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暴尸荒野是常有的。盐茶客也常碰上土匪大兵,把脑壳揣着裤带上,躲都躲不过。见多了,也不怕了。就想,咋也要入到土里头。泥腿子,离不了土。没土,魂儿就老天爷收不去,还要被风吹雨涮,老鸹吃。
花炮老汉是陕娃,留在贡爷府上时正值壮年。学了一手祖传的花炮手艺,在家乡也没处使,就跟了自乐班子到处浪当。人说,陕娃个个出来会唱戏。花炮老汉也不孬,在班子里扮须生、小生很拿手。常年跟上班子走,世事也看穿了。每看着腐臭的死人,心上就翻。自个哪一年会不会也这下场。家是回不去了。兵荒马乱的,到处都一个样。
可浪当着也不是个事啊。
爹娘饿死啦,老哥老妹都自寻活路。回去顶啥,图那两间破窑洞?可那掐着脖子的黄土坡坡,根根连在心上。但想回也回不去啦。
离了爷娘离了妹
一肚的爪爪抓心咧
信天游,你知道吗?花炮老汉唱起来能唱三天三宿。
那年贡爷把班子请来。照例是上上下下忙成一团,香气、汗气、臭气杂在一处,挺不是味儿的。可贡爷的富贵是真的。全班子里的人都看得真,唱得也卖力,少不了有重赏。一连几天,喜怒哀乐都快唱完了,就有了事故儿。你慢慢听我讲。花炮老汉当时在班子里,也算得上个挑梁的。在贡爷家几天,看来看去不是滋味。日头是一样的,可晒着人脸上就不是了。人比不得人。心上凉不下呀。
那天是唱折子戏。花炮老汉可真有本事,唱戏随口就能改词,编得很圆。其中有一句“卖水少年我没人怜”,唱到这一句,从他嘴里蹦出一句“花炮少年我没人怜”。唱得很含糊,像噙了个杏核儿。
场子里乱哄哄的。没人注意花炮老汉改了词。
可眯着眼跟上哼哼的贡爷听见了。鬼知道他连很含糊的“花炮”二字都能听明白了。
贡爷拍拍桌子。又拍拍桌子。
家什、唱声都停了下来。班子的人不知出了啥事。班头忙陪着笑面儿跑到贡爷跟前,“老爷指教,老爷指教。”
贡爷没理班头。他朝一身青衣、一脸油彩的花炮老汉招招手。花炮老汉心里咚地一下,饭碗子要砸。死不认帐吧!贡爷瞅了半天花炮老汉。破旧的戏装和油彩包不住花炮老汉的憨实。贡爷轻点了一下头。
“你把词儿改了?”
“没,打死我,在老爷跟前我也不敢。”花炮老汉急忙撩袍跪倒。咋看也像是在演戏。
贡爷笑了一声。“你把‘卖水’改成‘花炮’了。”
花炮老汉头里嗡地一声,他知道碰上硬头货了。一时也没了主意。
“你会做花炮?”
“老爷,祖上传的手艺,不敢忘。刚才随口就唱出了,老爷饶了我吧。”花炮老汉埋了头,咚咚磕响,像根线儿提着。
“起来吧,继续唱。”
家什打响,唱词又起。花炮老汉心里直嘀咕。他再也不敢走神,一场下来,一身酸汗。偷眼瞅瞅贡爷,他仍一脸平顺,稳坐不开船。
大戏唱完。贡爷发饷。
花炮老汉心里平平的。他也没指望从班主手里讨两个小钱。他知道自己的饭碗可能就撂了,最好也要落个在班子里翻不过身。以后的日子咋混。
“花炮少年,你过来。”贡爷站在檐下,朝花炮老汉勾勾手。“王班主,你们先走吧。”
“你想留在这儿吗?”
花炮老汉一下懵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贡爷会留他。自己也三十大几的人了,在贡爷府上能干个啥?这儿也不缺人手呀。
“留下,给我做花炮,闲了唱几段,我不会薄了你的。”贡爷口气硬邦邦的,像石头砸在花炮老汉心上。
做花炮,那耍玩意儿,不费力气,还有饭吃,有衣穿。这是咱下苦人过的日子吗?花炮老汉心里一楞一楞的。
“况且,你在班子里也不好混了。”贡爷轻轻拍拍手。
天呐,这就是命吗?花炮老汉悲哀地在心里叹着。
现在想起花炮老汉说的这些事,我也有些明白了。贡爷那时正值辉煌时期,花炮可是个长面子的东西,花花子一喷,既耍了人又长了威风,他能不把百里挑一的独行货拢过来吗?话说白了,日了也就简单了,没意思了。我瞎子老汉也就不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