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星期天,酒店还没开始营业,刘播就来了。刘播是想见见六叔,可六叔躲进了里间,把门闩上,死活不肯见他。刘播只得隔着那层门板跟他说话。
刘播说:“老伙计,你的上帝来了!”
六叔说:“你想让我见上帝?现在还太早,到了时候,我自己就去了!”
刘播哈哈大笑。
刘播说:“角马河也过了,蹶子也尥了,吃上了新草,就算我是狮子鳄鱼,你也该请请我的客吧?”
六叔说:“不是我不想见你,是我没脸见你。看来,你是对的!”
刘播说:“我自己花钱吃饭,不占你的便宜,这还不行么?”
六叔终于撑不住,就开门纳客。崔凡过来问好,六叔拉住他,用爱怜的目光看来看去的,还伸手在那管挺拔的鼻子上摸了一下。
六叔说:“你看像不像米新朵?”
刘播就笑,说:“很像,特别是鼻子。不像你能摸么!”
六叔说:“别看你当市长,可没法跟我比。市长没法往下传,我这个御厨就能,你服不服?”
刘播说:“服,我太服了。这次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既然公款吃喝一时不可避免,市政府打算把你这儿作为定点饭店……”
六叔好半天没说话。他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是觉得,世上的事情太有意思了,有时就像澳洲土著人撇的飞镖,转个圈子,最后还是回到同一只手里来了。可就是这个简单缠绕的阿基米德螺线,让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谁都很难说清楚了。
尾声
许曾垂暮之年请缨挂帅,要为油田开辟国际市场,带领冯地火他们到委内瑞拉去打井挣外汇,正好他有和外国人打交道的经验。而且他的孙子冯许韩满了周岁,张老板的儿子过百天,他还要到温州去招商,秦恬和薛小楠的三次采油技术获得国家科技大奖,又恰逢八月十五,多喜同庆,大家就觉得怎么都该聚一聚。
这一回是六叔和夏晴做东,而且是六叔亲自上灶。他把宴会和赏月分成两个阶段,先文后野,先室内后户外,让老头子老婆子们发发少年狂性。薛明带着老伴上深圳“朝圣”去了,给大家留话问好。难得的是秦恬也来了。这是三十年来她第一次在“熟人”面前露面,而除了晋元峰和薛小楠,她一个都不认得。她眼神涩涩的,戴着一顶不合时令的绒线帽子,一摘下来,露出满头华发,就像一簇洁白的雪,顿时举座皆惊。蓝溪崇敬地看着,说明天要帮她染黑。秦恬很惊异,说头发能染么?我怎么没听说过?晋元峰说,你能听说什么?嫦娥老矣,你是刚从月亮上下来的。
周密第一次参加这些人的聚会,而且穿着便服,大家都跟他开玩笑说,与民同乐啦?周密就说,与民同乐,与民同乐。刘市长都与民同乐呢,我怎么就不能与民同乐?而且我本身就是民,脱下警服退休啦!大家就喟叹着,说怎么忽然就会老了呢,会战分明就是昨天的事嘛!
这一次六叔绝对是按照御膳菜谱,精心制作的一套大菜,让大家大快朵颐,大开眼界,大展心颜,晕晕忽忽的,在真平民和假皇帝之间来回转换。蓝溪不断跟许曾透话,还以为委内瑞拉离新西兰很近。许曾说,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不过月亮都是同一个月亮,只是照耀的位置不同而已。蓝溪就一趟一趟跑洗手间,回来后脸上泪光依稀,分明是刚擦过。
夜深下来,大家酲醉着,兴致却未曾稍减。就用手推车载上木柈子,到外面点篝火。找了几处都觉得既不理想也不安全,索性就走出楼区,来到一处马路的尚未完工的大转盘上。还是薛小楠认出来,这儿就是爸爸他们当年支起第一架帐篷的地方。
大家都说,就在这儿了,这儿有意义。
木柈子架成梯形,就点起火来。火光舞蹈着跳荡着,黄白色的烟气直上青天,皎洁的月亮就变得若虚若实,时明时暗了。
大家花瓣托萼般围坐起来。崔凡用提笼送来了野餐,揭开盖子一看,原来竟是热气腾腾的窝头。
众人欢呼起来,纷纷下手抢夺,就问六叔,是不是按照北京仿膳的配料,特制的栗子面窝头。六叔说,哪里,这就是正宗原版的会战窝头,包米面做的,没有一点儿掺和,在三大队时,我差不多天天顿顿都做。大家你掰一块我掰一块,竟然吃得十分香甜,好像是面对着暌离已久失而复得的宝贝。
刘播说:“怎么回事呢?这玩意当年吃得怨声载道,现在反倒成了香饽饽,听说粗粮馆和家常菜又开始抬头了。”
晋元峰大口嚼着,振臂高呼:“老包米面万岁!”
大家就跟着乱喊:“老包米面万岁!”
张老板说:“很多当年的感觉,现在都找不到了,一到闲下来的时候,还真挺想的。”
薛小楠说:“大概这就叫返朴归真,感觉回归吧。张叔叔,你给举个例子吧。”
张老板想了想,神往地思念说:“比如说,身上的‘光荣虫’吧,在衣服里面蠢蠢欲动,拱啊拱的,是一种可以接受的痒痒。想挠挠,想脱衣服抓抓,还有挠不到的地方,也想找个带棱角的地方蹭蹭,那滋味,嗨,真叫一个滋润!”
大家都笑,笑得前仰后合。
张老板说:“得从哪个乞丐身上引进一批火种,保存起来,要不然,咱们这帮老包米面的后代,连‘光荣虫’都不认得,怎么进行传统教育?”
过了一会儿,薛小楠说:“你们知道吗,油田上又有人提出了新口号,叫四个不一样:素质高低使用不一样;管理好坏待遇不一样;技能强弱岗位不一样;贡献大小薪酬不一样。”
大家沉静了片刻,便说,是不是外地早就有类似的提法?咱们晚了三春的节气吧?
许曾说:“四个不一样,是应运而生的,就拿马御厨来说,能和普通的火头军一样么?不一样是对的呀!”
晋元峰说:“一样不一样,都是因为时代不一样了,兴许,这就叫与时俱进吧。”
头上的月亮向下泼溅着水似的光辉。六叔久久凝视,好半天没说话。
薛小楠说:“马叔叔,你看什么?”
六叔说:“我看月亮里的挂花树,它其实很像我家乡的那棵老榆树,我老爸仿佛就坐在树底下……”
晋元峰怕六叔伤感,就把意趣引过来说:“这么好的月亮,焉能无诗?咱们玩诗接龙吧,一人一句,两句也行,必须和月亮有关系。”
吕勤久说:“这个咱可不行,玩不过你。”
刘播说:“随便来,不一定就非得有出处,顺口现诌的也行。”
晋元峰就开头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六叔说:“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刘播说:“铁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铁人。”
众人鼓掌叫好。
蓝溪说:“明月千里寄相思。”
吕勤久说:“天天不迟到,月月不缺勤。”
晋元峰说:“这个不行,意思不对劲儿,推倒重来吧。”
吕勤久又说:“圆圆的月亮像大阀,俺搂住月亮手不撒。”
大家又是一笑,并为他鼓掌。
薛小楠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夏晴说:“要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秦恬说:“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
刘播插话说:“秦恬有黄昏恋的意思了,要把欠晋元峰的全补回来呢!”
周密说:“月黑偷油夜,风高防火天。”
米新朵说:“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大家沉寂片刻,似乎听出了些许禅意。六叔就把头仰向天空,看月亮在云层里穿行。
许曾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韩桂花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张老板说:“月亮走我也走,我送许曾大哥到南美洲。”
大家又鼓掌叫好。
一辆轿车开过来,被面前的篝火挡住,焦躁地鸣着喇叭。一个显然也喝了酒的人探出一张红脸来喊:“哪来的这么多老灯?喝那么多酒,跑这耍酒疯来啦?这可是城市里的大马路,不是大野地,谁让你们随便拢火!”
六叔和张老板他们认出来,这人是康同伟。
一个年轻的交警走过来,朝轿车敬了个礼,然后做了个绕行的手势说:“对不起,这都是油田的功臣,组织上特批的,所以请你从那边走!”
康同伟说:“还讲不讲交通规则啦?”
交警说:“如果不是中秋节,如果不是这么晚了,我就该罚你酒后驾驶。你要是再磨叽,我可就公事公办啦!“
康同伟嘟囔一句什么,立刻缩回头去,把车开走了。
交警朝他们一笑,走到一边去了。
周密说:“那是我儿子,他接我的班了。”
众人静默着,目送交警走上了一个指挥墩。
月亮在他们身上镀了一层银光,篝火又在他们身上镀了一层金光。光色明暗的变幻里,他们就像一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