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洪林的婚礼安排在露天花圃里,这还是韩桂花的创意。焦洪林拗了好几回,张老板说,现在的年轻人在大街上就敢亲热,就差脱裤子了,你好不容易结了婚,正大光明,还有什么顾忌的?你要是不好意思出席婚礼也行,我替你,反正我还没过新郎倌的瘾呢!焦洪林不好拂逆众人的好意,也就半推半就听之任之了。张老板为他们租下了一处楼房,还做了简单装修,请好了市歌舞团的乐队和歌手,订了一家大饭店,并准备让二百个“外包工劳模”歇工来捧场。之所以一再向后拖延,是在等许曾从新疆归来,人齐马全,就鸣鞭大吉了。许曾带着一个钻探纵队,到新疆参加石油会战,在大沙漠上打探井,而且很快就打出了工业油流。回到家里,听到了崔大可和杜希金的事,许曾伤感了一会儿,就说:“其实,人什么困难都能战胜,战胜不了的惟有自己。我们走着同一条路的同时,每个人也在走着自己的路。总而言之,大家都到自己该到的地方去了!”
举行婚礼的前夜,焦洪林已经早早睡下了,忽然想起,他有几本日记,还藏在那个大院屋子里的天棚上,搬家的时候过于匆忙,竟然把它们给忘了。无论是对是错,都是不同时代的记录,留下来说不定具有史料价值。就爬起来,骑了工地上的一辆车子去找。
大院的砖墙经过了加高,已经无法看到里面,铁栅门也换成了铁板门,如果没有涂料厂的牌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监狱。院子里人声嘁嚓的,却没有一丝灯光,偶尔有手电筒的光柱匆遽地一晃,又熄灭掉了,显然没干什么光明磊落的勾当。焦洪林狐疑着,又不能高声叫门,试探着一推,那大门竟然是虚掩着的,稍稍一扁身子,就溜进去了。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黑咕隆咚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大油罐车,一根胶皮油管正从乱七八糟的涂料堆里伸出来,汩汩地向车里流注着。
这正是典型的栽阀盗油,焦洪林一看就明白了。一腔因寂寞而冷却的正义之血被点燃了,他就像一枚启动了程序的火箭,一瞬间获得了极大的推升力,想停住都不可能了。他发烫的思路锐利而直接,和某些历史镜头重叠起来,好像是长期潜移默化的无意模仿,也好像久已期待的本色出演。就从大墙的阴影下挺身走出来,大喝一声:“住手,你们这帮盗窃国家原油的坏蛋!”
院子里的人慌乱起来,有人从大门逃了出去,有人从高墙上跳了出去。一个黑影从他身边跑过,他紧追了几步,一把抓住,贴近了一看,原来是陈南喜。
焦洪林说:“想不到你会从一个小小的‘光荣虫’,变成了一只大大的‘油耗子’!”
陈南喜还想挣脱,但焦洪林死死地抓住了他。
陈南喜央求说:“焦指导员,带处不处的,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就非要和我过不去?”
焦洪林说:“说别的没用,马上跟我走!”
陈南喜说:“看马本良的面子!”
焦洪林说:“提谁都不好使!”
陈南喜说:“我给你十万元,咱们两方便。”
焦洪林说:“这么无耻的话,亏得你能说出来。”
陈南喜绝望了,就高声喊人。一个黑影跑过来,手上的刀锋被上弦月映出缭乱的冷光。
黑影说:“撒不撒手?不撒手我花了你!”
焦洪林说:“花是啥意思?”
黑影说:“就是这个意思!”
刀子猝不及防地捅进肚子,甚至还有一股畅快的凉意。焦洪林下意识地摸了摸刀口,手上沾满了粘稠的液体。他把手举到眼前看了一下,凄迷地一笑说:“花是红的!”然后,他颓然地倒在了地上。这时陈南喜才猛然醒悟,出大事了。他发疯地叫骂着,扑到那个黑影身上,夺过刀子,刺向了那人的屁股。
两个小时之后,焦洪林死在了医院的急救室里。这时距离他的婚礼还有九小时。三大队的人闻讯都来了,包括薛明、刘播、周密和许曾。所有的人没有不落泪的。这个极简单而又极复杂的平凡生命,这个彳亍在错杂迷乱的精神通道上的小人物,终于以最后的爆亮完成了自我塑造。他没成为英雄,却成了烈士,这样,他会在家乡的坟场上拥有一块具有超越乡土意义的墓碑。
三天后,焦洪林平静地躺在鲜花丛中,而那些花都是孙英从花圃折来的。在滚滚人流的簇拥下,身披婚纱的孙英傍着灵车,在漫天阴霾里缓缓走动。旷野浊风弥漫,无边无际的抽油机不知疲倦,循环往复地做着古老的桔槔运动。
忽然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曲高亢苍凉的男声:一百里路途我走了九十九,还有那一里地却总也不到头……
那声音劈裂而嘶哑,带着揪心的悲怆,被荒风吹得颤颤巍巍,仿佛就是为这个爱唱歌的男人唱的。紧跟在灵车后面的六叔他们,于是一个个泪流满面。
日子就这么悠悠地过着。六叔他们这辈人的身边日渐稀疏,有人变成了枯黄的叶子飒然而落,有人变成了鲜艳的果实顽强地挂在枝头,用晋元峰的话说,是生活越来越美好,日子越过越寂寞。他们带着艰苦岁月的伤病,带着对往事的缱绻,日渐走出了人们的视线,退居到了城市的边缘,成了浩瀚人群里最为黯淡最不起眼却又最具历史质感的那一部分人。
那一天,地企双方统一组织老会战去医院体检,结果发现,除了当年落下的毛病,许多人还新得了“富贵病”:脂肪肝、高血脂、糖尿病……很多人都大腹便便,身体比原形大了一号。惟有六叔的体重十分恒定,而米新朵、蓝溪、夏晴这三个女人也变化不大,依稀保存着昔日的纤巧。
张老板感慨说:“现在的生活太好了,好大发劲儿了,个个营养过剩,脂肪堆积,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眼睛扫到了蓝溪,又说:“你干美容健身吧,填补城市空白,重点帮大家减肥,弄出个好体形好体格来。也让女的们更加漂亮,特别是把这玩意往大了弄弄,省得一个个都是‘太平公主’,像小荷包蛋似的,还不如男人的胸大肌哩,哺育不好革命事业接班人,也对不起……”
蓝溪说:“行了,含蓄点儿,点到为止吧。”
张老板说:“这不是一般问题,种族的差距实际上就是这玩意造成的差距,必须提高认识啊!”
女的们便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张老板说:“这就是象牙呀,在香港,那就叫大波霸,可值大价钱了。”
夏晴和米新朵就相视而笑,想起用布带猛勒,自虐式的往事,一时不胜唏嘘。
杜希金“自我爆炸”之后,蓝溪就很惨了,为了倒赃,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包括她喜爱的那些衣服和鞋子。别的干部去世或降职,房子还由家属住着,叫福利终身制;可她的房子马上被收了回去,换了一处又小又旧的,电话也撤了。她不敢把这些告诉给远在南太平洋的儿子,只好骗他说,你爸爸到新疆大沙漠上开发新油田去了。蓝溪最后也没见到她想见的那个女人。找到他们的居所之后,已是人去楼空,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带蕾丝花边的女式脏裤头,一堆有内容和没内容的胶皮套子,一张被撕成两半的彩色大照片——剩下的那半照片里,杜希金还在幸福地傻逼呵呵地微笑呢。杜希金没给家里留下一分钱,却给了那女的二十万。那个自称有九条命的女人从此石沉大海,再也没在大北市出现过——也许带着这些本钱逃到了外地,改头换面,不再办理零售业务,而是随行就市把自己整个批发出去了。
杜希金被判了十八年徒刑,活着出来的希望已经不大。蓝溪到监狱去看他,他只哭不说话。蓝溪走近前去,启朱唇露玉齿,他还以为是要和他吻别呢,哪知道蓝溪猛地咬住他的肩胛肉,咬他一个拘挛暴跳。蓝溪说,你骗得我好苦啊,这且不说,你还骗国家。你是人民的罪人,将来我怎么对咱儿子说?然后她把写好的离婚书拍在桌子上说,签字吧,这一步早就该走了!
张老板想扶助蓝溪和米新朵,六叔也知道。张老板说,都是你的准夫人,我帮她们,也就是帮你,你说对不对?你不好帮,你也帮不了。六叔嘿然。张老板说,女人就是眼窝子浅,一个个天仙似的,嫁给你我这样的有多好,结果让金元宝绊个跟头,却一脚踢开,捡狗屎去了。六叔说,当时谁又能看出那么远去?我一个做饭的假贫农真地主,你一个掌破鞋的操蛋分子。张老板嘿嘿笑,说革命就是解放生产力,还是改革开放好!
就拽着六叔,把蓝溪和米新朵找来。
张老板对蓝溪说:“你男人找二奶,我脱不了干系。虽然鸟长在他身上,可要没有我的馊招,也不至于。”
蓝溪说:“不怨你,一切都是他自找的。——难道那些赃款也是你让他贪污的?”
张老板说:“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油田职工的遗属,帮你们我也有义务。孩子在新西兰的学费我全管,好歹得让他毕业;然后我借给你和米新朵几十万块钱,是无息的,你们两个美丽的寡妇开办一处健身美容院,肯定能火。”
蓝溪和米新朵感激涕零,在大家的帮助下,健身美容院果然就开起来了,也果然就火起来了。
晋元峰多次登报,寻找当年救过他的那位农村妇女,却始终没能找到,为此一直深深遗憾着。有一天,他拿着一本杂志,兴冲冲到建筑工地上来了。张老板还以为是寻人启示有了回应,晋元峰却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好的诗,竟然是你们工地上的一个民工写的,谁能想得到?真是青出于蓝哪!
一展开,就有人围上来,朗朗念道:萨尔图的月亮是一面清醒的镜子
反映着一万个夜晚不熄的篝火
城市已有登天的阶梯
钻塔就是桂花树
供我攀爬抚摩岁月的凸凹
雪原是白色的地血是黑色的
饥饿是白色的忍受是黑色的
古老的神话随风飘去
而角色数以千万计
决不是两个没有智性的男女
……
众人叫着好,又说诗这东西太玄,似懂非懂的。晋元峰说,诗无达诂。要是像白开水,就没意思了。就让众人齐声喊那人的名字,却见23层楼房上探出一颗年轻的头来,笑着朝下摆摆手,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却因为距离太远声音太嘈杂,没法听得见。
我六叔马本良以参禅般的定力埋头案边灶旁,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或者根本不去打听。有一天早晨,六叔正在厨房抓芡,有人敲着窗户说,刘播副市长有事找他。六叔不敢怠慢,洗了手就往市政府大楼跑。要找市长,必须经过两三道森严的门卫,因为六叔也算是公众人物,又是领导召见,倒也来得顺利。刘播坐在大班台前,那桌面比双人床还大呢,绝对给人以威严感。屋里一应陈设琳琳琅琅的,特别是那些办公电器,六叔根本就没见到过。想起当年采油三大队的穷酸相,六叔感慨系之,就局促了手脚,拣一个稍偏的座位坐了。
刘播亲切和蔼地笑着,倒给他一杯西湖龙井茶,随便聊了几句什么,就给六叔放了一段录象,是从《动物世界》里翻录下来的《角马过河》:一大群非洲角马没有草吃了,必须得迁徙到远处去,不然必死无疑。特别是要越过一道横亘的天堑,前面是立陡的河岸,河里水流湍急,无数鳄鱼在其间游弋,后面是紧追不舍的狮子猎豹,跳还是不跳?有的角马跳下去,被急流冲走,有的力气不逮,就再也跳不上来了,有的被鳄鱼咬死吃掉……可后面的角马还是奋勇地往河里跳,宁可用自己的尸体为别的角马做好铺垫。结果,大多数角马踩着先行者的尸体跳到了彼岸,在一大片绿地上找到了新的生机。它们重新返转回来时,已是更为强大藩盛的一群……
六叔越看越懵懂,说:“刘市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咋心里直发毛呢!”
刘播说:“老伙计,现在到了角马过河的时候了。你可是领头的角马,别再犹豫了!”
六叔终于明白了。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呻吟,然后定定地看着刘播说:“难道你……你们要卸磨杀驴?我可是为油田干了三十年啊!”
刘播说:“你看,接待处这种公办公用自我服务的饮食业,钟鸣鼎食的,已经成为一块明显的弊病。它就像个大酱碟子,你也沾(蘸)他也沾;就像个无底洞,扔进去多少都看不着。它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不再适应今天的新形势了。过去你也提过类似意见,可见不改革不取缔不行了。”
六叔努力做出笑容来,可那笑容惨烈之极,比哭还要难看。他说:“取缔是什么意思?连我马御厨也不留了?你们,太绝情了吧!”
刘播说:“兄弟,你别激动,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接待处解散之后,在待遇上……”
六叔说:“那次是我得罪了你。要报复,你就拿我开刀吧,别捎带着别的人。”
刘播说:“不存在报复问题,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这是大势所趋,已经不可逆转了。当年我说过风和沙子,现在,风又刮起来了,每个沙子落到哪,并不只是自己说了算。”
六叔已经头晕目眩,眼前一片迷茫的雾气。他想找个东西摔在刘播面前,找了半天也没有合适的,只好把一个胶水瓶扔到地上,那是塑料的,没有迸碎的效果,软钝地跳了两下,就静止不动了。
六叔说:“刘播你想想,你肚子里靠什么撑着才活到今天的,还步步高升,当上了副市长?是我马本良身上的血和肉,是我的一片赤胆忠心哪。别人我不说,刘播你拍拍良心,能对得起我吗?我为你掏了一只喜鹊,可你,把整个喜鹊窝都给端了!”
六叔哭起来。刘播也哭起来。警卫在外面敲门,刘播说:“没事没事,我们是老哥们,狗皮袜子没反正!”
六叔说:“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你收留了我,抬举了我;可三十年后,你又抛弃了我。市长大人,我谢谢你啦!”
六叔噗嗵给刘播跪下了。刘播扶了几下没扶起来,也给他跪下了。他们互相跪着哭着,渐渐就搂在了一起,就像生离死别似的。
六叔终于说:“刘播,我知道不怪你,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马本良还是一条汉子,既然角马不过河不行,那就过河。可角马也是血肉之躯,它要嘶叫,要发疯尥蹶子,你也应该理解。”
刘播说:“我理解。今天我已经准备好了,让你打我一顿出出气。你是油田的功臣,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别人我管不了,但对你必须破例。如果你实在不想重新择业,我已经为你选好了岗位,那就是留在市政府机关小灶食堂……”
六叔凄惨地笑着,然后说:“谢谢啦。不过你要知道,轻易破例是不能服众的。现在的选择已经不是鱼和熊掌的选择,而是割阑尾还是割性腺的选择。无论如何,我不能为了自己的苟安,做一个撇下大家独自逃命的卑鄙小人!”
六叔擦干眼泪,从宏伟华丽的市府大楼里走了出去。那一刻他就像个梦游者,已经辨不清东南西北。沿着一条马路信步走着,走来走去,走到了一片繁闹的商业街区,那里都是两三层的门市小楼,两侧张挂着各式牌匾,尽管显得杂色纷呈,看着不那么规范,甚至有一种异域的感觉,可又充盈着别样的生机。六叔在一个凸起的马葫芦盖子上坐下,良久打量着这块陌生的地方,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却又被无名的怒火烧干。往事像车轮隆隆响着在心头上碾过。三十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所有的足迹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给抹平了。一夜之间,他觉得失掉的不仅仅是旱涝保收的工资和劳保,还有好多说不清的东西……
一个妖冶的女孩走过来,朝他浪笑一声说:“大哥,看你一个人坐着挺愁闷的,娱乐不?”
六叔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不具备识别真假的火眼金睛,还以为这女孩挺有人情味的。就说:“谢谢啦,我不娱乐,唱歌跳舞我全不会。”
女孩说:“大哥外行了。我的意思是说,过过生活不?”
六叔说:“我一直过着生活啊!”
女孩说:“大哥你没文化呀?生活你还不懂?就是……性交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