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人们全都站在解放牌大卡车上，像一畦拥挤的秧苗，在大荒野上御风而行。荒芜的长卷不断展开，单调重复而又千篇一律，看上去既非戈壁又非沙漠，却又像戈壁又像沙漠，茫茫荡荡，让人心里没着没落的，有一种看不到岸界的无望感。但见远处近处都有了人迹，一疙瘩一块的，彼此又够不到，仿佛一个孤岛与另一个孤岛。
有人就说：“这么平整的地方，还用修道么？不用，会不会开车都行，把脚丫子往方向盘上一搭，闭上眼睛都开不翻。”
又有人说：“这才叫真正的广阔天地呢。听说过去蒙古人放牧，天热了都不穿衣服，就那么精赤条条骑在马上，天老大他老二，根本就不必避着谁。”
张老板听了就咕咕笑。
张老板不是生意场上那种老板，而是乡下赶牛车马车驴车的老板子，大家在火车上没事可干，就急就速成，给他起了这个绰号。他身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马汗味儿，举止谈吐，都透着低俗。他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他在乡下也经常光腚骑马，干脆不用鞭策，那马就跑得飞快。大家就诧异地看他说，神马呀。张老板说，有一根肉鞭子，马一跑，那玩意就跟着来回颠动，抽着马脊的两侧，马跑得越快，鞭子抻得越长，抽得也就越狠，这就叫快马加鞭！
人们大笑着，浪涌一般，摇晃出危险的涟漪来。男的借机偷觑女的，女的们也笑，却装做看远处的风景，把尴尬掩饰过去。刘播没坐在驾驶室里，而是挤在人丛里站着，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笑过又咳嗽两声表示警示。
张老板很得意，就借题发挥地唱：“我们像双翼的神马，飞驰在草原上，啊哈嗬咿——”
这时候，站在车厢一角的焦洪林说话了。
焦洪林是揣着团关系来的，一上火车就有不俗的表现，曾经指挥大家唱过这首歌来着，还唱了“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等等等等，都是昂扬向上令人鼓舞的歌，使大家在饥饿之中仍能保持健康饱满的情绪。刘播对他很看重，指定他当了车厢的临时召集人。此时听了张老板这一套就感到了亵渎，忍无可忍地斥责说：“太不像话了。这可是在油田上，不是在你们乡下！”
张老板也不是省油的灯，不满地睃他一眼，回敬说：“太平洋的王八，管得也太宽了吧。革命歌曲大家唱，你有什么感冒的？我是乡下来的不假，难道你就是城里来的？你不过就是借着学习时传祥的名义，进城去掏了几天大粪嘛，那就算城里人啦？再说，毛主席也是乡下人，没有农民运动，能有社会主义新中国？”
张老板的话刀刀见血，焦洪林就被噎住，眼睛看着刘播求救。
刘播说话了。刘播说，昨天是农民，今天就是工人了。工人阶级是国家的领导阶级，民族危难之际，肩上的担子很重。从农民变为工人，是一个渐变过程，今后说话要注意影响。不过正经归正经，玩笑是玩笑，不能白面麸子两掺和。刘播说话的时候也不疾言厉色，而是重话轻说，和风细雨的，尽管如此，张老板还是很痛苦。他对站在身边的六叔悄悄说：“过去马戴着笼头听我吆喝，现在我得戴着笼头听别人吆喝，这球事整的。”
工人们新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一下汽车，扔下铺盖，就跑到附近的油井上去看新鲜。原以为油井跟乡下的水井差不多，带着井帮井口和辘轳，到时候只要往上一绞就成了，这时才知道，原来竟是一根上下垂直的铁管子，连结着地下一千多米不可确知的深处，地表上是看不到一滴石油的。露在地面上的部分，有着分岔的仪表和阀门，如同峥嵘的鹿角，漆成深绿色，所以油田的人都叫它采油树。耳朵贴上去，能谛听到石油在里面发出的神秘流响。输油管都埋在地下，一组一组连通着，又通过计量站的计量和联合站的处理，把油水分离，最后装上油罐车，才能拉到祖国各地去。
刘播来喊大家，说日子还长着呢，往后天天厮守着，只怕就腻烦了。以后油井上还要罩上房子，地下还要埋下长距离输油管，也许要不了多久，这边阀门一开，那边原油就流到海港装船了。
有人就问，那么深的地方，怎么知道哪儿有油哪儿没油？钻机是怎么钻进去的？乡下打个洋井还直发愁呢。也有的说，石油在地下是不是一条河？听说上游在老修那边，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一截，咱这就操蛋了，所以得严加保密。刘播笑得不行，说：“开发油田不是种庄稼，也不是伐木头，科技含量是很高的，以后咱们慢慢说。暂时保密还是必要的，可人家的卫星在天上绕来绕去，据说连咱嘴巴上几根胡子都能数得清，早晚也得知道。”
忽听一阵钢铁的铿锵，被季风撕碎了，听着十分清冽，就像编钟一样。只见茫茫风沙里，矗立着一片钢铁钻塔，隐约之间，如同大海里一大片巨轮的桅杆。刘播告诉大家，离得最近的就是许曾的金刚钻井队，得空可以去看看，就当是邻居串门了。大家齐声啧叹着，又看着六叔窃笑，说人家果然是玩钢铁的，硬碰硬，跟你是一个行当，不过是家什大小不同罢了。六叔愧笑着，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些陌生的铁玩意发愣。
真正看到石油，是在水房的一只木槽子里。那种黑糊糊黏唧唧的东西，散发着近于芳香的气息，用棍子挑起一块来，填进灶塘里，立刻发出炽烈而奇幻的火焰。新工人都觉得妙不可言，就兴奋起来，抓了那油，互相在脸上抹着，抹得很像印第安人的脸谱，然后跑到外面嘻嘻哈哈地疯着。焦洪林就郑重阻止说，别拿石油当稀泥，这可是劳动人民创造的财富啊，世界上正为这东西打仗呢。咱们省下一滴，就等于给国家增添了一滴血液。这么一说，大家都惭愧起来，觉得焦洪林确实不一般，一件小事，总能看出背后的意义来。
采油三大队没房子，有的只是一顶顶参差不齐的棉帐篷。只见破帐篷大窟窿小眼子的，风从各处钻进来，发出尖利的呼哨，架子吱吱格格，好像随时都能倒掉。用柞木杆子搭成的大通铺下，还有冰雪融化的淙淙流水。大家犹豫着，一时不肯放行李。刘播说：“国家急需石油，对不起大家了，现在只能是先生产后生活。其实你们就算是享福的了，还有现成的帐篷；我们来时，头一夜就睡在雪地上，刮了一夜白毛风，结果很多人被埋在雪窝子里，连被都冻在了雪地上，得用铁锹往下抢……”大家见全大队都是帐篷，队长也睡在同一顶破帐篷里，而且还堵在风口上，也就无话可说了，私下钦服地嘀咕，堵风口和堵枪眼有什么两样？队长能住咱就能住。
蔫豆子吕勤久自知弱小，不好和别人争铺位，就去帐篷的另一边挡风。六叔看不过眼去，想替换过来，却被焦洪林抢在了前面。吕勤久感动得直转眼泪，哥哥地叫起来。焦洪林说：“别哥啊弟啊的，庸俗，都是革命同志。”吕勤久说：“我咋觉着叫同志都把人都叫远了呢。”焦洪林马上订正说：“同志怎么远呢？工人阶级内部统称同志，这才是最亲近的称呼，叫惯了就好了。”吕勤久嘴懦，费了半天劲，也没叫出同志来。
张老板找了好几个铺位，都嫌他脏，不愿和他挨着。六叔极爱干净，却又极富同情心，就腾出地方让他住。张老板很感激，却也嘟嘟囔囔地说：“这哪是人住的地方，我们村里的马号都比这强呢。”
焦洪林就用眼睛剜他，很严正地说：“张家生，也不是我爱多管闲事，你得注意那张嘴，油田是半军事化，弄不好，刚到手的饭碗就要砸了。”
张老板嘻嘻笑着，用手挠着乱蓬蓬的头发说：“我不过就是那么一比，马号再好，那底下不是没有石油嘛。”
六叔有一只装书的箱子，外面糊着花花绿绿的香皂纸，就和技术员晋元峰的漆皮箱子摆放在一起，挡着帐篷另一侧的风口。张老板也有一只小箱子，又肮脏又粗糙，实在难登大雅，想一顺水摆下来，晋元峰就不干了，大声吼着：“你怎么能好意思？打开看看，什么货色嘛！”张老板把箱子打开，里面乱七八糟的，都是锥子锤子线绳皮子钉子一类，散发出一股脚臭和旧皮革的哈喇味儿，原来是些掌鞋的家什。晋元峰也把自己箱子打开了，只见墨绿色天鹅绒衬里，机械唱臂的电镀光色缭乱着，又精致又玲珑，显示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高贵与尊严，竟然是一部留声机，人们都习惯都叫它戏匣子。张老板就自惭形秽了，赶紧把自己的鞋箱子挪开，塞到铺底下。
大家围着戏匣子看了半天稀奇，就央求晋元峰放一个听听。
留声机带着三张墨粉唱片，有两张都是外国乐曲，有一张是金嗓子周璇的。晋元峰就把周璇放了出来。
天涯呀海角，觅呀么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大家全都呆呆地听着，直听得心里毛茸茸酸溜溜的。
晚饭吃的是窝头，佐以青龙过海汤，女先男后分拨吃。大家全都饿红了眼睛，谁都不说话，只听得一片疾风暴雨般的吧唧声，眨眼之间，馍尽汤光。每人每月的定量标准是28斤，来不及发粮票，就按定量发窝头，每人三两，一个半，那半个是用刀从中间劈开的。都觉得窝头太囊了也太少了，还没咀嚼，自己就滑进了肚子里，连底都没垫满呢。就猴在食堂里不走，用筷子敲饭碗，敲出一片抗议和请求的喧嚣。
六叔懂得厨房规矩，容不得这种事，就制止说：“有意见可以直接提，不能敲盘子敲碗，这等于变相骂厨师哩。”
焦洪林接过去说：“吃不饱能怨食堂么？吃不饱谁都不能怨，只能怨帝修反。”
炊事班长崔大可听了这话，就从小窗口里探出一张脸来，很同道地看着六叔说：“你也做过伙夫？”
六叔还没吭声，张老板就替他回答了：“人家那可不是你这种伙夫，人家那叫御厨传人，厉害着呢！”
崔大可把嘴咧开一角，就像酸着了似的，看着六叔，唉叹一声说：“这才是天涯海角觅知音呢。实在对不起，干的没了，稀的还有，大家溜溜缝吧。”
就提着一桶开水走出来，往大汤盆里撒了一把葱花，一把大粒盐，湍急地一冲，再用勺子宛转地一搅，汤就成了。大家又吱溜吱溜一阵猛吸，出来时拍拍肚子，竟然拍出了热水袋一般稀里咣荡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