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
我的面前是海水,没有颜色,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天边有一段山影,但这时差不多淡到看不见了。沉下去的太阳放射着金光,在水面上拖了一段长长的影子。我的眼睛一花,就觉得这影子从太阳那里一直拖到了我的面前。倘若我乘了这影子去,也许会走到太阳那里罢:有时我发过这样的痴想。
我曾被堀口君开玩笑地称作一个空想的人。堀口君这时候就站在我后面。他正对着海在祷告,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念经。
我见过海的各种面目了。它发怒的时候,它微笑的时候,它酣睡的时候,我都曾静静地偷偷在它上面走过,自然是怀了不同的心情。但像这样恬静的海面,我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时候除了偶尔发生到太阳那里去的痴想外,我对着海没有一点别的感觉。
我脚下是一块突出的岩石。水快要漫上岩石了,却没有一点声音,水是那么清澄,水底的贝壳和沙石都看得见。
在我后面右边是浴场,现在却只有一座水榭似的空屋留在那里,表面上像是沉静的,然而它却把堀口君的祷告的尾声重复叫了出来。
堀口君没有注意。他闭着眼、合着掌虔诚地念着一些我不懂的句子。他先前抛到海里的一包食物不知道被冲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那张报纸还悠悠地躺在水面上,缓缓地往前流去,也许它会把这世界的消息带到太阳那里去吧。
虽然是在正月,海风吹到脸上也不会叫人觉得冷,却仿佛送了些新鲜空气进我的身体里来,这一向闷得透不过气的我现在觉得畅快多了,要不是这位朋友在旁边,我也许会大声唱起什么歌来。
堀口君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闭了嘴,用感动的声音对我说:“张君,回去吧。”他连忙转过身子,快步走了。我也只得跟着他走。虽然他还警告地说:“不要回头看,看了灵魂会跟着我们回家的。”但我也偷偷地几次掉过头去看海面,因为我爱看那沉下去的太阳。
归途中堀口君的严肃的面貌使我感到了被压迫似的不舒服,而他那恐惧般的沉默更引起了我的烦躁。我和他走过了宽广的马路,走过了几条点缀着长春树木和精致小屋的弯曲的窄巷。我终于不能忍耐地问道:
“你真的相信灵魂的事情吗?”
他惊讶地看我一眼,敬畏地回答道:
“不要说这样的话呀!我昨晚还分明看见她。她的灵魂已经来过三次了。上一次我还不知道她死。果然以后马上就得到了她的死讯。这次她来,是求我超度她,所以我给她念了一天经,把她送走了。”
堀口君的脸上依旧带着严肃和敬畏的表情,但这只是表面上的,我知道在这下面隐藏着什么。
他并不直截了当地答复我的问题,却只是重复说着那些旧话,那些我已经全知道了,都是从他的嘴里听来的。
女人的姓名是横山满子。我曾见过她几面,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和这位朋友都还在早稻田大学里读书。我们虽然不是同一个国籍的人,我们的姓——“张”和“堀口”代表了我们的国籍,但我们仍有许多接近的机会,于是我们成了朋友。
堀口君的清瘦少须的面孔表示了他的性格,他是个温和到极点的人,我和他同学的三年中间没有看见他发过一回脾气。他的境遇不很好,家庭间的纠纷很多,父母都不喜欢他,这些都是某一个晚上我们喝了几杯正宗酒以后在牛区一带散步时,他娓娓地告诉我的。
家在新县。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不知道,总之是乡下罢了。住处是牛区原町一家楼上的贷间贷间:出租的房间(日本语)。三铺席的窄得几乎叫人转不过身来的房间,他居然在那里住了三年。家里寄来的钱不多,假期内他也不回家去,依旧留在吵闹的东京,过他的节俭的生活。
我的思想和他的差得远。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日莲宗的佛教是家传的。他自己并不坚决地相信它,不过自小就活在那种环境里,从没有怀疑过那宗教是什么样的东西,也就把它当作养料般地接受了。
父母来信责骂他,父母的意见永远是对的。报纸上说了什么话,也不会错。日本政府在替人民做事,兵士保护人民,俄国人全是他们的死敌,——这些都是他的信仰,他似乎从来不曾怀疑过,但也并不热烈地主张或者向人宣传。虽然是信仰,却也只是淡淡地信着罢了。要是不同他相熟,谁也不会知道的。
我们是政治经济系的学生,换句话说,就是每天不得不到教室里去听那些正统派的学者鼓吹资本主义。我听久了,也生厌起来。他却老是那样注意地听着。但是下课后偶然和他谈起什么来,他又像不曾用心听过讲似的。因此大考的成绩并不好。他也不管这个,依旧继续用功,而第二年的考试成绩也不见好一点。
就是这样的一个学生,却做了和他性格完全相反的我的朋友了。
“不要老是这么愚蠢地用功吧,多玩玩也好,”我常常半开玩笑地这样劝他。他自然不肯听从我的话,但有时也很为我所窘。譬如我约他一起到什么地方去玩,他虽然不愿意,也只得默默地陪了我去。我明明知道他的心理,却装做不知道似地故意跟他开玩笑。
第三学年开始以后,他的生活就渐渐地有一点改变了。清瘦的面孔上多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在教室里也不常做出从前的那种痴样子,却时常无缘无故地微笑着。但这情形除了我以外恐怕就没有人注意到,理由也很简单,我在班上是最不用功的学生。
我起初为他的这种改变感到惊奇,后来也就完全明白了。某一个星期日我在上野公园遇见他。我隔着池子唤他,他没有听见,却只顾往前面走了。他平时几乎不到公园来,这次还带了一个穿和服的年轻女子。她的相貌我不曾看清楚,从侧面看去似乎很苗条,而且是剪了发的。
第二天在课堂里遇见他,就对他说;“我昨天在上野遇见你了。”
他不说话,吃惊地红了脸,微微点一下头。
下课后和他一道走出学校来,终于忍不住问他;“那女子是什么人?”
我看出他的受窘的样子。但他并不避开我,却诚实地回答道:“我的一个远亲的姑娘,也是从新县出来的。”
他看见我现出不满足的神情,便加了一句:“横山满子君是个很可爱的姑娘。”
“啊,原来如此……”
这一天关于横山满子君的话到这里就完了。过了几天见着他时我又问:
“喂,满子君怎样了?”
他用了责备的眼光看我,略略红了脸,却诚实地答道:
“昨晚去看过她。”
以后的话他再也不肯说了。
我对横山满子君的事情虽不知道,却很高兴堀口君有了一个这样的朋友,因为至少她使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愚蠢地用功了。我是一匹不受羁绊的野马,所以不高兴看见别人在陈腐的书本里消磨日子。
那时我住在马场下一家乐器店的楼上,是个吵闹的地方。
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红灯笼一般的月亮从这都市的平房顶上升了起来,深秋的天气清朗得连人的内脏也揩干净了似的,晚风微微吹拂着道旁的玩具似的木屋,连日被资本主义和什么什么立国论弄昏了脑子的我,看见自己房里到处堆着的破书就烦厌起来,只想出街走走。走到街上又想到公园去玩,于是顺便去拜访堀口君,打算邀他同到上野去。
堀口君的房东太太同我很熟。她对我温和而奇怪地笑了笑,低声说:“上面还有客人呢!”于是高声招呼了堀口君,一面让我走上楼去。
我一面嚷着,一面大步走上去,还不曾走到最上的一级,堀口君就赶到楼梯口来迎接我了。脸上带了点慌张的表情,好像我的来访颇使他受窘似的。
“怎么样?到上野去玩,好吗?”我见着堀口君,不管有客没有客,就大声叫起来。
“满子君在这里,”他严肃地小声对我说,头向着房间那边一动。
“唔,”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觉得有些好笑,也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堀口君进了房间。
那个跪在座蒲团上面的女子看见我走进就磕头行起礼来。我只得还了礼,一面口里也含糊地说了两三句客气话,每句话都只说了一半,连自己也不大明白。我素来就是这样。其实心里很讨厌这种麻烦的礼节,但又不好意思坦然受人家的礼。这样一来堀口君的介绍的话也没有听清楚,也许是他故意说得那样含糊。
行过礼以后大家都坐定了。他们两个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不知礼节的我却盘腿坐着。觉得无话可说,就拿起在旁边碟子里盛着的煎饼果子之类来吃,一面暗暗仔细地打量跪在我斜对面的横山满子姑娘。
梳着西式头,浓密的短鬈发垂在颈际,衬出来一张相当丰满的白面庞,面貌是小心修饰过的,并不十分美丽,但一对清澄的眼睛使这张脸显得有了光彩。据说日本女子很会表情,也许是不错的。满子姑娘的表情的确很漂亮,给她添了不少的爱娇。她说话时比她沉静时好看。但她不常说话,似乎沉静了一点,也许是因为有这个陌生的我插在中间的缘故,我想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决不会是这样沉静的罢。
我们谈了一些平常的话。我知道她同父母住在一起,父亲在陆军省里做小职员,哥哥到大连去了;母亲是第二个,还有一个刚进中学的弟弟。这些在堀口君看来也许是了不得的重要,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看出来这位姑娘在性格、思想方面和堀口君像不像就够了。反正坐在这三铺席的房间里很拘束,要是把他们两个都拉到上野去,于他们也不见得方便。结果还是我一个人走罢。正在这样打算的时候,忽然听见了满子姑娘的问话。
“张君,方才堀口君说起您在欧洲住过,真是羡慕得很。那些地方一定很好罢?”
自己跟着父亲在法国住过几年,还在法国的小学毕业,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曾向堀口君说起过,所以他把这也当作介绍词似地对满子姑娘说了。
“那是做孩子时候的事情,现在也记不清楚了。我总觉得各地方的情形都差不多。也没有特别好的地方。”
“法国一定是个自由的地方吧?我想那里的女人一定很幸福。我读过几本法国的小说,真是羡慕极了,连做梦也会梦到那样的地方呢,”她憧憬似地说,那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追求什么似地望着我,仿佛要从我的脸上看出法国青年男女的面目,甚至于法国社会的全景来。
没有读过一本法国小说,而且只在法国小学里尝过那种专制的滋味的我拿什么话来回答她呢?我被这问话窘住了。
在她呢,她被热情燃烧着,先前那种少女的羞怯的表情完全消失了。那件紫地红白色花朵的绸制的“羽织”羽织:日本式的上衣。陪衬着她的浓施脂粉的脸庞,在电灯光下面光辉地闪耀起来,吸引了堀口君的全部注意力。在旁观者的我看来,这两个年轻人都为爱情所陶醉了。不同的是:男的醉在目前的景象里,而女的却放纵地梦想着将来的幸福。只有我这时却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景象。满子姑娘跪着的姿势在堀口君的眼睛里是极其平常的罢,但我却看出来一代的日本女子跪着在向天呼吁了。
“也许是的。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小说之类的东西我一页也没有翻过,”我直率地回答道,知道也许会被他们嘲笑。
果然满子姑娘低下头笑了,接着自语似地说一句:“许是张君客气吧,”便掉过头去,富于表情地看了堀口君一眼。
“张君,你不知道,满子君读法国爱情小说差不多入了迷,她读法国小说才高兴。她读近松秋江一类的小说都要流泪的。”堀口君带笑地给我解释,而满子姑娘却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其实连近松秋江是个什么宝贝,我都不知道。
满子姑娘和堀口君低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仿佛她要他向我问什么话,他说不必问的样子。我也不去管这个,却准备着告辞的步骤。忽然满子姑娘又向我发问了:
“张君,法国女人和日本女人哪方面好,您可以讲讲吗?您喜欢法国女人,还是日本女人?”
她急切地等着我的回答,我是知道的。但我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她才好。若说两方面都不喜欢,那倒合我自己的意思,但是又对不住堀口君了。似乎是应该说喜欢日本女人的,而我却老实不客气地回答:“我完全没有注意过。”
我自己也看得出来满子姑娘被我这回答窘住了,但我也找不到话来安慰她。倒是堀口君聪明,他开玩笑地插嘴说:
“你别问他这些事,学经济的人都是没有情感的,脑子里只有那些长得没有办法的数目字。”
从堀口君本人笑起,三个人全笑了。这算是解了围。我看见满子姑娘同我渐渐地熟悉起来,害怕她还要用法国的什么和日本的什么向我作第二次的进攻,连忙站起来,并不管失礼不失礼,什么客套话也不说,就借故慌忙地逃走了。
以后,我就再没有和满子姑娘对面谈过话,在公园遇见她和堀口君在一起的事,也有过两三回,但都只是远远地看见她的背影或者侧面。我因为怕她再用什么来进攻,所以连堀口君的住处也索性不去,偶尔去时,也是先断定了在那个时候不会遇见她才去的。堀口君好像不知道这个,他还“满子君问你好”,“满子君又问起你呢”地屡次对我说,使我很难回答他。有一次他说约了满子君去什么地方,要我同去。虽然我不想谢绝他的好意,但也终于借故谢绝了。
我虽没有和满子姑娘再见面,但我可以从堀口君的脸上知道她的消息。的确那张清癯的脸把他们两人的种种事情毫不隐瞒地报告出来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阴影走上了他的脸。他的父亲从新县写了很长的信来,否认他同满子姑娘订约束的事,并且将他痛斥了一番,——即使他不告诉我这些话,我也可以从他的面孔上看出来。后来他又告诉我:满子姑娘的父亲采纳了在大连的哥哥的意见,对他们的约束也突然反对起来。
二月初某星期日的上午,我去找堀口君,打算把他的课堂笔记借来翻看一下。毕业期近了,大家都忙着预备考试,连平日不注意听讲的我也着急起来,因此我想堀口君一定在家里用功。但我走进他的房间,却看见他和满子姑娘跪在座蒲上团上对哭,看见平日非常用功的学生到了这个地步,也有点可怜他。自己每天在报纸上看见什么“心中”心中:“殉情”的意思。在日本一对情人一块儿自杀叫做“心中”。什么“心中”,心里担心着不要他们两个也来一下情死,怎么办?想劝他们,又找不出话来说。自己的口才拙,是不必讳言的。同时又想到这边报纸上近来正骂着女人只顾爱情不知国家,似乎朝野异口同声地要女人同国家结婚养小孩。所以我也只得闭口了。堀口君倒拭着眼泪来和我应酬,我反而现出狼狈的样子。满子姑娘只顾俯着头哭,我也没有理她。从堀口君手里接过笔记薄,就匆忙地告辞走了。堀口君把笔记簿递给我时,曾绝望地对我表示就是不毕业也不要紧。我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悲愤语。
三月里我和堀口君都毕了业。成绩不好,这是小事。重要的是毕业把我们两个人分开了。我老早就担心着他会同满子姑娘来一下“心中”,看见他的脸色一天天愈加难看起来,更不得不为他的事情发愁。但是我们毕业后我在日本各地游历时期中,报纸上并不曾刊出堀口和横山两人的情死的消息。在神户上船回国以前我还照着他写给我的地址寄了一封信去。
在中国虽然处着种种艰难的逆境,我也是坦然下着脚步。我被一个大学聘了去教书,但在绅士们中间周旋不到两年以后,觉得还是做挑粪夫干净一点,就这样被人排挤出了学校。一个筋斗从讲坛翻到社会里,又混了几年。做教授的时候倒常常想起堀口君,心里想:像我这样的蠢材,也穿起了绅士衣服在大学里混起来,不知道堀口君会有什么样的感想。他大概不会有什么好的职务吧。于是在看厌了绅士们的把戏以后觉得寂寞时,就给堀口君写了一封一封的信去。他也把一封一封的回信寄来,从没有失过一次约。信里的句子是我意想不到地亲切和真挚。他做了一个商业学校的教员,和一个姓“我妻”的女人结了婚,生了小孩,生活并不如意,但也没有什么额外要求地过着日子。他的信和他的人完全一样,不仅他的安分守己的态度没有改变,他在思想上更衰老得把家传的宗教当作至高无上的安慰了。他有一次甚至明白地表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的缘故”,而且“只求无病无灾地把小孩养大就好”。
我在中国社会里翻了几年的筋斗以后,终于被放逐似地跑到堀口君的地方来。
先前接过他的一封信,写着:“……既然你没有法子应付你们那里的社会,天天为着种种事情生气,倒不如到我这里来住住也好。我这里虽没有好的东西款待你,但至少我是把你当作弟兄一般看待的,不会使你有什么翻筋斗的麻烦。而且这里的纤细的自然正欢迎着你们的大自然中厌倦了的你呢!”
我本来没有从中国社会退却的意思,然而读了堀口君的来信,就觉得还是到外面去玩玩好,就这样敏捷地离开了中国。
堀口君的家庭是在海边的一个安静的小城市里。一切景物正如堀口君的信上所说,都是纤细的。房屋是可移动的小建筑物。山没有山的形状,树木也只有细小的枝条。连海也恬静得起不了波涛。
堀口君依旧保持着他那清癯的面貌和他那平和的态度。妻子是一个能操作的温顺圆脸女人,很能合他的“把小孩养大就好”的条件。儿子是活泼的四岁的小孩,有着比母亲的更圆的脸。
我住在这么简单的家庭里,整天看着这么简单的面孔,像读书似地把这些完全背熟了。我就这样安静地住了下来,比住在自己家里还放心。其实我本来就何尝有过家呢。
堀口君现在是一个虔诚的宗教信仰者。他因为父亲信奉日莲上人一派的佛教,自己也就承继似地信仰起来,虽然遗产是完全归那个做长子的哥哥承受去了。他的夫人因为丈夫信仰这宗教,也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信奉。他的孩子虽然连话都说不清楚,也常常跟着父母念起经偈之类来。
对于这个我完全不懂。我连日莲上人的法华宗和亲鸾上人一派的禅宗有什么分别也不知道,更不能够判断“南无妙法莲华经”和“南无阿弥陀佛”的高下了。
“床间”上放着神橱,里面供着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仿佛有许多纸条似的。此外“床间”的壁上还贴着许多纸条,全写着死人的名字,从堀口家的先祖之灵一直到亲戚家的小女孩之灵。
早晨我还睡在楼上的被窝里就听见他们夫妇在客厅里念经,我用模糊的睡眼看窗户那面,似乎天还不曾大亮。晚上我睡醒了一觉,在被窝里依旧听见这夫妇的虔诚地念经的声音。世间再没有比这夫妇更安分守己的人罢,我这样想。
堀口君在学校里的钟点并不多,再加上预备功课的时间,也费不了多大的功夫。我初到的时候,正是秋季开学后不多久,他还有许多时间陪我出去玩,看那恬静的海,或者登那没有山形的山。我们也常常谈话。我对他谈起我这几年翻筋斗的经过,他只是摇头叹息;而他向我叙述他的一些生活故事时,我却带了怜悯的微笑听着。
“满子君怎样了?”他从没有向我提起满子姑娘的事情,甚至连那姓名也仿佛被他忘记了似的。但我有一次同他在海滨散步归来的途中,却无意间这样发问了。
他吃惊地看我,似乎惊奇:怎么你还能够记起她来?接着他把嘴唇略略一动,清癯的面显得更清癯了。于是他把眼睛掉去看那边天和山连接处挂着的一片红艳的霞光,用了似乎不关心的轻微声音慢慢地说:
“她嫁了一个商人,听说近来患着厉害的肺病呢!”
他似乎想把话猝然收住,但那尾声却不顾他的努力,战抖地在后面长长地拖着。我知道他这时的心情,也就不再开口了。
回到家,虽然时候还早,他却虔诚地跪在神橱前面念起经来,大概一口气念了两个钟头的光景。
第二天早晨他没有课,就上楼到我的房间里来,第一句话是:
“昨晚和满子君谈过话了。”
这句话使我发呆了。他昨晚明明在家里念经,并没有出外去,家里也没有客人来。怎么他会和满子姑娘谈话呢?若说他跟我开玩笑,但他的脸色很庄重,而且略带了一点喜色。我惊疑地望着他,不知道怎样问他才好。
“这是宗教的力量呢!”他带着确信地对我说。“我昨晚念经的时候,她在‘床间’上出现了。她说她还记着我。她说她的身体还好。她说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她说以后还有幸福在等着我。所以我今天很高兴。”
我沉吟地微微摇头,不答话。他知道我不相信,便又加重语气地解释道:“这是很灵验的呢!我有过好几次的经验了。灵魂和人不同,灵魂是不会骗人的。”
“但是她并没有死……”我不和他细论,只在中途抓住了一句话来问他。
“不管死或者活,灵魂是可以到处往来的。最要紧的在于感应,”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的质问,他的信仰的确是很坚定的,但我看来他却是愈陷愈深了。只是我有什么方法能够使他明白这一层呢?
“这不会是假的。我的父亲说是从这信仰得了不少的好处。许多人都从这信仰得了好处。你多住些日子也就会明白的。其实要是你能够像我这样相信它,你也可以少许多苦恼,少翻些筋斗,”他直率地对我说。他说话虽然不及我的教授同事们的嘴甜,然而他的真挚和关切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我虽然讨厌这种道理,我却感激他的好意。而且抛开了国家的界限来看人,直到最近还是罕有的事,至少日本的新闻记者是极力反对这种看法的。因此对他的这种关心我更不得不表示感激了。所以我只是“唔”了一声,并没有反驳他。
我故意把话题引开,我们愉快地谈了好些话,后来不知道怎样又转到灵魂上面来。我忍不住猝然问他道:
“你真的相信有鬼吗?”
“当然,没有鬼还成什么世界!”他不加思索地回答我,好像这是天经地义一般。
“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拖长了声音表示疑惑。
“这是很浅的道理。要是没有鬼,那么我们在什么地方去找寻公道?这世界里的一切因果报应都要在鬼的世界里找到说明。一切人的苦乐善恶都有它的根源和结果!”他坚信地阐明了他这种奇妙的道理。我虽然不明白这种论法,但我对于他的思想和行为却渐渐地了解了。
他这个人并不是像我从前所猜想的那样简单吧,甚至他也在这社会组织里看出了不公道,而且觉得对这不公道还应该做一点点事情。但是他马上又轻易地把这个责任交给他理想中的另一个世界的统治者,自己只在念经跪拜等等安全而无用的举动里找到唯一的庇荫了。为了使他的良心得到安慰,鬼的世界就逐渐地在他的脑子里展开来。鬼就是这样生长的罢。
“我明白了,”我淡淡地对他说。其实我明白的只是这个,并不是他的那番话。他自然误会了我的意思。于是我又把鬼的问题关在脑子里了。
我在这安静的生活里开始感到了寂寞。靠看书过日子,这办法使我不舒服;一个人往外面跑,也没有多大趣味,况且这芝麻大的一个小城市,我不要几天的工夫,就把什么地方都逛完了。家里呢,又永远是那一对夫妇和一个小孩,连客人也不见来一个。
堀口君的念经的工作突然加重起来,下午念经的事情也有了。他下课归来后便忙着在神橱前跪拜。有一天他念完经马上就匆忙地提了一个包袱出去。过一些时候他回来时,我还在庭前散步,便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来。
“到海边去了,是去抛掷供物的,”他简单地回答道。
我不明白,又问了:“什么供物……”
“前天也去海滨抛掷过一次。那是为了另一个死去的朋友。昨晚我的一个中学同学的灵魂到了我家里来,那个人死了不过半年,是死在满洲的。他来向我哭诉。所以我给他念经,我供他。供完了就把供物掷到海里,也不再回头去看,他的灵魂就会平安地到别处去,不再到我家里来了,”他感动地解释说。
我想他大概昨晚做了什么怪梦罢,其实这类的怪梦我不知做了多少,要我认真地一一供祀起来,说不定会使我倾家荡产也未可知。我也不去管这些,就随口问道:
“这样的事情近来常有吗?”
“怎么不是!从前也偶尔有过。近来却突然多了起来。已经供过四五个人了。明天后天都有供的,还有一个是我妻子的好朋友。近来我家里的鬼多着呢!”他严肃地回答道。歇了片刻,他又向我谢罪说:“很对不起,使你听这些话。你不会害怕吗?”
“哪里!”我接口回答。这短短的一句“哪里”把他的全部话都否定了。
在堀口君的眼里看来,这家里大概还是鬼比人多罢。但是在我的眼里不但看不见鬼,连人也少看见。堀口夫人是温顺到使人觉得就像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小堀口君却喜欢出去找小伴侣玩。堀口君又要到学校去授课。我一个人住在楼上,就仿佛在古庙里修行。虽然受着兄弟一般的亲切的待遇,但是在这里我的心的寂寞却一天一天地增加。这时候再看见有人画了鬼影放在我的眼前晃动,就像在火上灌了煤油。寂寞猛烈地燃烧起来,我的心便受着煎熬。但这一层堀口君不知道,而且在中国的那般教授同事们也不会知道的。在友谊的款待里我受苦,在阴谋的围攻中我动气。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蠢材罢。
夜晚在楼上读着堀口君的藏书,为那些死人的陈腐的话动了火,想着那般盗名欺世的大骗子们玩的一贯的把戏;同时又听见堀口君在楼下客厅里念经的声音,这中间夹杂着超度死人的语句,还有和神鬼之类的对答。我无意间第一次分辨出这种种的声音,仿佛就看见许多鬼在下面走动。我的心情突然严肃起来。自己反而为这事情感到更大的烦恼了。
一个世界在我的眼前展开来,这就是堀口君所说的鬼的世界罢。是一片无垠的原野。没有街市,没有房屋;只有人,那无数的人。赤身带血的,断头缺腿的,无手无脚的,披着头发露着柴一般的黄瘦身体的,还有那无数奇形怪状的……都向着天空呼吁似地举着双手。就是这样的一些东西吗?那么堀口君所说的公道又在哪里?所谓因果报应在这里能够有什么样的说明呢?我们世界里的苦乐善恶跟这又能够有什么样的根源与结果的关系呢?倘使这眼前的幻景是真实的,那么这些鬼应该比活着时更明白这个社会组织是什么样的东西罢。那个陷在错误的泥淖中爬不起来的堀口君念经的声音这时候突然消灭了。于是一个哭声轻轻地响起来,起初轻微得仿佛只在我的心上响,以后却渐渐地增高。鬼世界的景象又一度出现,无数的鬼都哀诉般地哭了。
奇怪!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在那哀哭着的鬼丛中忽然出现了许多穿华丽衣服的绅士模样的肥胖的东西,它们露出牙齿狞笑,抓起鲜血淋淋的瘦鬼放在嘴边啃,其余的瘦鬼带着哭声往四面逃散……
“去罢,去罢!”我愤然地叫了。我对于生活在这个大欺骗中不能够做任何事情的自己也憎厌起来。我用力挥舞着右手,好像要把眼前的鬼世界扫去一般。接着我又抓起那骗人的书本往地上掷。这一来幻景马上就消灭了。耳边响着的依旧是堀口君的念经的声音。此外就只有一个寂寞的世界。没有一点人的声音。那寂寞就像利刀似地在我的心上划着。我用手抚着胸膛,痴呆地望着窗外的一片黑暗,痛苦地问着自己:是死是活。
又一天。在安静里过一天就像过一年似的。
“满子君的消息来了,她在逗子的医院里养病,”堀口君忽然对我这样说,那时是傍晚,他带了孩子同我在海滨散步。
“她自己寄了信来吗?”我问道,我也很想知道满子姑娘的事情。
“不,我是从家里的来信里辗转知道的,所以只知道这么一点。我怕她的病加重了,”他说着,脸上现出无可如何的愁苦的神情。
这回答使我感到失望。但我知道他的痛苦却比失望更大。似乎他至今还保持着从前对满子姑娘的爱情,依旧是那么深,没有减少一点。不过他把它埋在心的深处,只偶尔无意地在人前流露一下罢了。他这种人永远把痛苦咽在心里,对于一切的横逆,都只是默默地顺受,甚至把这当作当然的道理,或者命运。但是在心里他却伤痛地哀哭着他的损失。我的这种看法不会错。好像故意给它一个证明似地,他又接着说:“不知道怎么样,我总担心着她的病。恐怕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他皱着眉毛,一层黑云堆在他的额上。
“她的灵魂不是告诉过你,你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不是说还有幸福的日子在等待你吗?”我安慰他道。我的口才很拙,仓卒间说出了这样的话,倒像是在故意讥笑他。
“是呀,我本来是这样想的呢!但得到她在逗子患病的消息以后,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倒把我的话认真地听了,用很软弱的声音辩解似地说,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海天交接处的绚烂的云彩。孩子在旁边拉着他的手絮絮地向他问话,他也仿佛听不见了。
“何必这样担心呢?反正她现在跟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平日连信也不曾写一封。”这是我劝他的话。自己也知道这种话没有力量,但也找不出更适当的话来了。不懂文学的人似乎连应对之才也缺乏,无怪乎要为绅士们所不容。但是堀口君却又把这当作诚恳的劝告听了,而且更真挚地回答道: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更不能不关心她。这一切似乎都由一个命运来支配,自己只感到无可如何的心情。仔细想起来,人生实在是无聊啊!”
说这些话时他依旧望着天边。但云彩已经变换了。先前是淡红色的晚霞,现在成了山峰一般的黑云。夜幕像渔网一样撒在海面上,海依旧是睡眠似的恬静。潮慢慢地涨起来。小孩因为父亲不理他,早已跑开,在海滩上跑着拾贝壳去了。
过了二十几年的安分守己的生活以后,他终于吐出了绝望的呼吁。在这一刹那间所谓万能的宗教也失掉了它的力量。便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倘使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心的深处的伤痕,也会对那所谓万世不移的天经地义起了疑惑罢。至少这时的堀口君是对那存在的一切怀着不满足之感了。
“人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罢,”看见他在自己造成的命运的圈子里呻吟婉转的样子,我也被感动了。我的天性使我说不出委婉的话,我便直率地把他的话否定了:“只有不能支配自己的人才会被命运支配……”
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他忽然阻止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这周围非常静,如果有声音,那就是海水的私语。不然他一定是听见自己的心的呼号了。便是最能够忍受的心,有时也会发出几声不平的叫喊罢。然而不幸的是他会用千百句“南无妙法莲华经”来埋葬这颗心的。我能够把他的这颗劫后余烬般的心取出来洗一番吗?我一个人两只手要抗拒二三十年来的他的环境的力量,这似乎和我从前在绅士中间翻筋斗的事情一样,太狂妄了罢。但是像我这样的蠢材总高兴拣狂妄的事情做。
我正要说话,孩子却在那边大声唤他。他忽然皱一下眉头,用痛苦的声音对我说:“回去罢……”就走去迎他的孩子。
逗子的信来了。信封上镶印着黑边,里面一张纸片印着下面的句子:
“赐寄亡妻满子的供物,拜领之后,不胜感谢。亡妻遗体已于某日安葬在逗子的某地,道远不及通知,请原谅。夫大口某某父大口某某”。
从堀口君手里接过这纸片读了两遍,不由得想起了法国女人和日本女人的问题。两只发亮的眼睛仿佛还在纸片上闪动。那张曾经在三铺席房间的电灯光下一度光辉地闪耀过的少女的面庞又在我的脑子里浮动起来。
“怎么突然来了这东西?”我问。
“是呀!第一次的通知并不曾接到,也没有送过什么东西去。不知怎么却来了这谢帖。这错误竟使我连她死去的日期也不知道。”他那极力忍住而终于忍不住的悲痛的声音,我听着更增加了我的寂寞。
横山满子的面颜最后一次在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把镶印着黑边的纸片还给堀口君时,看见他在揩眼泪,就说:
“人反正是要死的。死了也就不必再提了。其实我好几年前就担心着她会来一个‘心中’呢!谁知她倒多活了这几年。”
我把话说完,才知道自己又说了不恰当的话,真是粗人!但是话说出也没法改正了。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地问我。
“什么?”我听见他的意外的问话,不觉更惊讶地反问。
“‘心中’!”他加重语气地说。
“‘心中’!我不过这样推测,报纸上不是常有‘心中’的记载吗?老实说我从前倒担心着她和你也许会来一下这个把戏。”我说得很老实。
“哦!”他叹息地应了一声,惊讶的表情没有了,代替的是悔恨。于是他告诉我:
“她的确几次向我这样提议过,我都没有答应。最后一次她约我同到华严泷去,是写了长信来的。我回了一封信说: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人没有一点力量,所以违抗命运的举动是愚蠢的。我们只是一叶小舟,应该任凭波浪把我们载到什么地方去。顺从了命运活着,以后总会有好的结果……这样她就跟我决裂了。我们从此也没有再见面。如果我当时答应了她,我这时也不会在这里了。我知道她的决心是很坚强的。前天夜里还仿佛梦见同她去什么地方‘心中’似的。”
“现在好结果来了罢!”我听完他的故事只说了这短短的一句话。也许是讥讽,也许是同情,也许是责备,也许是疑问。其实这些全包含在这句话里。我不能够相信在那时候的他们的面前就只有他所说的两条路,我不能够相信应付生活就只有这两种办法。事实上他把那个最重要的倒忘记了。
“现在好结果来了罢!”他疑惑地重复着说,然后猛然省悟地责备自己道,“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没有什么话可说。”脸上立刻起了一阵可怕的痛苦的痉挛。我看见这个就仿佛看见牲畜在屠刀下面哀号,心里也起了战栗。
“那么你还相信命运吗?”我不安慰他,却责备地追问道。
他不回答我,只是埋下头挺直地跪在座蒲团上面。
学校里放了年假。一连几天堀口君都忙着在念经和抛掷供物。差不多每天吃中饭的时候,他都要告诉我说:昨晚某某人的灵魂又到我家里来了。于是就简略地告诉我那个人的生平。无论是男或是女,那些人都是这个社会的牺牲者,而堀口君却说他们全是顺从命运的好人。于是傍晚他就提了一包供物到海边去把那亲友送走了。而在家里又会有另一个亲友的灵魂在等候他超度。
这个人,当他对我申诉痛苦的时候,他露出等人来援救似的无可奈何的心情;而跪在神橱前面,他却毫不迟疑地去超度别人的灵魂了。这也许是宗教的力量罢。但这宗教却把那无数的鬼放进了他的家中,使他与其说是活在人间不如说是活在鬼的世界里了。
新年逼近的时候,平日默默地劳动着的堀口夫人便加倍默默地劳动起来。在堀口君,也多了一件写贺年片的事情。只有那小孩更高兴地往各处找朋友玩。楼上不消说是静得像一座坟墓。我一个人在那里翻阅陈腐的书籍,受古圣贤的围攻。
新年一到,这家庭似乎添了一点生气。邮差不断地送了大批的贺年片来;拜年的人也来了不少,虽然大半都是在玄关口留了名片或者写着“御年贺”的纸卷,并不曾进房里来。但门前的人影究竟增加了许多。小孩也时常带了他的朋友来,多半是些穿着很整齐的和服的小姑娘。常常在庭前用羽子板拍着羽根羽根:毽子(日本话)。玩,这虽是女孩的游戏,但近年来已经有不少的少年在玩了。
劳动了一年的堀口夫人,在她的苍白的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多讲了几句话。晚上没有事情,也把我邀到客厅里火旁边去玩“百人一首”。玩这种游戏我当然比不过他们夫妇。
堀口君有四天没有到海边去了。大概新年里鬼也需要休息罢。但是,正月五日这天的午后他忽然又勤苦地念起经来,一连念了三四个钟点以后,他就在下面大声邀我同到海边去。我走下楼看见他提了一包供物站在玄关口。
“昨晚又有谁的灵魂来过了吗?”我一面穿木屐,一面问道。
“就是横山满子君。我回头再详细告诉你,”他严肃地小声说。
我们默默地走了出去。
从海边归来的途中……
我们依旧在那些窄巷里绕圈子。堀口君说过了那简单的回答后,就不再作声。两人的木屐在土地上沉着地发响。我被沉默窒息着,不能忍耐下去,便说:
“那恐怕是梦罢。你看见她是个什么样子?”
“梦不就是可信赖的吗?我屡次做梦都有应验。”他停了脚步,说着话望了我几眼。前面几步远近,竖着那“马头观音”的石碑。他走上去,合掌行了一个礼。他走过这个地方总要这样地行礼,我看见过好几次了。
“她的样子很憔悴,眼含着泪,要我救助她。所以我想她做鬼也不幸福,今天给她念经超度过了。以后还要给她念经呢!”他继续说,声音有点改变,我明白是一阵悲痛的感情侵袭来了。但我好像不知道怜悯似地不去安慰他,却说了类似反驳的话:
“她不是顺从着命运活过了吗?那么她应该有好结果呢!你给她的信上不是这样说过的吗……”
“但是……但是——”他仿佛遇到了伏兵,突然忙乱地招架起来,说了两个“但是”,便再也接不下去。
“但是一切都错在命运上面。这命运也只有你一个人才知道!我不相信这些。即使真有,我也要使它变成没有!”我气愤地说。我看见他招架不住地往后面退走了,便奋勇地追上去。
他不再和我交战了。他只顾埋着头走,口里含糊地念着什么,像在发呓语一般。但在我的耳朵听来,他念的并不是《南无妙法莲华经》,而是“我错了”一类的句子。
这晚上堀口君忽然现出非常烦躁的样子。晚饭吃得很少,老是沉思一般地不说话。而且因一件小事就把小孩骂哭了。饭后他说要玩“百人一首”。等堀口夫人把食具收拾好拿出牌来时,他忽然又说不玩了,就一个人跑了出去。他的妻子问他夜里到什么地方去,他也不回答。
我回到楼上,又受着腐儒的围攻。虽然房间里摆着火钵,却变得非常寒冷了。接着来的是寂寞。周围静得很可怕。忽然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人唱起了谣曲,苍凉的声音在静夜里听来就像是鬼哭一般。这许久还不见堀口君回家。于是风起来了,一吹便吹散了谣曲。树木哀叫着,房屋震摇着,小孩也在下面哭了。这楼上就如一个鬼窟,我不能够再坐下去,便毅然站起来,走下楼,到玄关口去找木屐。
“张君,要出去吗?到什么地方去?”堀口夫人在房里用了焦虑的声音问道。
“海边去!”我不加思索地这样回答。不等她说第二句话,就冒着风急急走出门去。
海完全变了模样。
我认不清楚平日见惯的海了,潮暴涨起来,淹没了整个海滩。愤怒般的波涛还不住地往岸边打来。风在海上面吼叫地飞舞。海在风下面挣扎地跳动。眼睛望过去,就只看见一片黑暗。黑暗中幻象般地闪动着白光,好像海在眨眼睛,海在张口吐白沫。
浴场已经消失在黑暗里,成了一堆阴影,躲在前面。每一阵风冲过来,就使它发出怪叫。我去找那些岩石,就是这傍晚我在那上面站过的,现在连痕迹也看不见了。
我站在岸边,望着前面海跟风搏斗的壮剧。一座一座的山向着我压过来,脚下的石级忽然摇晃似地在往后面退。风乘着这机会震撼我的身子。我的脸和手都像着了利刀似地发痛。一个浪打来,那白沫几乎打湿了我的脚背。
我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定了神,站稳了脚跟,想起方才几乎要把我卷下去的巨浪,还止不住心的跳动。
黑暗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海疯狂地拚命撞击岸。风带着一长列的怪声迎面飞过来。这一切都像在寻找它们的牺牲品一般。
对着这可怖的景象我也感到惊奇了。平日是那么恬静的海遇着大风的时候也会这样奋激地怒吼起来!
“可惜,堀口君不在这里,不然也可以给他一个教训。这海可使他知道一些事情,”我这样自语着,一个人渐渐地进入了沉思的状态。
风刮着我的脸和手,我也不觉得痛;浪打湿了我的脚,我也不觉得冷。我一个人屹立在风浪搏斗的壮剧的前面,像失掉了全部知觉似的。
“张君,你来了!”一个意外的声音使我惊醒过来。我掉头看后面,正遇着堀口君的发光的眼睛。在那张清癯的脸上我看见这样的发亮的眼睛还是第一次。尤其使我惊讶的,是他会到这个地方来。
“你看见了这一切吗?”我略一迟疑便惊喜地发出了这句问话。
他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说:“我比你早来了许久。”
我惊疑地望着他那发光的眼睛,带了暗示地自语道:
“想不到那么恬静的海也会这样可怕地怒吼起来。”
“不要说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膀子烦躁地说。我觉得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我不答话,只是惊疑地望着他。
“回去罢,回到家里我有话对你细说,”过了半晌他又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