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蒸汽机车穿越了中国北方最为艰难的时空,经过一天一夜的沉重喘息,黎明时分,终于停在滨洲铁路一个四等小站上。被风雨剥蚀了的白漆站牌正好对着我六叔马本良那节车厢,上面写着“萨尔图”三个黑体大字。
车上的人全都诧异着,看着招工负责人刘播说:“不过就是睡了一觉嘛,咋一家伙就跑到国外来啦?”
刘播嘿嘿地笑了。他的笑是透明的,带着宜人的温度,给所有的人都留下了亲切的认同感。刘播本是石油学院毕业生,可举止打扮很像大老粗,这就很厉害了,相当于一种很时尚的迷彩性质。他的身份是萨E采油指挥部采油三大队大队长,招工不过是临时领命。刘播向大家解释说:“既然能有哈尔滨,就能有萨尔图,大哥小弟嘛,对不对?萨尔图是蒙语,意思是月亮升起的地方。”
一听这浪漫的名字,新工人们就糊到窗前,一个个把脸挤平了向外探看。不看还好,一看就傻眼了:初显的曙色里,一片灰茫茫的荒野,连一个小小的隆起都没有,一道细细的活水都没有。地面上白花花的碱疤瘌令人刺痛,周遭的小草长不盈寸,稀巴楞登地匍匐着。偶尔有一棵树,也是未老先衰的老头树,弯弯巴巴永远长不高,浑身布满瘰疬和瘿包,就像盆景似的。星星点点的房子,全都矮趴趴斜歪歪的,从头到脚土墙土盖,看着跟牲口棚子差不多……大家的脸色都晦暗起来。有人嚷着:“这种鬼地方,根本就不适合人类生存嘛,怎么配起这么美好的名字?”
刘播说:“你们以为月亮是什么?其实月亮就是这个样子,远远看着,又皎洁又美丽,真要登上去,比哪都荒凉。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来他个新编神话故事,男的是吴刚伐树,女的就是嫦娥奔月了!”
众人便笑起来,那笑惨兮兮的,好像被人胳肢了。
就心情沉重着,背包摞散往下跳。
双脚刚一落地,人就被劲飕的季节风给呛住。那风至少也有七八级,裹挟着沙尘和乱草,简直就是一片霰弹,源源不断横扫过来,人们被打得东倒西歪,一个个佝偻着身子,脚步都错乱了。穿着脏制服的老列车员总跑这条线,早已见惯不惊,傍在车厢门口,样子像个兵痞似的,用手摁着大沿帽,看着这拨新来的工人嘿嘿直笑,好像是什么阴谋诡计得逞了。他吆喝说:“这里的风大是大,可是不常刮,一年刮两次,一次六个月!”
人们又笑,不过那笑就很像是哭了。
六叔以手遮脸,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沙子,渐渐从荒风里凸现出来。觉得手上挺空,尚有余力,就转身来帮后面的人。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个俊俏姑娘,名叫米新朵,火车上就坐在他对面。六叔自小没妈,又没有姐妹,对女性很向近。再说,米新朵不是一般的俊俏,她俊得蜇人眼睛,白瓷脸子,鸦翅乌眉,一双杏眼,下面嵌着一管笔挺而精致的鼻子,红唇里包裹着两排细密的白牙齿,这就美得不大真实了,甚至有一种脱离群众的感觉。六叔一夜都没睡塌实,总是微眯着眼睛偷觑,尽管他还挨着饿,还处于丧父的悲痛里,可这一切都没能阻止他的审美。他就觉得很奇怪了,她是怎么长的?她干嘛要到油田去?她应该去当演员才对呀。
米新朵交出行李,刚走了几步,忽然又站住了,哭哭唧唧的直揉眼睛。六叔心疼了,凑到跟前劝慰说:“哭啥嘛,天塌砸大个,过河有矬子。这种年月,有饭吃就行呗!”
米新朵立刻声息泪止,顺势掩饰说:“谁哭了,我没哭。我是被沙子迷了眼睛,想用眼泪冲出来。”
六叔说:“我会翻眼皮。我给你翻翻吧。”
米新朵比六叔还小一岁,而且人很单纯,又是情急之中,谁都没多想什么。就以实为实,把脸盘子凑了过来。那真是精窑好炭烧出来的脸盘子,睫毛长眼皮薄,如新熟的葡萄,又明显地双着。六叔把指头绾了一个花,很容易就翻了过来。怕伤着她的眼睛,他没用手,而是伸出舌头灵巧地一舔,事就齐了。那一刻他屏息静气,生怕把这个精致的妙人给呵化了。
一切都水到渠成,妥帖自然,甚至是很温馨很感人的画面。偏偏这一幕被金刚钻井队队长许曾看到,从他那个主观视点看过去,就看出了很大的暧昧成分。许曾便摸着鬣鬃似的胡茬子,嘿嘿一笑说:“小兔崽子,不像话嘛,刚下车还没站稳脚跟,就玩起了这个,这又不是在外国,扯什么哩咯儿咙啊!”
许曾一直等在这儿接站。金刚钻井队不断分蘖,骨干一茬一茬输出,人手就不够用了,得挑些顶硬的补充上。萨尔图这种小站平时很少有乘客,候车室只有十多平米,列车只停一分钟,也不过是照章行事罢了。自打发现了石油,小站一夜之间坐大,常常有专列停靠,据说很快就要晋升为二等车站了。许曾他们来时没坐客车,坐的是那种铁皮罐头似的货车,一个个戗毛戗刺,油渍麻花,却又喜形于色,操着东西南北大杂烩的腔调,大着声音说话,总说抱了个大金娃娃,等于给咱国家雪中送炭了。跟随他们一同来的,还有那些躺在低边平车上硕大的钢铁桁梁,看着就像是恐龙骨架。一伙土著围着看热闹,直看得咂嘴啧舌,不可理解地问道:“这傻大憨粗的家伙,干什么用的呢?”许曾诡谲地眨眨眼睛说:“这叫钻塔,日地球的!”人群里有萨边公社的贫协主席老张才,还有钻井队借宿的房东女儿韩桂花,男女老少齐全,哄笑一声就散了。背后便议论说:“这个许曾队长真够匪气的,地球咋个日法?要是真给日透了,那边就是老美,麻烦可就惹大了。”
一两千名新工人集结在车站前的空地上,乱糟糟闹哄哄的,就像黄泛区的难民。有人吹起了哨子,命令说,以车厢为单位,分男女按大小个站排。这边刚刚站好,就听一片杂沓的掌声,有人讲话了。一位首长模样的人,身披土黄色军大衣,迎着劲风挺立在汽车上,手拿一只铁皮喇叭,用不南不北的腔调讲道:“什么是20世纪的能源主宰?是石油。祖国太需要石油了,就像我们的妈妈等着输血。六亿双眼睛都在看着我们,我们的命运和祖国紧紧连在一起。孩子们,大幕已经拉开,该你们上场啦!”话很斩截,却震撼人心,场上的嘈杂立刻被海潮般的掌声淹没了。大家十分敬仰地目送他走下汽车,又随着汽车缓缓离去。不知是谁打听到了,这是油田指挥部副总指挥严凌,是转战各地的老石油了。
油田仓促上马,急需大批劳力,招工时难免萝卜快了不洗泥。人员的去处主要是钻井和采油,也摸不清每个人的底细和特长,只好猛张飞阵前乱点兵,从体力角度考虑,按大小个分派岗位。来领人的查好个数,用手掌在队伍中间一劈,高的上钻井,矮的上采油,没什么道理好讲的,剩下的事只有日后再说了。新工人们还知道了一个更为重要的分配原则,那就是钻井比采油累,可粮食定量也比采油多,足足多了六七斤呢,以六叔的职业目光看来,那相当于小半屉窝头。男的都希望能上钻井,为的就是能多吃到一些粮食;大灾之年,这可是天大的事情。
六叔的个头中等偏高,占据着排头三分之二的位置;遗憾的是不够夯实,由于贪长,又正赶上挨饿,就比例失调,长成了一棵细巴连纤的青秫秸。实际上他已经被一掌砍到了钻井的队伍里,正在暗自高兴,许曾晃着孔武的身子荡过来了。
许曾不紧不慢地在队伍前面踱步,面带笑容,露着被酽茶和劣等烟草熏染成的黑牙齿,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来回扫视。最后他停在了六叔面前,伸出一根食指,又弯成一个向上的钩子,把他从队伍里勾了出来。六叔还以为队长慧眼识珠,对他单有任用呢,就笑嘻嘻地站了出来,有些忸怩地晃着身子,如同孤木脱离了丛林一般摇曳着。许曾的笑变得深不可测了,逼近了他细看,那目光里就有了芒刺,看得他极不自在。
许曾说:“小伙子,钻井玩的可是钢铁,硬碰硬,你这体格,怕是顶不住啊。”
六叔赶紧赔笑说:“别看我瘦,可我有干巴劲儿,不信咱俩扳一腕子?”
众人都笑起来。许曾也笑了。如果换了消闲的场合,扳扳腕子倒是文体活动和群众娱乐的一种,而且简单易行,随时随地,不需要任何器材和设备;可是现在,上千人都站在倒春寒里蹴踏,他居然要扳腕子,简直就是不看火候瞎胡闹嘛。可六叔的本意并不是瞎胡闹,他是真格的;他从小就练掂马勺,膂力腕力绝非常人可比,这一点他是很自信的。就一边笑一边绾袖子,还把一只手向许曾伸过来。
许曾也伸出手来,却没和他相握,把那只手抬起来,向肩后甩一甩说:“你就上采油吧,采油清闲,还有女的腻糊着。要不然,扶刹把打大钳抬钻杆,哪一样你都干不了。”
众人又笑。
六叔急了,而且十分的不理解,就大声辩解说:“我个子也够高啊,劲头也够大啊,凭什么把我刷下来?”
许曾说:“凭什么?什么也不凭。你以为这是菜市场么?这是特大油田,国家重要工业基地,来到这就得服从分配,不能讲价钱。”
犹如掉进了冰水里,六叔的身子都抖了。他绝望地挣扎着,极想抓住眼前的任何一点东西,于是软了声音,上前拽住许曾的袖子,央求说:“队长啊,我爹就是被饿死的……”
许曾说:“那你找万恶的旧社会去。”
六叔说:“不是旧社会,就是不久前。”
许曾沉默片刻,便说:“你是怕饿死,才来油田混饭吃的?”
六叔急忙补救说:“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是这么回事。我爹他被饿死,不是因为没有粮食,而是因为没有石油……”
真是不说还明白,越说越糊涂了。按说如此悲惨的话题是不该笑的,可在场的人还是大笑起来,这一笑,就注定了六叔不可逆转的命运——他等于身陷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看看左手没抓住,六叔又换成了右手。他说:“队长你看,你们玩的是钢铁,硬碰硬;我玩的也是钢铁,硬碰硬,而且还是童子功,比你们早多了!”
这话非常突兀,许曾迷惑了,在场的人全都迷惑了。场上乱哄哄的,就像一锅沸腾的粥。许曾细眯着眼睛看着六叔,那眸子里的光焰飘忽不定,就像追魂摄魄的食肉兽。六叔很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这机会极其短暂,而且稍纵即逝,永不再来,为了那小半屉窝头,他必须鼓起勇气,把余下的话说完。就侧侧身子,嗖地一下,从背包里掣出那柄祖传的炒勺来,那姿势如同武士出剑,十分的古典。那炒勺比普通的家用炒勺略长,被岁月濡出黑亮的幽光,勺头半圆不扁的,顶端磨出一个柔和的缺口,如同一轮初亏的月亮,勺柄上还錾着“御厨”两个字,只是有些模糊不清了。
许曾吓了一跳,竟然后退了一步,攥紧了拳头,像看刺客似的打量六叔说:“你……想干什么?”
六叔做了个掂勺炒菜的动作,说道:“队长你看,这不就是玩钢铁、硬碰硬嘛。就算我不能扶刹把抬钻杆,可我也能给扶刹把抬钻杆的人做饭哪!”
在场的人全都哄笑起来,那笑里有了揶揄的含义,就像在看一个不识时务出乖露丑的二杆子。许曾想笑却憋住了,峻了脸子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前线缺的是能顶硬的钻井工人,不缺烧火做饭的大师傅。这种囊巴活,长卵子不长卵子都能干,一线退下来的老弱病残还安排不了呢,怎么还能从外面招?”
在场的人又笑,直笑得前仰后合的。
如果许曾能换一种口气说话,六叔也许会心悦诚服;可许曾把做饭说成囊巴活,还涉及到了卵子问题,他就忍不住愤怒了。他眼前金星乱迸,看人都模糊了,便梗着脖子,红头涨脸地嚷道:“你可以不要我,可你不能糟践做饭的。民以食为天,难道你这个当队长的就不是人?就反了天不成?再说,做饭和做饭那可大不一样。我不是普通的火头军,我们马家是御厨世家,伺候过皇帝的,厨艺代代相传,都三辈人了!”
这一下众人笑得更加厉害,队伍立刻四分五裂,溃不成军了。在滔天的笑声里,六叔狼狈之极,就像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许曾的耐心终于用到了尽头,他没时间继续纠缠下去了,就顺应了民意,做了一个类似拼刺的动作,把那柄炒勺挡了回去。然后朗声骂道:“你他妈的跑到油田卖废铁来啦?眼下全国上下都在挨饿,油田也是瓜菜代,你咋还在琢磨开小灶?再说,就算你真是御厨后代,皇帝都死绝了,要你还有鸟用?”
这话居高临下,而且一剑封喉,人们呜嗷乱叫着,都以为这已经是个斩截的句号了。偏偏六叔的拗劲上来,就昂扬着头颅,颤抖着身子,以决死一拼的卫道精神高声喊道:“皇帝死了,不是还有广大人民群众嘛,是人都是要吃饭的呀。从古到今,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哪个不想吃香的喝辣的?难道你当队长的就不想?困难是暂时的,你以为中国人民永远都会吃糠咽菜吗?”
众人皆大惊讶,起哄变成了喝彩,场上的形势立刻大翻盘。这下许曾反倒无话可说了,他笑吟吟地走到六叔跟前,看似亲昵地扯住他一只手。六叔还以为他被说服,回心转意,来和他握手言和呢,哪知他手上突然给劲儿,那动作就演变成了擒拿术,猛然一拉,再用力一搡,六叔踉踉跄跄一溜跟头,等到刹住脚步,已经到了对面采油的阵营里。众人大哗,现场的气氛已经白热化。六叔悲哀地咆哮着,抡起手中的炒勺,向一根电线杆子狠狠砸去。那件由盛宣怀亲自监理,清代汉阳铁厂精工打造出来的炒勺,居然毫发未损,只是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铮音。
还要再砸,一只手就伸过来把他拦住,另一只手则款款地拍了他的肩膀,拍出很贴己的抚慰来。六叔回头一看,原来是刘播。
刘播温暾地笑着说:“小马兄弟,这是何苦来呢,反正是跟我来的,就跟我走吧。采油也很不错,虽说分工不同,都是光荣的石油工人嘛。”
六叔鼻子一酸,落下两滴泪来。
六叔说:“队长,不是我非要上钻井,多吃几个窝头,我就是感到委屈,没处讲理去。”
刘播仍笑,仰望着混沌的天空说:“看见这漫天风沙了么?一个人其实就是一粒沙子,要落到哪儿自己说了不算,那要看风的决定。”
六叔似懂非懂,塑在那儿不动。
刘播又说:“国家需要石油,这是一场大风,这才把咱们从四面八方刮到这儿来了。许曾是大点的沙子,你是小一点的沙子,你们在半空中一撞,结果你还没飞到想去的地方,就被他给撞下来了。你说是不是?”
六叔终于笑了。他觉得上采油队也未必就不好,有刘播这样很能理解人的头儿,少吃几个窝头,那也是值得的。就顺应着刘播的比喻,看着飒飒落地的沙子——它们松散地分布着,相对独立着,却又密集地团结着,变成了一片坚实厚重的土地。他跺跺脚,脚下冒起一股白烟,发出硗确而钝闷的回响。很显然,这是陌生的土地,和家乡肥沃的黑土地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