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中学是地区的重点高中，水家湾距离县城有四十公里的路程。学校离家远，交通不方便，水天昊只能住校，星期六下午乘坐五点多钟的慢车回家，虽说是乘车，没钱买票，车厢里进不去，只能爬车头坐车顶，有时候上不了车，只得半挂在车门上；冬天爬火车，火车速度快，疾风劲驰，加上气候寒冷，爬火车着实是一件吃苦受罪而且非常危险的事，手冻僵脚冻麻，抓不好就会从车上掉下来，这里也有学生爬火车掉下去摔死的；过去是烧煤的机车，火车速度慢，有些司机心眼好，看到坐在车头上冻得发抖的学生，同情这些进城求学的学生，叫到驾驶室取取暖，顺便帮他往炉子里加点煤，到了县城火车站，就是不停车，司机大叔也会减慢速度叫学生跳下去。
星期天中午，背上一个礼拜的口粮爬火车返回学校，要是赶不上火车，只能背着沉重的行李步行四十公里赶到学校。自从建成电器化铁路后，铁路上面架设了高压线，离车顶只有一人多高，听说高压电能打死人，车厢顶和机车头不敢坐人，只有挤坐在机车头和车厢的接头处或最后一节车厢的门洞里。
水天昊家里没有自行车，上学只有两种办法，要么背着一周的口粮步行七八个钟头，赶到学校就得花去大半天功夫，步行太苦太累，他不愿做这样的苦行僧；要么就是爬火车，每天中午十二点钟有一趟拉人的慢车，逢站必停，他要想办法爬上这趟火车返校，也有赶不上车的时候，那就爬一列货车，县城是个大站，一般的货车都要在这里停留；爬货车也有风险，像虎头山、红光乡这样的小站一般不停，要是半天等不到停站的货车，步行又来不及，那就得旷课，挨批评是小事，耽误了学业可是大事，不到迫不得已，他是不会选择爬货车。
水天昊上学的前几个月爬火车还算顺利，下午放学回家也能赶上慢车，站在机车与车厢接头处或最后一节车厢，心里乐滋滋的，时间长了总能碰到几个开火车的熟面孔，司机师傅知道这些穷学生没钱买票，列车员不让进车厢，迫不得已才爬火车，有时候天冷，看到这些学生冻得可怜，也许是出于同情的缘故吧，叫进驾驶室避避风寒。水天昊有的是力气，嘴甜有脸色，只要看到机车司机，管他熟悉不熟悉，都要热情的打招呼，主动请求帮忙，过去的煤机头还能帮司机师傅铲点煤加点炭，可现在是电器化机车，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用甜嘴笑脸感谢这些好心肠的司机师傅。
水天昊最怕的莫过于返校坐车，慢车中午到站，停车短则四五分钟，长则半个多小时。龚秀珍都是按这个时间准备干粮，晚了跟不上慢车，就得冒风险爬货车，爬不上货车吃苦受累走黑路不说，弄不好还得旷课耽误课程。龚秀珍早晨起床为他杆面条切好凉干，还要烙好一周的白面馍馍，水天昊帮前忙后，只怕耽误了火车。
“妈，我哪能吃完这么多馍馍，不要再装了。”水天昊看到为自己忙活了一上午的母亲额头上浸出了汗水，烙好的白面饼子装了大半袋子，还在往里装。自己的食量有多大，他最清楚，劝母亲少装点，可她只怕饿着儿子，总是不放心：“现在生活好了，多装点不要饿着。我把面条装在这个袋子里，小心不要压碎了，下面还有几碗面，面条不够做揪片子吃，背着费劲，不饿肚子。”
水天昊看时间差不多到了，他把两个袋口扎在一起，面条在前，馍馍在后，双手提起挂在肩上准备动身，龚秀珍好像又想起了啥，赶紧跑进堂屋取来一包东西，小心的打开用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从包里取出五块钱塞给他说：“差点忘了，这五块钱拿着学校省点花。”
水天昊的衣兜里没带一分钱，现在住校花钱多，每周五块钱的零用钱母亲定期给他，购买做饭用的煤油、学习用品、缴纳班费等，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计划不周，钱就不够用。去城里上学，日子过得紧点穷点不要紧，就怕关键时刻拿不出钱被同学们瞧不起。他每周身上装五块钱，精打细算也够花了，有时候还能多少剩点，留着今后急用。他装好钱，用小别针别好兜，系好外衣纽扣，看到母亲手中的小包裹里包着厚厚一沓钱，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两眼盯着厚厚一沓崭新的十元钞票兴奋的说：“家里还有这么多钱？有几百块吧。”
水天昊伸手想摸摸母亲手中崭新的钞票，龚秀珍抬头望了一眼门外，赶紧包好花布说：“这些钱都是你大哥和三蛋这两年进城辛辛苦苦挣来的，等攒够了钱还要盖房子，给你哥说媳妇，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得很。我生了你们兄弟六个，现在就你一个上学，你要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大学，出来当个老师，找个城里媳妇，让老娘沾点儿子的光，吃几顿好吃的。”
龚秀珍没见过什么大官，头脑里也没有“官”这个概念，在她的影响中，当老师是最好的职业，成天跟孩子们在一起，既玩又闹的多开心。她包好辛苦钱，小心的锁进箱底，铺展压平箱子上面新做的两床绵被，盖好宽宽的床单。她是全家的财政大臣，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住行全由她负责，不勤俭持家，哪能过上好日子啊！
水天昊习惯性的摸了摸口袋，背起一周的干粮匆匆忙忙去赶火车。龚秀珍跟出大门，再三叮嘱，路上要小心，爬不上火车慢慢走回去，他应答着快步赶路。
水天昊一路小跑来到红光火车站，爬车返校的不同年级班次的同学聚集在小站，焦急的等候慢车的到来。小个子王磊看他满脸汗水，前后背着两大包干粮快步走过来，带点怪怨的口气说：“你咋才过来，只怕你赶不上火车，把我急死了。”
水天昊赶紧走过去放下行李，拿出擦湿了的小手娟摸了把汗，跟几位等得焦急的同学打过招呼，望了望站台，大大小小几十个人顿足观望。他自言自语道：“慢车咋还没过来？”话音未落，听得一声长鸣，慢车徐徐驶进小站。站台上等待坐慢车的乘客多，看到客车驶进站，只怕上不了车，争先恐后抢占有利地形，水天昊、王磊、王忠臣、牛新成、周尚志几位同学背起干粮，怕上不了车，使劲往站台边拥挤。水天昊四处张望，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好像看到了刘晓荟、赵有亮、张小兰几张熟悉的面孔，等他仔细再看时已不见踪影。
“你在看啥？赶快往前跑。”王忠臣看他挤在人群里东张西望，不知道看什么，着急的催他赶紧想办法上车。水天昊一看车门前挤满了人，前呼后拥的往上爬，学生们身单力薄，还背着沉重的口粮，小站停车时间短，车门里肯定上不去，他招呼同学向车头方向跑去。
水天昊心想，这儿离县城只隔了三个小站，一眨眼功夫到了，就是风大点，只要安全坐上车，总比腰酸腿疼的步行大半天强。他爬惯了车厢与机车接头处，知道那儿可能会好上些，他在前面带路，其他几位同学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跟在后面。他们绕过拥挤的人群好不容易跑到车头，看到机车接头处早已爬满了人，还有几位高个子使劲的往上挤。水天昊停住脚步焦急的问：“上不去，怎么办？”
王磊、王忠臣、牛新成没了主见。水天昊听到火车三声长鸣，赶紧招呼同学们爬车，只要爬上车就能站到县城。水天昊顾不了那么多，寻找扶梯往上爬，小小的接头挤了十多个人，几位瘦小的学生还背着一周的干粮。火车马上要开了，急得王忠臣大叫，车上站稳脚跟的几位年轻人，看到几位可怜的学生，也许是处于同情吧，伸手拉了一把，几位学生找了个空档，使劲抓住车头扶梯，摇摇晃晃随风摇动。
“哎哟，这几个学生背着干粮挤车，多危险呀！”不怕电击，挤坐在机车顶上的十几个农民模样的中年人看到几个学生汗流满面，替他们担心。
“唉，咱这穷地方交通不便，学生考不上好学校，就是考上了，上学多难啦。”
“你看李老四家的小儿子，还不是进城上学爬火车摔死的，养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十六七岁指望干活的时候就这么没了。唉，啥时候这儿能通上汽车啊！”
“咱这鬼地方，考上高中的也不少，真正考上大学的有几个？家里辛辛苦苦供了几年，到头来考不上大学还不是白搭？有些学生家里穷压力大，补习几年考不上，弄不好得个精神病，不是害了娃吗？”
“说起这话，我队上就有一个，这个女娃平时学习用功得很，考了几年就是考不上大学，最后神经错乱，神情恍惚，成天抱着书本披头散发的满山跑，嘴里说是要上大学，你看把个漂亮女娃学神经了，将来连个好婆家都找不上。”
“嗨，你们几个学生抓紧，眼睛盯着车厢，不要低头看下面，看眼花掉下去咋办？”一位好心的中年妇女看到水天昊低头往下看，怕他看眼花，晕头转向的站在上面多危险啦。
水天昊站在最边上，一只脚踩着摇晃的接头，一只脚踩在车厢的横边，两手紧紧抓住车厢门框，快速行驶的火车急转湾有可能摔下车，站在门洞里的几个成年人看他危险，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他致以感谢的微笑。
“哎哟，我的馍馍，快帮我拉一把。”小个子王磊挂在肩上的两个小口袋，在火车的摇晃中一头掉了下去，他两手紧抓扶梯不敢松开，着急的喊叫，紧靠在他身后的王忠臣赶紧伸手抓住，帮他挂在肩上，一只手扶住不让包掉下来。火车停在一个小站，十几个农民模样的小青年要挤车，接头处只用两只脚支撑重量的学生没办法落动，肩膀上的干粮袋左右摇动。
“上不来了。”
“没地方站。”
“快往里挤挤，一会就到了。”
“不要挤我。”
“这是你家的火车？”
“我的面挤碎了。”
“这是几个上学的学生，你们挤啥，车门上不能站吗？
“我想爬哪就爬哪，你管不着。”
车下十几个年轻人硬往上挤，几个学生摇摇晃晃，连接处实在没地方站，车上车下互不相让，乱哄哄的挤成一团。水天昊、王磊、王忠臣探头看了看红绿灯，希望赶快开车，可是红灯止步，火车停在一道轨纹丝不动。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由东向西会过一列货车后，慢车徐徐开动，向县城方向驶去。火车连接处又多了几个人，每人只有两只脚的位置，有几个年轻人甚至是挂在车边，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心里像打鼓似的嘭嘭乱跳。
火车终于到了县城，水天昊、王磊、王忠臣、牛新成、周尚志背着沉重的干粮，相互搀扶着走下火车，两腿打颤发软，迈不开步，几个人放下挤扁了的干粮袋歇息了几分钟，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学校走去。
一个礼拜很快过去，水天昊回家背干粮，龚秀珍看着疲倦的儿子，心里不忍心，让他多背些面粉交到学校食堂，每月少跑几趟路，可是水天昊说他想家，每个礼拜想回来看看。
“给你装一个星期的面条和馍馍，这次多带点白面交到学校食堂，下个星期不要跑了，每个星期爬火车多危险。”龚秀珍终于说出了她的担心，体瘦身单的水天昊每个星期跑来跑去，一是怕辛苦，二是怕危险，三是怕耽误学习，一次多背点面粉，能少跑尽量少跑。
水天昊并不是想家非要往家跑，而是舍不得花这冤枉钱，大哥和三弟一年四季在外打工挣钱，找不到活的时候住涵洞睡马路，忍饥挨饿挣点钱不容易。觉得自己花钱上学帮不上家里什么忙，还要背白面交钱吃食堂，简直就是家庭拖累，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面粉交到食堂，不但吃不饱，还要给食堂交钱，还不如自己做吃得香，农村学生都用煤油炉子做饭吃，自己做饭挺好，我还是来回跑吧，以后不想跑了再说。”
龚秀珍听儿子说得在理，也就没有多想。水天昊说的是实话，一家人省吃俭用攒点钱不容易，家里盖新房、大哥说媳妇、全家人穿衣服、种地买农药，念书交学费，干啥不花钱？弟弟妹妹早就帮家里干活挣钱，自己还在上学花钱，穷人家的孩子哪有这么多讲究。他回想起上次爬火车，同学的干粮袋差点掉下火车，他给母亲回忆说：“上次爬火车，车头上爬了几十个人，每到一个小站，还在不断的往上挤人，差点没把我挤死。要不是同学帮忙，一位同学的干粮袋差点掉下火车。我下车后，两条腿发软不会走路，真能吓死人。”
水天昊上次挤车，想起来有些后怕，爬火车玩得是惊险动作，这地方太危险，实在不好玩，他发誓就是走路累死也不挤火车头摔死，他正在绑扎干粮袋，说话时没有注意母亲的面部表情，帮扎好干粮袋，提起试了试没啥问题，放在炕头上，看到母亲呆呆地盯着他半晌没说话，睁大眼睛问：“妈，你在想啥哩？”
龚秀珍猛然一惊回过神来，用手缕了缕散落在额头上几根花白的头发，若有所悟，紧锁眉头问：“上次坐在哪儿，没有挤进车厢？”
水天昊后悔自己粗心，事先想好了，回家不说爬火车让家人担心，怎么就无意间说出来了哩。龚秀珍是多愁善感放不下心事的人，听到儿子背着干粮冒险爬火车，为他的安全揪起了心。水天昊暗骂，水天昊呀水天昊，你不但给家里帮不上忙，还叫让父母替你担心，你真是没用啊！咋就不能说些让母亲高兴的事哩，母亲听说爬火车，这不是叫她担心吗？水天昊看到母亲忧愁的样子，安慰她说：“妈，我觉得今天有点晚，要是跟不上火车，我去公路搭便车，能挡上啥车坐啥车，你不用担心，我会注意安全的。”
水天昊估摸时间确实有点晚，怕是赶不上火车，赶紧背起干粮加快步子向铁路跑去。龚秀珍有点不放心，望着他的背影去地里干活。
水天昊说不坐火车那是假话，要是背着一个星期的伙食累死累活跑四十公里到学校，就是打死他也走不动啊！他是怕母亲担心才说走路回学校。水天昊这回没去学校方向的红光火车站，而是去路程稍近点，与学校相反方向的虎头山火车站，只有去这个火车站，也许还能赶上慢车。他刚跑进车站，老远看见慢车停在站台，他拼命的往站台跑，跑到站台看到车门紧闭，慌忙敲了几下，列车员隔着车门玻璃望了一眼，看他是个背干粮买不起车票的穷学生，没有开门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