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车徐徐开动,这咋办?坐不上这趟慢车就得走路,这次向学校相反方向多走了三四公里,离学校路途更远。他没有多想,左手紧紧抓住正在跑动的车门把手,拼命的追赶了十几步,看到前面不远处一块方形水泥牌快速的向自己飞来,左手用力一拉,右手赶紧抓住门边右把手,把垂吊的双腿用力蜷起,那块方形的水泥牌飞速的从脚下滑过。
水天昊终于站在车门台阶上,后背上的干粮袋在疾风吹动下往后摇拽,他半闭着双眼望着弯曲的车尾,吓出了一声冷汗。电器化火车,起步比煤机车快了许多,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被刚才触目惊心的一幕吓出了一身冷汗,要使自己的腿脚慢上两妙钟,这两条腿就有可能被迎面飞来的水泥标示牌碰残,然后掉下火车,轻者摔伤致残念不成书,完全成了废人,拖累家人不说,还得活受罪;重者直接摔死,给家人带来情感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水天昊回味这可怕的一幕,突然听得有人大喊:“小心点,抓好。”水天昊隔着车门玻璃往里看,里面门口站着两位列车员和几名乘客,大概是看到车门外面挂了个活人有点紧张的缘故吧,大喊着抓好车门。
车门被慢慢打开,两名列车员赶紧从肩膀上接过飘动的干粮,拉他爬进车门。高个子男列车员怒瞪着双眼,当着乘客的面吼道:“他不要命啦,想死滚远点,不要挂在车门上,摔死还要拉个垫背的。”
水天昊的头发被疾风吹得乱乱的,乘客挤满了门道,伸长脖子看他,不知是风吹还是害羞,他的脸像火烤似的有些滚烫。两位列车员气得干瞪眼,女列车员望着门口的干粮袋,想骂几句却没有张开嘴。直听得身后乘客们议论:“啊哟,你看还是个学生,咋敢站在车门口,真是不要命。”
“唉,可能是来晚了,没来得及上车。”
“都怪这位狠心的列车员,一个穷学生,放进来不就行了,看了一眼走了,要不是列车长看见训她,说不定还不让他上车哩。”
“看穿着像是穷人家的孩子,不然咋会爬火车?”
女列车员回头瞪了一眼身后议论的乘客,推了一把,喊道:“背上你的干粮,到后面补票去。”
在乘客们火辣辣的目光和杂七杂八的议论声中,水天昊被两名列车员推搡着去后面车厢补票。他是个穷学生,每周只有五元零用钱,要是拉去补票,这个星期咋过?他转身望着面无表情的男列车员求情道:“叔叔,我是一位穷学生,家里生活困难,身上没带钱,放了我吧。”
水天昊不知哪来的勇气,从来没求过人的他,听说要去补票,不由得求起了情,右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上衣兜,这个小小的举动被跟在后面的女列车员看在眼里,她上前一步,摸都没摸一下,直接从上衣口袋掏出仅有的五块五毛钱,紧紧的纂在手中。水天昊身上没有钱,买不起煤油,没法做饭,他几乎是带着哭腔,眼泪汪汪的向两位列车员求情:“叔叔、阿姨,给我留一点钱吧,这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
水天昊装出一幅可怜兮兮的样子企求得到列车员的同情,可是在这样一个见钱眼开的年代,可怜的神情和无助的眼泪打动不了列车员的铁石心肠,想企求得到他们的同情和谅解,那就等同于向饥饿的豺狼求助,向凶残的虎豹求情,向凶恶的师群求救,这一切都是自取灭亡。
水天昊看到两位列车员掏出五块五毛零花钱,快速的数了数,无情的转身向车厢前边走去。水天昊纳闷,刚才不是说补票车厢在后边吗,他们怎么去了前边车厢?唉,认命吧,今天能安全的回到学校就算命大,谢天谢地,破财免灾,就让这五块五毛钱买个平安吧。水天昊靠门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就像外逃多年的逃犯自首判刑,心里是那么的坦然。今天这惊险的一幕和列车员掏钱补票的镜头恐怕永远要留在他的记忆中。
一个礼拜后,水天昊跟往常一样高高兴兴的回到家中,给家里人诉说城市发生的一件件新鲜趣事,水天江、水天河、水天虹像听故事一样听得神乎其神。龚秀珍时不时的问他赶上火车没有,坐车顺不顺利,遇没遇到危险。水天昊说这次坐火车非常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好些日子他没去三爸家看爷爷了,早晨起床去了隔壁三爸家。爷爷年岁大了,干不了什么重活,大白天出去跟几个同龄的老大爷坐在打麦场草垛下打牌晒太阳,只要身体好,就是他老人家的福份。
爷爷活到七十多岁,身体看上去跟六十多岁的老人差不多,他一辈子没得过什么病,就连最常见的头疼感冒也没有得过,他不知道得病是什么滋味。在水天昊影响中,有段时间,父亲得了胃病,疼起来躺在炕上呻呤打滚,医生说他得的是胃溃疡,都是过去饥饿落下的病根,需要慢慢调养,全家人为他的胃病着急发愁。可是爷爷每当听到父亲疼痛的吼叫声,就数落他:“胃疼有啥难受的,我不相信比刺扎进脚后跟还疼?老老少少的头疼脑热要吃药,肚子疼就喊痛,不相信有这么难受。”
水大爷没有得过病,他的确没有感受过病疼的折磨,在他的影响中刺扎在脚后跟,那才叫刺骨的疼,还有啥比刺扎进脚后跟难受?他想像不到。
水天昊看到冒烟的小房间,就知道爷爷还没有出去晒太阳。他喜欢喝早茶,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早晨起床洗把脸,坐在炕头上生火喝几杯茶,嚼几口干馍馍,就算是吃过早饭了。水大爷看见孙子微笑着走进门,笑问:“城里上学好不好?你可是咱水家湾第一个进城读书的娃儿;咱家坟茔里没那个风水,出不了大学生,做长辈的不指望你靠书吃饭,高中念出来够用就行了。”
水大爷一辈子没念过书,不知道书里有黄金,他嘴里常常念叨,“字儿字儿黑点点,它认不得我,我认不得他。”他一辈子念着这句顺口溜慢慢长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在他眼里,人家当干部当工人当老师吃公家饭都是祖坟风水好,祖先保佑得好。水家的祖先埋在一块平滩地,就在吴大贵家庄底下,前后左右都有住户,有山无水,墓地边上栽种了几棵柳树,半死不活随风飘动,方形的墓地成对角钱状,被庄上人踩出了一条便道,大伙说风水不好,不可能有吃公家饭的人。
水大爷自小就看不起水天昊,他小时候看到爷爷喝茶吃馍馍,给哥哥弟弟掰馍馍吃,就是不给他。水三爷看不惯他的偏心眼,老跟他开玩笑说:“你小时候看不上二蛋,现在看看,咱这湾里就他进城念高中,说不定将来真能考上大学;再看看你偏心的几个孙子,打工的打工,放羊的放羊,还不是下苦人?自小我就看二蛋有出气,不信你看,将来出息了,给你提几斤好茶叶,看你好意思喝。”
爷爷年纪大了,不管他对自己如何,时间长了,他就是想去看看慢慢老去的爷爷。水大爷的眼睛风一吹老是流眼泪,手里老是拿块被泪水一遍遍浸透发黑的小布块拭眼泪,家里人请医生看过几回,都说是沙眼,没办法治疗,吩咐他多注意眼部卫生。不管爷爷过去对他如何,他都不会怪他,只想让爷爷健健康康活着,快快乐乐的老去,每次回家看到慢慢变老的爷爷,就是他最好的祝福。
水天昊正要告别爷爷离开三妈家,李大丫提着一柳筐猪草,牵着还不会说话的小儿子走进门来,看到水天昊高兴的问:“二蛋过来看你爷爷?”
水天昊嗯了一声,李大丫扫了一眼喝茶的水大爷:“你看他干啥,小时候老是瞧不上你,你还想他?”
李大丫说完呵呵呵的笑出声来,水天昊知道三妈跟他开玩笑,水大爷没有吭声,他也知道这是儿媳妇跟侄子见他怪。
李大丫放下柳筐,拍拍袖口上的灰尘,问道:“你咋去学校,走路还是爬火车?”
水天昊停住脚步说:“车票太贵,很少买票,我都是爬火车去学校;上周爬慢车差点回不了家。”水天昊刚说到这儿,李大丫瞪大眼睛紧张的问:“为啥回不了家?”
水天昊想都没想,说,“家里走得有些晚,害怕赶不上慢车,一路小跑,刚跑到虎头山车站,火车就开了,我怕上不了车,抓住车门把手,还没跳上去,迎面过来一块方形水泥牌,要不是手脚快,那天就残了,你说还能回来吗?”
水天昊绘声绘色描述上周爬火车的可怕经历,李大丫听后替他捏了一把汗,叹息道:“唉,你看多危险,要钱不要命,票能值几个钱?要钱不要命,我给你妈说去。”
水天昊听三妈说要去找母亲,哪怎么行,给母亲说了不是让她更担心吗?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保守这个秘密。他骂自己没长脑子,心里老是装不住事,干吗给她说这些,他有些后悔;三妈就是今天不说,以后迟早会说,他警告自己,要是父母问起此事,就说这是瞎编的,根本没有这回事,免得家人为他担心。
水天昊看李大丫认真的样子,望了一眼还不会说话的傻兄弟,试探性的问:“三妈,刚才是我瞎编的,你千万不要当真,也不要给我妈说,免得她为我担心。”
李大丫听侄子的意思,怕家人担心,不想让她说。心想,他是不想让父母担心,我听说后再不向大哥大嫂说,迟早会害了他,无论如何也得告诉大嫂:“我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你告诉了我,我咋能装做不知道哩,这不是害了你吗?”
水天昊告别爷爷回家准备去学校,李大丫跟出了大门。水天昊看到龚进成、吴大运、吴大贵、水保柱几人匆匆走过来,他向舅舅、姑父问过好,堵狗进了家门。李大丫看到龚进成、吴大运着急的样子,忙问:“大哥,赶这么急干啥去?”
龚进成苦笑道:“徐彦东站在梁头上喊叫说他妈死了,这下真的饿死了,叫上他爸一块儿去帮忙。”
“啊!老奶奶死了,哎哟,真是可怜,她就这么活活饿死了。”李大丫早就听人说柳彩云不给婆婆饭吃,做儿子的也不管,老奶奶睡在炕上不能动弹,接连几天喝不上一口热水,她在同情这位可怜受罪老人的同时,暗骂柳彩云心太狠,不给老两口饭吃,得老公公上吊当了饿死鬼,现在又活活饿死婆婆,迟早要遭报应,叹息道:“唉,迟早要饿死,还不如早点走,少遭点罪。”
水保柱当兵三年,家乡没有别的变化,没想到徐彦东小两口如此恶毒,活活把辛苦了一辈子的年迈父母上绝路,留下千古骂名,他吐了一口黄痰,跨进水保田家的大门,看着院子里几只啄食的老母鸡骂道:“恶人自有恶报,只是时候未到。在咱水家湾,从旧社会到现在,被活活饿死的恐怕就是这老两口,再不会有别人,没想到我当兵三年,徐彦东小两口做了件‘前无古人后无来人’的大坏事。”
吴大运对这样的人没啥说的,只有带人帮忙抬埋掉,就算尽了庄上人的义务。水天虹听姑父说让她去叫父亲,赶紧跑出了院子。吴大贵看到水天昊走进屋子,背起沉重的干粮准备去学校,走过去拍拍干粮袋说:“二蛋该走了吧,你可是咱水家湾第一个进城念书的高中生,我对你寄予厚望,水家湾的第一个大学生全指望你了。”
水保柱说:“听说霍飞龙家的二丫头霍小霞、霍飞虎家的两个儿子,薜仁义家的薜战文、薜战武学习都不错,咱这个湾以后可能要出几个人才。”
水保柱当兵复员回家不到两年,水家湾的学生那个学习好那个学习差,他倒是清清楚楚,看来他当兵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听到谁家的孩子学习好他就羡慕,他说将来再苦再累,一定要供自家的孩子读书,不能再吃没有文化的大亏。
李大丫看水天昊一前一后背着两个装满生熟食的袋子风风火火离去,她有些心酸,交通不方便,进城上个高中,冒着生命危险爬火车,怕家人担心隐瞒不说,多懂事的孩子呀。她走进厨房,看到忙碌的龚秀珍:“大嫂,二蛋上次爬火车差点出事,你知道不知道?”
龚秀珍瞪大眼睛忙问:“没听他说,咋了?”
李大丫说:“他在我家无意中说,上次刚跑进站火车就开了,他没有多想,一只手抓住车门把手还没跳上车,脚底下一块方形的水泥牌飞过来,要不是他躲得快,可能就回不来了。现在的电器化铁路,火车起步多快,听说列车员把他拉上车,罚了五块五毛钱。他怕你担心不让我说。”
李大丫说着都有些紧张,火车跑得那么快,一个学生身上还背着两包干粮,爬上开动的电器化火车多危险。龚秀珍听后,惊异的说:“他从来没给我提这事,每次我给他五元钱,他可能舍不得买票又去爬车。唉,这个娃咋这么倔强哩。爬火车多危险呀,今天忘记说买票的事了,说不定又舍不得花钱,进城念书真叫人担心。”
龚秀珍听李大丫说出这么危险的事,她又替儿子担起心来,她后悔儿子出门没有多叮嘱几句,万一舍不得买票咋办?
水保田听到女儿叫,赶紧回到家中,龚进成、吴大运、吴大贵、水保柱几个人看他进来,赶紧叫上他一块儿去徐彦东家帮忙,走出大门正好碰到霍飞龙、霍飞虎、霍飞豹弟兄。吴大运说:“听说棺材做好了,一块儿去帮忙把老人家安顿好。唉,老太太可怜了一辈子,算是混了一口柳木棺材,老汉连几块木头板都没混上。”水家湾的邻居们一路谈论着徐彦东家的“千古佳话”去帮忙办理后事。
吃完饭后,水保田从徐彦东家回来,龚秀珍做着针线活还没有睡觉,她有事想等他商量。儿子水天昊去城里上学,才短短两个月时间,为节省一块钱的车费钱舍不得买票,老是背着两包干粮爬火车,已经出了三次危险,他都瞒着不给家人说,这话都是从别人哪儿听来的,再这么下去非出事不可。她等水保田回来,想商量给儿子买辆自行车,如果买一辆自行车,四十公里路程,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校,每次还可以多带点馍馍和面粉,不想回家可以待在学校,不用再爬火车冒险。
这两年水天亮、水天海进城打工,攒了几个钱,拿出几百元买辆自行车,不用冒险再爬火车。龚秀珍把几次冒险爬火车的经历讲给水保田听,听得他直皱眉头。第二天,他二话没说,从龚秀珍手里接过钱,步行去红光乡供销社找熟人,花了三百五拾元卖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从此,水天昊像个快乐的小鸟,自由自在往返于学校与家庭之间,再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爬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