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不错,这陈谷子烂糜子还真有意思。我都听呆啦,也忘了注意瞎子老四绿滋滋的浓痰。真该叫朵儿也来听听,她工人阶级一个,没见过这乡棒儿的事,整天呆在琼瑶的小说里悲悲切切。听些这种事,也好让她深刻深刻。
这老贡爷是个怎样的人?
村匪?乡霸?不像不像。德高望众的大老爷?也未料。也许随着瞎子老四陈述的深入,我会更进一步走进他。现在,他真的有些磁性,吸住我了。
我也不急着催瞎子老四往下讲,先嚼嚼前头的。再说,我还有足够的闲时间,瞎子老四也不像一年半载就登天的样儿。我们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一个是舌头,一个是耳朵,要么都闲着失灵,要么互相利用。
我偷着乐。
我这几天本事可大起来了。我跟瞎子老四学了几段秧歌曲子,《十二花梅》,《秧歌雪打灯》,《织手巾》。土里土势的,却有味极了。粗了喉咙唱词儿,跟崔健的摇滚乐不相上下。朵儿听了准会跳起来。我还学了几手瞎子老四捏泥巴的本事。一团烂泥巴,在瞎子老四手里三抟两抟就出来一头小牛犊,甩开四蹄哞哞撒欢。我是属牛的,当然就归我了。就出来个五哥放羊,那鞭梢上仿佛带了响儿。我不属羊,当然也归我啦。可惜瞎子老四不多做,他说多了我会起野心。我学了捏牛,可咋捏也像头长角的小猪,也算抽象艺术吧。我可真把瞎子老四佩服死了。
我又溜回一趟城。
我可不是去向朵儿哄钱。
我偷偷揣了瞎子老四捏的五哥放羊。我要向朵儿讲我碰到的这个奇人、怪人。我扛着面子正步走在十字街头,头上光阴亮堂堂,我阿海总算弄成一件事啦。这年月,找件乐事不容易,这样的事儿,朵儿一定高兴,一定会让我干下去。我的爱情生活有救啦。伟大的朵儿,美丽的朵儿,城市的小工人和小公务员土香土色的爱情,啊,好日子真让人快乐。看谁谁顺眼,我和这世界本无仇恨,哪会来那么多阴险的脸盘。只是我要躲局里的头儿,我受不了太多的管制,否则我会和头儿搂搂肩,说声:“哥们,你好!”准会把他吓趴下。
朵儿一见我,便一脸惊诧。“啥乐事让你脸上开了花,是不是在乡下哄了个小姑娘?”我急了:“朵儿你把我看成个啥人,感情投资商?我可不会,一个朵儿把我的感情吸光了。朵儿我变个戏法。”我拿出瞎子捏的五哥放羊。
“呀,真棒,哪弄的?”
“我捏的,怎么样,你崇拜我吧!”我一脸怪相。
“你啊,捏只蛤蟆还差不多,德性。”
“别别,朵儿,这是位瞎老头捏的,想不通吧。搁你这儿吧。朵儿,想不想听听我将弄成的一件事?”我迫不及待地拍着胳膊。
我走马观地向朵儿讲了我和瞎子老四这段子事。唾沫星儿乱溅。可我把朵儿讲哭啦。吃了哪一路药?
朵儿抽着鼻子,泪莹莹的脸可真美呀!
可她抽得我心上发疼,泪珠也像大雨下到我心窝上。
“朵儿,好朵儿,咋哭啦?”我掐着指尖,真疼。
“阿海,告诉我,你信守的承诺丢哪了?你说过的,要让我过得好幸福,有好大好大的红房子,有自己的暖和的小窝儿,有千朵玫瑰的园子。阿海,我们要结婚,要有实在的生活,要有梦想里的光阴。可是,我们现在有什么?爱情,爱情能给你实实在在的温暖吗?我们的房子,我们的世界在哪儿?阿海,你告诉我告诉我呀!
“是呀,你应该有自己的追求,可你和一个瞎老头能弄出个啥事来。你在虞乡也许很快乐,可你想没想,我在破厂里为咱俩的日子奔波。你想过一个男人的责任了吗?阿海,我不是让你向钱看,可我们得有最起码的生活吧。你厌倦工作,可离了工作你能行吗?阿海,你别是中了毒吧?
“阿海,我爱你,就像你的衣裳。听我一句,好好干工作,到城里来,咱们两个小麻雀造自己的窝儿吧。我飞倦了,飞倦了……”
我惊呆了。
浪漫的常会有些小把戏的小朵儿,咋看咋不像了。
是那个一脸崇拜看我写歪诗的朵儿?
那个纯得连血都不敢看的朵儿?
那个嚷着要去猎奇的朵儿?
那个……小朵儿?
我瞪圆眼睛,这满脸露珠的葵花盘儿,我可不是太阳,让你幸福地朝向我。我只是你根上的毛毛虫,死了也只能当丁点肥料养活你。
我就像一粒臭弹卡了壳。
我一看见美丽的朵儿掉眼泪,就成了傻蛋啦。
我老老实实拿了一本朵儿买的哄中学生的疲软诗集,扛上家里烙的大饼子回虞乡了。
深秋的虞乡可真美。满山坡坡黄桷树,在秋霜里摇着叶子。我真怀疑这儿的土是用血堆起来的。我又一次从内心深处感到寂静,像一张老大老大的网,抓不见,看不着。可一挣扎,就感到痛。田里散发着挂霜的土香。牛群和放牛娃的影子在柳河里一晃一晃的,却冲不走,他们在土地上只能埋进土里,不能丢到水里。
而我却像一片烂叶子。在柳河里翻着跟头,没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