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
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全个城市静静地睡去了。街灯的微光在窄狭的圣荣街上洒了一些暗淡的影子。一切都是静寂的,两旁的房屋都关闭在黑暗里。只有那木匠铺楼上还燃着灯光,一个半身的人影时时在窗帷上摇幌着。
一阵脚步声在石板道上单调地响起来,打破了夜的沉寂。一个中年的更夫慢慢儿走进这街道,用他那破声报告着更点。他走在路旁,抬头看见对面楼上的人影,他就站住脚步暗暗地对那瘦削的人头行个礼,于是往前面走了,口里低声念着“不腐败的”这个称呼。
更夫的声音在静夜里消失了,那楼房里却接着发出咳嗽声来。人影又继续在窗帷上摇晃。这瘦削的人头是全巴黎都认识的。这人就是被称为“不腐败的”罗伯斯比尔。
罗伯斯比尔比巴黎后睡比巴黎早起,这在他已经成为习惯了。他似乎并不需要睡眠,他需要的是思索和工作。这一晚和平常一样,他关闭了房门,在书桌前面坐下来,翻阅那些文件,在一些拘捕命令和处刑名单上面签字,答复一些信件,起草一些计画和演讲稿。
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他想得到做得出,从阿拉斯的律师时代起一直到做了统治全法国的领袖,这其间并没有几年的工夫,而且他差不多是走着一条直路,他一步一步逼近着权力,战败了许多同时代的人,终于把权力握在一个人的手里,企图着用它来建立他的理想的法国。这几年来,他不曾犹豫过,他不曾胆怯过,他甚至不曾有过一点悔恨。他的自信力是很强的,他相信自己真正是严刻的,公正的,不腐败的,如一般人所称呼他那样。
但是最近一些日子里,他觉得自己渐渐地有些改变了。这改变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的,他并不知道,他依旧把全个心放在工作上面,然而他的心上的一团黑影却是一天一天地增长起来,他自己也很明白,不但明白,而且他的工作也渐渐地因此而停滞了。好像是一个病症来袭击他一般,那心的烦躁折磨着他,全不把他放松。
全个巴黎都知道罗伯斯比尔是一个严刻的正人君子,不会宽恕,不会妥协,这他自己也很明白。他的相貌就可以表示出他的性格。他的瘦脸被一种病态的黄色笼罩着,那上面永远带着严肃的表情,仿佛他一生就不曾笑过。他有一个扁平的额,配着一对深陷的小眼睛,差不多被眼皮遮盖住了。一根直的小鼻子向上面卷,下面却是一张大嘴,嘴唇薄,下颔却是又短又尖。这的确是一个使人惧怕的丑脸。当他和人会见的时候,那两只小眼睛就在人的面部上盘旋,这脸上的全部表情都聚集在某一点上面,不会有丝毫的分心,表现出一种极大的力量,使人知道他是一个意志力坚强到极点的人。
他的生活是很简单的,很刻苦的。他把自己当作一副机械,或者一把镰刀,用来刈除法国的恶草。为了这个,他就只梦想着一件东西,权力,他甚至把权力加以人格化了。这几年来他从没有停止过这斗争,他打倒了吉隆特党,杀了埃伯尔派,毁了丹东派,一个人登上了法国的最高峰,他把权力那女人紧紧抱在怀里,使得全欧洲的君主提起他的名字就战栗震恐。他是一个最有力量的人,一个最伟大的人。他可以任意做他所想做的。他自己也这样相信着。
甚至几天前一个下午,他还在国约议会里发表了一篇雄辩的演说,使得全个会场都拜倒在他的脚下,一致地发出“罗伯斯比尔万岁”,“民众的朋友万岁”等等的喊声。看着这景象谁也会相信他的胜利,已经建立在永久的基础上面了。
然而事实上这胜利并不能够去掉他心上的黑影,而且恰恰相反,每一次在得了胜利以后他反觉得那黑影比以前增加了一些,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他也不曾把这事情告诉给任何人听,甚至他的兄弟,也不给知道。他愈是把那烦躁关闭在他的心里,那烦躁愈是使他难堪。在朋友和敌人的面前他依旧是那么严刻无情的正人君子,他利用他的面部的特点来表现他的意志力。他甚至想用这来消灭那黑影。但是在他的书斋里,当他把自己关闭在这里面的时候,他只要把眼睛往书桌上的拘捕命令和处刑名单望一下,那黑影就在他的心上升了起来,渐渐地他的眼前便起了黑点,心上的烦躁也便突然发作起来。
以前他是没有一点迟疑的,他拿起那些名单和命令,稍微看一下,就签了名,他很知道签一次名便会把许多人送到断头机上去,他以为这是必需的,只有这方法才可以拯救法国,他以为血可以使法国的土地肥腴。他以为断头机是最美丽的东西,那一把大刀,两根杆棒就会产生一个幸福的共和国。甚至在现今他还是这样相信着:血还是不够多的,他应该每天继续着摸那些名单和命令,不踌躇地在那上面签名。
他已经在二千七百多人的处刑单上签过名了,这二千七百多个人的生命并不曾引起他的怜悯或恐怖。但是如今那烦躁却使他不能够顺利地工作下去了。一连这几个夜晚,他都把一部分时间花费在沉思和闲踱上面。
他奇怪地想,为什么他起了这改变呢?难道是他的精力消退了吗?不,他还年青,不过三十六岁,他正有着丰富的精力,在别的事情上面他都显出来是一个年富力强的人。那么难道他对于权力失掉了信仰吗?不,他现在把权力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个美丽的女人,他觉得在现今他比在任何时候都爱她,她给他带来满足和安慰,她使他变成伟大,他决不能够舍弃她。那么,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呢?
他这样思索了一些时候,自己找不出一个确定的回答来。他烦躁地在房里踱着。他听见更夫叫更的声音,又听见更夫的逐渐消失的脚步声,这些声音在他的心上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他依旧烦躁地移动他的脚步,那脚步和平常一样是迟缓的,呆板的。他用手托住他的下颔,把一对小眼睛不时往书桌上看。
“我应该努力工作才行。今晚又被我浪费了不少的时间!”他猛省地自语道,他的脸上现了一点光彩,他走到书桌前面坐下,拿起那管鹅毛笔蘸了墨水,预备在面前一张处刑名单上写下去。
他忽然呆住了,把那管笔放不下去。他的眼光落在一个人名上面:
“马利·莱洛——十八岁——卖花女子——住M街——不肯为共和国尽力……”
“断头机!”他低低叫了一声,他的眼前就现了那两根杠杆,和一把大刀。这是别人安排好了的,只等他签字,他像这样地把人打发到断头机上去,已经不知有若干次了。他自己并不曾有过一点感动,好像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一晚情形有些变了,这一行字却忽然在他的眼前跳起来。
“苏菲伯·格生——寡妇——”
他把笔放下去,但马上又拿起来,他用他的单调的,略带尖锐的声音自语道:“这是必须的!这是必须的!为了拯救法国!”他再不看下去,便用力按住那纸件,在上面签了字。脸上露了一个残酷的冷笑。他把这名单揭起来放在一边,另一张名单又在他的眼前现露了。
“开恩罢,”他仿佛听见了一个声音,他又呆了一下,他知道这是谁的声音,这句话是马利的父亲今天对他说的。他从国约议会出来,那个老头儿拦住他,甚至下了跪向他哀求,但是他却把那人赶走了。他,罗伯斯比尔,是大公无私的,不肯受贿的。他为什么要开恩呢?幸福的共和国是需要牺牲的,他不能够做一个吝啬的人。
那个老头儿的一张满是泪痕的瘦脸带着那突出的嘴仿佛就印在名单上面,一对红眼睛哀求似地望着他。他愤愤地把笔一掷,责备自己说:“我不该软弱!我不要开恩!那是必须的!整个巴黎,整个法国都这样要求着!叫唤着!我要来执行他们的愿望,”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帷往外面看。下面躺着那条寂静的街道,远远的一些楼房里还有着星子似的灯光,几处高建筑沉默地耸在黑暗的天空里。巴黎是静寂的。没有谁在要求,叫唤。
他站在窗前,他睁大了眼睛往远处看。他的眼前起了雾,于是渐渐地一幕景象显现了。仿佛下面就是一个大广场,仿佛他站在洋台上对着一大群国民说话。那无数的人头动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口张开叫着,瘦弱的手挥动着,他们在向他哀求什么,他答应要满足他们!
他渐渐地镇静了下来。他拉拢窗帷,用他那呆板的脚步走回到书桌前面。他坐下来,嘴上露一个微笑,得意地说:“我是不错的!我决不会犯错误!”
他又拿起笔来预备在另一张名单上面签字。
“露西·德木南——二十二岁——寡妇——……”
这一行字突然迎面打入他的眼睛,他的手微微战抖起来。他叫了一声“露西”,他的脸上起了一阵痛楚的拘挛。鹅毛笔从他的手里落了下来。他呆呆地望着面前那张名单。
那个美丽的,天真的女郎的面孔从他的心底涌现出来。他很早就把她埋在心底了。露西,这是他个人生活里的一个美梦。他爱过她,他甚至想和她结婚,然而德木南把她拿走了。这事情伤了他的心。但他在表面上并没有表示。德木南是他的好友,而且他还是给他们证婚的人。他和这一对夫妇也继续地亲密往来着。他们的孩子出世的时候,他还做了教父。这事情全个法国都知道。现在却轮着他来签署露西的处刑单了。
他怀抱着权力,运用着权力,为了法国,他把德木南送上了断头机;德木南,他自己也承认这人是革命的美丽的产儿,然而这人现在也反对他的权力,他的手段了。露西为了援救丈夫曾几次跑来看他,都给他拒绝了。她向别的朋友求救,都没有用处。她于是一个人跑到卢森堡监狱附近,鼓动群众去救她的丈夫。就为了这罪名,人把她也逮捕了。这些事情他都知道,别人全都告诉了他。对于露西的命运,他其实是很关心的。
法庭上的一幕景象他也知道。她并不是一个政治家。她不过是一个年青女人,就相貌看来简直是一个小姑娘,又漂亮,又温柔,任何人看见都会怜惜她。她究竟做过什么事情呢?她不过想救她的爱人,她的丈夫,此外她并没有做别的事情。在法庭上她很勇敢地很天真地承认了这一切,她说这是她的神圣的义务。她的举动引起了许多人的同情。
“够了,这太过分了!”从观审的民众中发出了这样的呼声。
这景象就仿佛发生在他的眼前,这声音就仿佛刚刚在他的耳边吹过。他的手又一次微微地战抖了。他的脸上表现着一种交织着苦痛和恐怖的拘挛。他倒在椅子上,用手蒙了脸,他第一次现出了疲倦的样子,他的口里发出了低微的痛楚的呻吟。
“够了!这太过分了!”他仿佛第一次听见民众发出这种不满意的呼声!自然这呼声是很微弱的。但这时候在他的耳里重响起来,就好像一个人,或者就像丹东,站在他的面前和他争辩。
他放下手来。他的眼睛里冒出火。他愤愤地说:“够了?这不行。这不过是开场呢!”他不能够忍受!他相信他所做过的一切还是太微弱,还是不够。他把权力抱在怀里,正应该用它来施展他的抱负,实现他的理想。他走的路不会错,他如今不过走在路中间,他把他的心血浸润了法国的土地,他相信他会给民众带来幸福,然而民众却出来说:“够了!这太过分了!”
他相信这是不够的。他应该鼓起勇气来,他应该加倍地努力工作,战胜一切的困难。这思想像一线光亮射进了他的脑里。他俯下头来去捏起笔,预备在面前的那张名单上写下去。
“露西——”这个名字放大了几倍地映入他的眼帘,他的手又微微地战抖了。
“又是你!”停了半晌他才苦恼地说,但说到“你”字,他的声音便软和了。他的嘴边现了一个微笑,他仿佛看见那个美丽的姑娘带着爱娇地站在他的面前。但过一下她又突然消失子。
他的思想渐渐地模糊起来。那张名单已经从他的眼前消失了。慢慢地,慢慢地,那个女郎的影子由淡而浓,于是变成了一个具体的女人,就是他的露西,他从前所爱过的露西,那时候她还没有嫁给德木南。
“露西,”他温柔地叫着,向着她伸出两只手。
“罗伯斯比尔,”她这样叫他,她对着他微笑。她扑到他的怀里来。
“露西,”他温和地唤她,用手抚她的头发。她只是温柔地微笑着,不说一句话。
“露西,我等了你许久了!”他宽慰地说。“你为什么不早来?”
“罗伯斯比尔,你救救我们罢!”她忽然发出了哀求的声音。
她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他惊奇地看她。她带着满脸的眼泪跪在他的面前。她穿的已经不是姑娘时代的装束。他于是恍然明白了:这其间已经有了好些年代和变化。他的个人生活里的美梦破灭了。
他失望地放开了手。他不答话。他甚至不敢看她一眼。他的心里的激斗是很可怕的。
“罗伯斯比尔,你是他的最好最老的朋友,你知道他的理想就是你的理想,也就是全法国人的理想,”她开始哀求说。“你应该救他,救我的丈夫。”
他用极大的努力镇压住心里的激斗,他做出冷淡的样子回答说:“不能,不能!”他把头微微摇动着。他想德木南的理想决不是他的理想,他是前进的,德木南已经后退了。那人要求仁慈,要求宽容,要求美丽,而他却以为这一切对于法国都是有害的。他相信的是权力,是断头机,是严刻残酷的手段。为了法国,他甚至应该把他的最老最好的朋友牺牲掉!
“罗伯斯比尔,你回想到从前的那些时候罢。你从前待我是那样地好。你给我们证婚,你给我们的孩子做教父,你是我们最信托的朋友。你不会拒绝我的要求,轻视我的眼泪……你杀了他,就等于杀了我,你忍心把我们两个都杀死吗?”她的声音是那么柔和,那么悲惨,把他的心也变软了。他不敢看她。他怕看见她的眼泪,怕听见她的哭声,这使他回忆起从前的事情,那些都早被他埋葬好了。她没有说一句假话:杀了德木南,就等于杀了她,这手段太残酷了。他想缓和下来。
但是另一个念头又来激动他。他想他是不应该缓和的。法国需要着牺牲,他的权力需要着牺牲。德木南攻击他的权力,这人是一个阻碍,他必须把这人去掉。他是一个不腐败的正人君子。他不应该顾念到友情和怜悯。他应该强健起来抵抗一切的诱惑。
“我不能!我不能够答应你!我的决心是不能够阻挠的。我决不会犯错误!我是法国人民信托的人。只有我的权力才能够解放法国。凡阻挠这权力的都应该上断头机!”他挣扎地说,他好像在和一个凶猛的仇敌斗争。这仇敌不是埃伯尔,不是丹东,却是他心上的黑影。
“你不能够杀她!罗伯斯比尔,法国不需要她的血。法国只要她活着。你不能够杀我的露西。罗伯斯比尔,宽恕她罢。你也曾爱过她,了解过她。”这一次说话的不是露西,却是她的母亲,那位美丽的善良的吕普拉西斯夫人。她站在他的面前带着一种交织着悲愤和哀求的表情对他说话。
他呆了一下,但他过后就明白一些变化和时间又在这中间发生了。如今不是露西来哀求他援救她的丈夫,却是吕普拉西斯夫人来为露西的生命缓颊了。这变化倒使得他的头脑变得有些糊涂起来。他马上找不出话来回答她。
“你不能够杀露西,我知道你不能够杀她。”那女人进逼似地接着说,她把眼睛掉去看书桌,突然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她愤恨地说道:“这处刑单,你真要签字吗?你,你真正忍心杀露西吗?”她投了一瞥憎恨的眼光在他的脸上。于是她伸手把那名单抓在手里,就要撕破它。他看见这情形便起来连忙去抢夺。他很快地就把她推倒在地上,夺回了那名单。
这一来他似乎占着了胜利,仿佛那心上的黑影子被他驱散了。他的勇气突然增加了许多。他坚决地想那死刑是无可改变的了,杀掉一个露西他不应该胆战。他甚至应该准备着来牺牲掉其余的无数的露西。他于是拿起笔来,就站在桌子前面在那名单上写了一个M。
他应该继续写下去的,但他却把笔放下了。因为在那签名的地方他又看见了露西的面孔。
他苦痛地低声叹了一口气,他的心又缓和下来了。他略带点悔恨地想,他为什么就不可以救她?难道她的存在真正会危害着法国吗?难道法国果真是一个吃人的怪兽,在吞食了她的丈夫以后,还必须要把她也吞食下去吗?她不过是一个年青的姑娘,她决不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他知道她,他了解她,他应该救她。
“我应该下最后的决心了。”他自语着,略为迟疑一下,便抓起名单,一把揉皱了,他捏在手里,然后宽松地坐在椅子上。面容渐渐地开展了,好像他做过了一件痛快的事情。
过了半晌,他的面容又突然变为阴暗了,他的思想又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是他的忠实的朋友圣芮斯特,有着一张又美丽又冷酷的脸,那人永远不知道消极与缓和,仁慈与怜悯。圣芮斯特是他的帮手,他的灵魂。
“你不能够缓和,你应该努力干下去。你一旦松懈,我们的工作都会失败了。”圣芮斯特常常这样劝他。
“你不记得你怎样打倒了吉隆特党,怎样扫除了埃伯尔派,怎样杀戮了丹东派?”圣芮斯特常常拿这些事实来提醒他。
“你忘记了巴黎民众的要求?”圣芮斯特又拿这事情来恐吓他。“你不看见别人怎样灭亡的?”
他又徘徊在歧路中间了。
“不错,这不是我的责任,这是巴黎民众要求的,我不过是一个执行的人。”最后他下了这一个决心。他把手里的一个纸团拉开,摊在桌上,用手把它压平一点。他把那上面的字仔细读一遍。他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一个冷笑。
他不再迟疑了。他捏起鹅毛笔,用力在纸上签了字,然后疯狂似地掷开笔,带笑地说:“我胜利了。”
他的声音刚刚静了下去,这屋里就接着起了一个喊声,“a bas le tyran!”(打倒暴君!)声音很低,但是一声两声地继续着。
谁在叫?他很奇怪。他知道丹东派就称过他做“暴君”。但是如今谁敢公然地叫出来打倒他呢?他吃惊地往四面看。吕普拉西斯夫人刚从地上爬起来,口里还这样叫喊着。
他愤怒地站起来,命令地说:“你闭嘴!”
那女人也站起来,把脸向着他。她并不是吕普拉西斯夫人,却是露西。她的口里也叫喊着:“打倒暴君!”
“你也这样叫?”他惊讶地问。但过后他就想,露西在监狱里,她不会到这里来。
他再仔细一看,那女人并不是露西,却是埃伯尔的妻子,被判定和露西同上断头机的。她也在叫:“打倒暴君!”
许多女人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摇晃起来,许多声音都在叫:“打倒暴君!”
他有些儿着慌了。他不知道应该怎样的。这些声音包围着他。他想:我一定疯了!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他极力挣扎着。眼前是一片雾。他觉得一阵眼痛,几乎睁不开眼。
他跑到窗前,那叫声已经消失了,他的头脑才清楚了一点。
他疲倦地在窗前立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拉开窗帷,把脸就靠在玻璃上,静静地望着那街道。
街道上是死一般的寂静。但在他的眼里却渐渐地涌现了一幅景象。
无数黄瘦的脸,无数血红的眼睛,无数瘦弱的手动着,不停地动着,都向着他,口里嚷着,好像在向他哀求什么。
他望着这幅景象,心里非常感动,他觉得在那些人的身上他找到永久的支持了。他始终是执行他们的愿望的人。他的勇气渐渐地恢复起来。
“断头机是不会停止的。我要执行你们的愿望,用血来灌溉法国的土地!我知道你们要的是头颅!”
他以为这回答一定使他们满意了。然而群众都在下面高声嚷着,没有一点满意的表示。他们愈嚷愈厉害,好像他们没有听懂他的话。
这些声音他似乎是不很熟习的。他对他们说话都没有用。他只得费力去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了两个字:“面包!”
“面包?”他疑惑地念着,好像不懂得:这字的意义。
“面包!面包!”各处都响起了这样的叫声,在这些叫声中夹杂着“打倒暴君”的呼喊!
他不能够了解了。他们为什么要面包呢?法国所需要的明明是权力,明明是头颅,决不是面包。
“我们需要面包,你却拿头颅来喂我们!”在那人丛中起了这样的呼喊。
他又惶惑了。一种恐怖的感觉侵袭着他。但过后他忽然涨红了脸,愤怒地争辩说:“我是不会错的!我决不会犯错误!”
于是那些人影一刹那间都不见了。他依旧一个人孤寂地站在窗前。在他的耳边还似梦似真地响着“打倒暴君”的声音。
他突然拉拢了窗帷,疯狂地把双手蒙住自己的耳朵,俯倒在窗台上,口里呻吟着:
“我疯了!我疯了!”
更夫第二次走过窗下,看见楼房里的灯光和人影。依旧停住脚步,行了一个礼,恭敬地称了一声“不腐败的”,然后慢慢儿去了。那楼房里所发生的事情他完全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