到后炕根,霍飞龙、吴大运、水保田、猴子依次坐到炕两边。一个长久不用,满是污诟的旧炕桌,用洗锅的破麻布擦了擦,放到炕中间,炕桌上摆上盐碟、花椒和包谷面馍馍。猴子神神秘秘打开压在后面的旧报纸,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白色瓶子,盛满了白色的液体,一股浓浓的酒香味弥漫开来。水保耕站在地上准备端饭,看到猴子拿出瓶子,赶紧取来小碟,里面放了两个指头蛋大小的酒杯。
“一斤‘103’,还用瓶装,你装富啊!哈哈哈。”吴大运看到侯尚东手里瓶装的‘103’,轻轻捣了他一指,笑问:“你是啥时候买的?”
猴子笑道:“中午我就安排好了,叫我兄弟放学打一瓶,不能有肉没酒不是?”
队长吴大运看到白酒,故意调笑道:“好,先吃肉,吃完了再喝。你这个小气鬼,咋不多买些来,我要买就买三斤。”
猴子买了酒还没落好,有些不服气,瞪眼反驳道:“有本事拿出两斤来看看?你大气,你咋不买?嗨,这斤酒还是从大队小买铺赊来的,你只是会说。”
说笑间,牛肉端上了桌,小小的炕桌摆不下,水保耕站在炕头招呼大家赶快端碗。浓香的牛肉味,漂散四里,闻到了香味的大黄狗,拽着铁链在大门外来回跑动。厨房里没有说笑,只有香喷喷的吃饭声。
“慢点吃,小心噎着,不要像老黑牛那样见着苜蓿没命的往肚里吞,最后把小命都搭上了。”霍飞龙四十多岁,吃饭比较慢,看到坐在身旁的猴子,像是往罐里倒似的,三下五除二,三大碗牛肉汤下了肚。
“中午没有吃饭,饿了。”猴子瞥了一眼,飞快的往嘴里刨食,话说出口,显得有些丢人,改口道:“中午没有吃饱。”
尽管他做了补充,还是被吴大运堵了一句:“说好今天晚上吃牛头肉,空着肚子,说是中午没吃饭,昨天晚上也没吃吧,呵呵呵”
满满一大锅萝卜牛肉汤就剩下一个锅底。霍飞龙两碗饭刚刚见底,猴子五碗肉汤已经下肚,他回头望着猴子的空碗,抖动的嘴唇说:“以后在家还是少吃点,给家里省点粮食,像你这个样子,就是吃得再多,还是瘦得像个干猴,糟蹋五谷。”
“这个你就不要心了,我吃得再多,也是自己苦来的,你说是不是?”猴子说着拿起装在玻璃瓶里的“103”白酒,倒满两个小杯,头也没抬倒进嘴里:“咱今天吃肉喝酒,不要扯那些没用的闲蛋。”
水大爷、水三爷吃完饭,捋捋胡子,摸摸嘴,卷起了烟。水保田、水保耕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心想,在自家吃饭,你们怎么调侃,那是你们的事,话多必有失,说多了见怪,我可不能多说。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水保田把酒杯推给猴子。猴子用脏衣袖摸了一把油嘴,斟满两小杯,水大爷年龄最大,又是他的挂名姨父,半跪的给他老人家敬了两杯酒。水三爷总是喜欢笑,看到这位二女婿大妹子的男人,也算是半个亲戚,坐起身接过两个酒杯,笑道:“天气这么旱,饭都吃不饱,还有小酒喝,呵呵呵,好几年没沾酒了,尝尝大侄子的好酒。”
水三爷端起酒杯谦让了几句,喝完杯中酒,添添嘴唇,放下酒杯笑道:“这人就是能,能把粮食变成酒,喝起来辣辣的就是香,粮食那么干,这一杯酒不知道要浪费多少粮食。嘿,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粮食酿成酒,钢铁变成钟,木头还能做成收音机,这人就是能。”
猴子斟满酒杯,接话道:“收音机算啥,听说铁疙瘩按两个翅膀,还能坐人飞上天,你说这人能不能?苍蝇翅膀断了也会掉下来,那么大的铁疙瘩就是掉不下来,啥时候我有钱了,也去坐坐铁疙瘩。”猴子敬过酒,瓶里只剩下半瓶了。
“酒太少,真没喝劲,还把人弄得馋得不行。”不晓得吴大运的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老是嫌猴子买的酒少,做个鬼脸哈哈哈大笑起来。
猴子端起碟子,两眼瞪着他,有些不高兴:“喝你的酒吧,只说不买;喝我的酒吧,总是嫌少,有酒总比没酒强。”
猴子敬完酒,摇了摇酒瓶,递给水保田:“还有半瓶酒,从你这儿开始,互相敬个酒,喝完算了。”
水保田敬到吴大运这里,还剩四五杯酒,他接过酒瓶子:“我来敬两杯,还有这么多酒,不相信喝不好。”
吴大运斟了满满两杯,端到水大爷、水三爷面前,单膝跪在炕上说:“大舅、三舅,端酒碰两杯。”
水大爷虽然身体很健康,平时却很少沾酒,喝了几杯不想喝,看到女婿敬酒,还是端了一杯;水三爷平时腰腿疼,肠胃也不好,身体瘦弱,几杯酒下肚有些头晕,他说喝一杯,吴大运没有勉强。喝完两杯酒,水大爷带着蛋儿去睡觉,水三爷打了几个饱嗝,下炕回家休息,水保耕搀扶他送到大门口。
霍飞龙喝了两杯后,瓶中见底,倒不出酒来。吴大运背手从身后取出一件退了色的浅蓝色上衣,慢慢打开,做了个穿衣下炕的样子,猴子机灵的跳下炕,让出空位。水保田、霍飞龙把目光集中在猴子身上,不知咋搞的,吴大运又坐下,望着站在地上的猴子呵呵大笑:“不远送,你慢走,我再坐会儿。”说着从衣服中拿出五斤重的塑料壶倒起酒来。
“嗨,哪来这么多酒,你会变戏法?”猴子看到半壶白酒乐了,一步迈上炕,坐回原位。
猴子接过酒壶晃了晃,足有三斤酒,他干瘦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提着酒壶,吆喝着要划拳。霍飞龙年龄最大,吴大运把酒壶推给他,让他打个通关。霍飞龙推辞了半天,推辞不过,看了看水保田,伸出生硬的手指。水保田、霍飞龙两家虽然门对门,平日里很少来往,交流也不多,今天坐在一起伸指划拳,还是有些别扭。
夜深了,月亮站在西山头,挥手说拜拜,几朵白云漂过北山口,回头说再见。三四斤白酒下肚,霍飞龙斜靠在后炕角打起了呼噜;猴子舌根发硬,说话有些结巴;水保田到底能喝多少酒,谁也摸不透,反正他从来没有喝醉过;吴大运红着脸,嚷嚷着没喝好,嘴里不停的念叨猴子小气;水保耕初学划拳,出手不让人,赢了几个小拳,少喝了半两酒。
酒足饭饱后,吴大运、猴子下炕要回家,水保田挽留住下,两人都说没事,说笑着摇摇晃晃回家去。
龚秀珍洗完锅,端起昏暗的煤油灯走进隔壁房间,叫起几个孩子回厨房炕上睡觉,睡得朦朦胧胧的孩子,揉搓着双眼从炕上爬起,一股臊臭味扑面而来,熏得她差点晕厥过去。她端着灯盏凑近一看,三蛋的上全是清水般的屎尿,她从墙角处找来几块破布条擦了擦,打发二蛋、三蛋、四蛋、五蛋去厨房炕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