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多钟的夜空,星光闪闪,俯视着干裂的黄土大地。十五的月亮像明镜一般悬挂在半空,片片浮云从月亮女神的脚下缓缓滑过。几片黄叶疲倦地爬在树梢上,在微风中轻轻摇动。打麦场中心摆了一张没有上过油漆的八仙桌,桌面正中间摆放着老黑牛血淋淋的头颅,眼睛瞪得老圆,阴森森的,在月色中折射出静绿的夜光,是那么的单调,那么的恐怖,那么的阴沉,跟天空中点点繁星形成显明对比。牛头的正前方摆放着一个小香炉,香炉里插着三柱香,冒着青烟,歪歪斜斜消失在夜色中。三十多个青壮年男子虔诚地跪在八仙桌前,十五六个孩子静悄悄的跪在大人后面,不敢抬头观望摆在桌面上的黑牛头。
二蛋眼睛不好使,听说要在大场上求神问雨,大场离家门不过百十米,也就是几步路的事,激动得他连晚饭都没有吃,还说没见过神仙,不晓得神仙长啥模样,非要吵闹着去大场上凑热闹,蛋儿怕拖累,不愿意带他,早跟着水保耕抬桌子跑了。三蛋看着二蛋可怜,手牵着手,拉他到了大场,跪在大孩子后面,使劲眨巴的粘连的眼皮,透过十五的月光,朦朦胧胧看到桌面上的黑牛头。听小朋友说,神仙就骑在牛头上,要是谁敢大声说话,提起铡刀背打人哩。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铁家伙,打在身上肯定比父亲的拳头疼多了。吓得他低头不敢大声喘气,也不敢抬头,只怕被神仙听见,从牛头上下来踢他两脚。
一把卸了刀刃的铡刀背平放在八仙桌脚下,旁边放个一尺见方的火盆,盆边整齐的摆着一沓问神用的黄纸,还有两个小酒杯和半酒壶喝剩的白酒。霍飞龙、水保田平日里面和心不和,一块儿下地干活,说不了几句话,有时碰面也不打招呼。为了求神问雨,两人跪倒在八仙桌下,不能表露出半点的不悦和懈怠。
水家湾的山神是龙王爷,听说过去还有个破庙,全国解放后,贫苦人民翻身做了主人,天不怕地不怕,拆了破庙,椽子抬回家盖房。也有做贼心虚的,逢年过节,端点儿祭品去破庙摊上烧香磕头,请求神灵保佑。
问神求雨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必须选择一位德高望众、龙王爷信得过的长者,代表生产队求神问雨,也许龙王爷最信任水大爷的缘故吧,每次求神都是他替众人问话。神仙的传话者要年龄相近,身高相当,体型相似的两个人担任。这两个人头系红布条,一前一后紧握铡刀背,通过铡刀的上下左右摇摆传达神仙的意愿。水大爷问话,神仙应允,铡刀上下点头;神仙不答应,铡刀左右摇摆。信徒们双膝跪地,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否则,对神仙不敬,会给家人带来灾难。
水大爷跪在八仙桌前烧了两张黄纸,地上撒了两小杯白酒,磕了三个响头,两眼紧闲,双手合一,嘴里念叨了几句,神仙点明叫水保田、霍飞龙两人掌舵,老霍心里明白,这肯定是水大爷的意思,他俩明中和颜,暗中斗气,神仙啥事不晓得,会选他当代言人。霍飞龙虽然心里有些不悦,但为了老百姓的共同利益,只能把怨气暂时藏在心中,听从神灵的指点。他心里警告自己,晚上还得小心提防,不能叫这父子俩当着大伙的面把他耍了,要是不小心挨上两铡背,或是推下场沿去,不是碰破就是击伤,有理说不清,打掉牙往肚里吞,痛苦的还是自己。
问神的水大爷非常恭敬严肃的走到桌子近前,点燃三柱香,做了三个揖,原位双膝跪地,虔诚的朝着黑牛头磕了三个响头,烧完几张黄纸,倒了两杯白酒,念念有词的把白酒撒在铡刀背上。然后双手合一,双眼微闭,嘴里念道:“星光高照,皓月当空,敬仰神灵,星月可鉴。天灵灵地灵灵,求神问雨敬神灵;六月无雨庄稼旱,生灵涂炭祸人间;信徒跪拜在桌前,黑牛供奉老神仙;若显神灵福雨来,杀猪宰羊祭拜仙。信徒们听令,祭神求雨,悄然无声,若有喧哗,神仙怪罪,听令否?”
“听令。”众人一动不动低头回令,场面显得十分严肃。
“龙王老爷爷,你是水家湾的保护神,老百姓的保护伞,以前如有不恭,敬请见凉。天下大旱,庄稼枯黄,宰牛敬献,求神问雨,请龙王大发慈悲,可怜天下苍生,普降甘雨,赐福人间,让贫穷的水家湾有个好收成。近期若有福雨,请您点头,无雨请您摇头。众信徒若有问话,请多多指点。”水大爷用低沉的声音继续念叨:“龙王爷,我代表众信徒问话:近期南风不断,祥云北漂,若近期有雨,请您老人家点点头。”
社员们在明亮的月光照射下,屏气凝神,仔细观察铡刀头的动向。水大爷两只眼睛盯着铡刀背,可怜兮兮的跪倒在八仙桌前,请求龙王爷点头下雨:“请您点点头吧,龙王爷,你就点点头吧”众人不约而同的同声向龙王神求起了雨。
霍飞龙手握铡刀头躬腰闭眼站在前,不由自主的双手打颤,嘴唇抖动,显得有些紧张;水保田紧握铡刀把躬步侧立在后,凝神静气,全神贯注,细细体察铡刀头的动向。铡刀头有些抖动,摇摆不定,众人屏住呼吸,静静观望,不时抬头望望月光下徐徐北漂的几片浮云,企盼铡刀点头。孩子们低头跪在大人身后不敢出声,一股旋风从场沿边旋转到八仙桌边突然消失,几片燃烬的纸灰盘旋着漂向半空,水大爷看到三柱香火熄灭,赶紧拿起火柴重新点燃香火插入香炉。
铡刀在霍飞龙、水保田手中,轻轻向下摆了摆,又绕了个孤度翘到右上方,继而移至左下方。问神的水大爷望着铡刀头,既不是点头也不是摇头,好像有些犹豫不定,不解的问:“龙王老爷爷,您就明示吧,有雨点头,无雨摇头,您是我们的救护神,要是您老人家显灵,明天下场透雨,让老百姓有口饱饭吃,过年杀猪宰羊供奉你”
水大爷嘴里不停的念叨,两眼直挺挺紧盯铡刀的动向。只见两人握刀的右手快速的摇动起来,突然霍飞龙转身向场沿边跑去,水保田觉得铡刀在动,睁开双眼,看到霍飞龙转身拉着他跑向场边,他也不敢松手,紧紧拽住铡刀跟了过去,突然霍飞龙伸出左腿,横挡在水保田脚下,要不是他反应快,说不定滚下场沿,心里骂道,这哪是神仙指路,分明是这****的想暗害我。水保田没回过神来,霍飞龙硬拽着他绕场沿跑了半圈,折回来绕桌子转了三圈,用铡刀头点了点黑牛头,喘着粗气停在了原位。
“龙王爷爷,这老牛头是今天专门宰杀供奉您老人家的啊!它不是吃草噎死也不是病死的,要是信徒们欺骗您,天打五雷轰,你就显个灵吧,有雨点头,没雨摇头。您在天堂认识的各路神仙多,请在玉皇大帝面前求个情,派雨神来下点雨吧,老天要是再不下雨,老百姓不是渴死就是饿死,水家湾要是没人了,谁还来供奉您啊!您就显显灵吧,龙王爷爷”
霍飞龙、水保田紧握铡刀的右手又摇动起来,铡刀前半截像是在摆头,后半截又像是在摇尾,接着又是一阵飞跑,绕到草垛背后转了一圈,忽而又折回来,停在了原地。
“龙王爷爷,您就点点头吧,众信徒求您了”
“龙王爷爷,您就显个灵,下点雨吧”
“牛给您宰了,香给您烧了,头给您磕了,跪给您下了,您就显个灵吧,龙王爷爷”
铡刀上下摇摆了几下,绕着八仙桌跑了一圈,香炉边上敲了三下回到原地。水大爷望着香炉,香已燃尽,赶紧起身,走到八仙桌前,又点燃了三柱香,做了三个揖,退回原地跪下。
“龙王爷爷,香头是你的眼睛,香火不亮,您眼前发黑,瞧不见天下穷苦人;您让我点香,我给您点了,牛肉吃了,酒也喝了,酒足饭饱后显个灵吧,有啥要求提出来,我们给您敬献。五月毒阳晒地,五寸夏苗枯黄,若要普降福瑞,秋后尚有希望。龙王爷爷,您行行好,可怜可怜穷苦人,点个头下点雨吧!”
水大爷费尽口舌,众人凝眸观望,只见铡刀头升过了头顶,两人转了个圈,脚下乱动起来,两手交织在一起,铡刀背东碰西撞,上下摇摆,众人两眼观望,大伙心里明白,两人又较起劲来了。突然霍飞龙脚下一绊,向前趔趄了几步,眼看要爬倒在地,水保田猛然用力一拉,他站回原地,铡刀头猛然点击了三下。
霍飞龙扔下铡刀背,回头瞪了水保田一眼,心里骂道,你不要得意,前脚使绊子,后手用力推,虽然向前大跨了几步,差点儿爬下,但那决不是神灵真正的意图。还算你有点人情,关键时候拉我一把,没有当场摔倒。
“龙王爷显灵了,点了三下头,近期有雨,龙王爷点头了”水大爷看到铡刀点头,听声音有些激动,嘴里不停地念叨:“龙王爷显灵了,龙王爷显灵了”
水大爷扫了一眼八仙桌,抬头望着天空,星星闪烁,月光渐暗,微风吹拂,枯叶莎莎,两只乌黑的牛眼反射出恐怖的绿光。杨颜彪、徐彦东、柯忠几人跪在后面轻声议论:“霍飞龙这个人没个正形,他把龙头,铡刀点了三点,谁知道是真是假?”
“谁见过龙王爷?我看这都是骗人的鬼把戏,以前也问过几次神,有时候下雨,有时候不下雨。下雨决不是龙王爷的功劳,不下雨也不是雨神的过错。老天不下雨,就是跪上三天三夜,我看也是白费功夫。没有龙王爷,就是天底下真的有神,也不管用。”
“平时不烧香,急了抱佛脚。逢年过节,啥时候敬过神,说不定水家湾的龙王爷早就饿跑了。”
“我看也是,雨水多庄稼好的时候,谁都想不起烧香拜神,老天不下雨,庄稼旱没了,才想起他老人家,这不是明摆着欺骗神仙吗,你把神不当神,他老人家能帮你求玉皇大帝?何况这还是头噎死的老牛,要是我是龙王爷,我也不管。”
“我看这是水保田在后面捣鬼,六十多岁的老父亲跪在地上,苦口婆心地问神求雨,他能不心疼?”
“天气预报都说没雨,铡刀点了三下,老天能下雨?我就不信这个邪,不信你瞧,明天照样是个大晴天。”
“点头好,少跪一会儿,要是晚上不点头,还不跪到明天?”
水大爷瞥了一眼跪在身旁的柯大爷,微微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身后,大声说:“信徒听令,龙王爷显灵,近期有雨,瞌三个响头,收拾台案回家睡觉。”
“听令”。大伙跪得膝盖骨疼,说完这句即定俗成的复令语,瞌了三个响头,收拾台案说说笑笑的回家。吴大运悄悄叫住水保耕,指了指放在八仙桌上的黑牛头,让他提回家。社员们劳累了一天,相互打了个招呼,急着回家睡觉,谁也没有提起桌面上的黑牛头。
吴大运望着散去的人群,拽住水保田,安排他明天在家收拾牛头,悄声说:“明天晚上,水大爷、水三爷、霍飞龙、侯尚东、水保耕,这几个人替龙王爷把这个忘记分了的牛头肉消耗掉,我再带点‘103’喝几杯。”
跟往常一样,社员们干完地里的活,披星戴月,拖着疲惫的双腿,摇摇晃晃的各自回家。候尚东中午没吃饭,就等着晚上的这顿牛头肉,他饥肠辘辘,空着肚子准备晚上美美饱餐一顿。水保耕急着往家赶,晚上家里来人吃饭,还要喝茶,家里可能没水,回家去泉水沟挑担水。侯尚东看他大步走在前面,跑步追了上去,回头扫了一眼甩在身后的婆姨们,悄声说:“你走这么快,是不是急着回家偷吃牛头肉?”
水保耕瞪他一眼,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以为我像你,我看你肚子饿得扁扁的,可能没吃午饭吧。”
侯尚东笑了笑:“小声点,当心后面听见。我先回趟家,一会儿回来。”说完猴子加快步伐前面走了,水保耕看到吴大运还在跟刘大伟、龚进才、水保柱、徐彦东几个人说笑,没有等他赶回家中,挑上水桶去泉水沟挑水。
且说水保田,他没去地里干活,专门在家拾掇牛头肉。下午霍飞虎提起他没干活的事,吴大运搪塞说家里有事请假,打了个马虎眼糊弄他。柯忠、杨大华知道水保田在家拾掇牛头肉,既然吴大运没叫他去吃肉,装做不知道算了,要是被霍家兄弟听到,闹个天翻地覆,邻里关系弄僵了,还不怪罪于他,这两人谁也没吭声。水保田在家为龙王爷炖牛头肉,这也是干活,还得给他记全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