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说:“我不姓焦,我姓马。我有个工友姓焦,可惜他死了。”
女孩急了,大声说:“这么说你咋还不懂?非让我说粗话?好吧,我直说吧,你××不?”
六叔懵懂片刻,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等到他彻底清醒过来,突然大叫一声跳起来,一改往日的儒雅,从地上摸起一根废弃的拖把,追着那女孩就打,嘴上厉声骂着:“小他妈崽子,刚孵出蛋壳几天,就敢跟我叫大哥,还要跟我扯那个。今天我代表人民代表党,非要教训教训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街上的人全都驻足观看,说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哩。那女孩毕竟年轻,就像一只敏捷的猫咪,闪转腾挪,十分的灵巧,迤俪跑过几个胡同,就摆脱了六叔的追击,消逝在一片简陋的民居里——那都是外地跑来发财的。
六叔扔掉拖把,大口喘着粗气,方才明白,自己是在抓邪火,不过这么一宣泄,感觉竟然好多了。回到接待处,他没露半点声色,直到忙完了晚饭,才把大家聚拢到一起。六叔没放《角马过河》,他手头也没有那个,他只是说:“要是接待处的人,包括领导干部的小姨子小舅子全都一捎拿大,连我马御厨也不能幸免,你们怎么办?”人们的平静超出了他的预想,只是有人流泪,有人长吁短叹,说:“都说大灾三年,厨子死于帝王之后,可怎么也想不到,当厨子的反倒没饭吃,跟你老爹差不多了。”六叔说:“那怎么比?那是根本就不能比的。冻死迎风站,饿死腆肚皮,这也是当厨师的气节。有意见怎么提都行,可咱得善始善终,站好最后一班岗。”
那以后的几天里,虽然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可谁都明白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只不过一切都表现为潜在的涌动罢了。那天早上,管理员下达了菜单,说将有省里主要领导来吃午饭,把规格标准都细化了。六叔就怪异地看他,管理员说马御厨你怎么意思?六叔说,能有什么意思,我又不能往领导的饭菜里下毒。到时候你尽管瞧好吧。管理员也是同一个生死簿上的人,叹着气跺着脚说,树倒猢狲散;覆巢之下,都完鸡巴蛋了!
午饭自然相当丰盛,十二道精菜,大都由六叔亲自掌勺,还有清冽的五粮液酒,潋滟地斟在了高脚杯里,只等贵客光临。长长的车队开到了餐厅外面,走下来一拨电视里常见的大人物,也包括刘播等市里陪同的领导。他们缓步徐行,谈笑风生,以优越的主人心态抵近餐厅。就在这时候,只听一声唿哨,那些埋伏着的厨师纷纷冲出来,白衣白帽,整齐干净,好似银盔银甲的天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头抢占了餐桌上的座位,谁的吆喝也不听了。就当着省市领导的面,毫无忌惮地大吃二喝起来,一看就是精心策划好了的。领导们杵在那儿,皆大尴尬,只有记者的摄象机对准了桌子猛扫。
刘播急忙走上前来,还没发问,六叔就擎着酒杯说:“是我领的头。我马御厨为各级领导上灶三十年,眼看就要下岗了。三十年我没黑没白,精心烹制,无论什么情况,都保证让领导满意,可我自己几乎就没吃过一顿正儿八经的囫囵饭。今天借领导的光,就算市里和油田欢送我和这些弟兄了!”说罢径自干了。厨师们呜嗷乱叫,都跟着干,喝出了一股悲壮诀别的气氛来。
领导们没办法了。领导们一路咨嗟着,坐上车又到别处去了,反正是饿不着的。大领导还不吭声,小随员却极不满意,对刘播说:“这么操蛋的人,就算厨艺再高,怎么能弄到领导的后院来?幸亏只是号称的御厨,要是真的,皇帝就砍他脑袋了!”刘播回答说:“所以我们才把皇帝推翻,实行了共和制。”觉得不能尽意,又补充说,“要说他操蛋,那就等于否定了这片土地的历史;他是最好的厨师,从会战到今天,每一步历史都反映在他的炒勺里,没评为劳模标兵,已经很委屈他了。”
六叔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连门也不出,眼睛直勾勾的,不接电话,话也很少说。夏晴害怕了,那天就去找米新朵,说老马恐怕要发癔症。听说有一个偏方,治好了许多植物人呢,就是让老情人站到床头,讲讲初恋的故事,再拉着手喊几声,十拿九稳,魂就回来了。米新朵不来,可架不住夏晴生拉硬扯,只好跟着来了。六叔看见了米新朵,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说:“米新朵,你来得正好,我正等着你呢。”又是让座又是倒茶,什么异兆都没了。
夏晴就在一旁拍着巴掌说:“你看,这副药多灵验。要是能根治,我就躲出去,让你们俩亲热亲热,我也很能理解。”
六叔说:“夏晴,都这么大岁数了,少扯淡!米新朵是咱妹,不是早就正名了吗?”
米新朵红了脸说:“哥,你好啦?”
六叔说:“好不好的,我涅槃了。”
两个采油女工都不懂涅槃是什么意思,就怔着。
六叔问:“崔凡怎么样?”
米新朵说:“他们阀门厂产品卖不动,三青两黄的,又是大集体性质,早晚够戗。”
六叔说:“让他跟我干吧,开饭店,做御厨的传人。要不然,我死不瞑目啊!”
夏晴疑惑了,说:“不伺候领导了,开饭店,你还叫什么御厨?”
六叔说:“现在顾客是上帝。上帝和皇帝都是帝,伺候皇帝是御厨,伺候上帝也是御厨,我马御厨不会失业的!”
原来,我堂弟马皎然大学毕业,考了GRE,非要出国留学去读研,把六叔气得半死。他说,你作为御厨的后代,怎么能跑出去吃洋面包?眼看家传的香火就要断了,你就能忍心?可马皎然不听那一套,凑足了钱,一抖翅膀就飞到大洋彼岸去了,而且居然按照老鲍依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他。鲍依给六叔打了越洋电话,让六叔放心,他会对孩子负责。六叔没办法,就移情到了崔凡身上,主要是看中了他从母亲那儿套裁下来的高鼻子,对各种微细的气味同样特别敏感,而且孺子可教,这就很难得了。
过了两天,崔凡就来了,先鞠日本大躬叫舅舅,又跪下磕头叫师傅。
崔凡说:“我妈叫我先跟你学做人,再跟你学手艺。”
六叔说:“你学了厨师,就不后悔?”
崔凡说:“不后悔。”
六叔说:“仅仅不后悔还远远不够,应该是‘虽九死其犹未悔’。——从明天开始,你先把《离骚》背下来吧。”
六叔把他拉起来,像宝贝似的搂着,一时心事浩茫,两眼都是泪花了。
六叔就出面张罗,把接待处的骨干厨师重新聚拢在一起,用买断工龄的钱和积蓄的退休金,再加上从张老板那儿借了些,兑了一家挺上规模的铺面,实行的是股份制,就叫“马御厨大酒店”。别的饭店都供着财神灶王关老爷什么的,六叔不,他把那柄御膳房里的炒勺和在法国得的金奖奖杯拿了出来,用玻璃砖匣子分别镶好,里面衬着绛紫色天鹅绒,垫了玉枕,用强力胶粘在正厅佛龛的位置上,以免人多失盗。每天早晨,六叔都领着店里人对它敬礼膜拜。白服如雪的厨师和红裙飘飘的女服务生站成整齐的方队,用屏息静气的宗教情绪齐声讴诵:天悠悠覆我,地阔阔载我。五谷嘉禾养我,六畜肥膏壮我。千秋江山,万古庖厨。星曜永恒,灶火明灭。洁身而守,凝神以炙。我为君膳食,反以食者为君,虽位卑身贱,未敢稍有懈怠……
声音朗朗的向四外播洒,令人似懂非懂,如聆佛语梵呗。夏晴一听,总要眼泪汪汪的,经常对人说,我不信教,可每次都像到了教堂一样,真有一种庄严的神圣感。
那柄炒勺显然是一件文物珍品,有人出价二十万认购,可六叔坚决不卖,因为那就是一则永不褪色的绝佳广告,和马御厨的名气相得益彰。至于那帧康有为“熬得真味”的书赠,则被六叔裱糊了挂在家里——房屋商品化之后,六叔也跟着换了新房。夏晴说,买多大的才合适呢?六叔说,就按副厅标准,跟刘播一般大的。
可想而知,饭店很红火,远近的人们都慕名而来,想亲口尝尝御膳的滋味。也有人是从心理平衡的角度来的,说过去起码得局处级才能腆着肚子走进这道门槛,连科长们都战战兢兢的;现在咱口袋里有钱了,赚了个人与人的平等,他能吃的咱也能吃,他吃不起的咱也能吃得起,咱不尿这长那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