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夏晴被树为劳模标兵,焦洪林就有些着急,煞费苦心地寻找各种曲径捷径追赶。厕所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每天天还不亮,很多人就冒着臊臭,掂着扫帚铁锹,主动打扫起厕所来。关键是焦洪林人勤春早,每天总要赶在别人前面,一来二去,众人拼不过他,就放弃了竞争,由他全包了。他私下偷偷问六叔,你看,我和你师傅夏晴相比,还有哪些差距?六叔怎么能说得清楚这些?就搪塞说,你们干得都不错,本来都应该树为标兵;大概上边考虑男女比例平衡,才不得不忍痛割爱决定取舍的。焦洪林良久无语,正巧张老板赶着毛驴车走过去,他便即景生情说,你那是安慰我呢。我知道,夏晴那是革命的老黄牛精神,我还不行,修炼不够,还有小脾气,顶多算是革命的小毛驴吧。
张老板和崔大可临时组合,正在干着一桩神秘而冒险的事情,那就是用驴车拉着一些落地原油,到附近农村换回土豆倭瓜糠麸秕谷之类填补食堂。这事儿实际上是刘播从许曾那儿偷学过来,又通过六叔来实施的。六叔很快就发现,崔大可的交际能力和办事水平,远远胜过他当二五眼厨师。每当蒙着盖着的驴车在食堂门外停住,六叔就欣喜不已,自欺欺人地边卸边说:“好,好,又来包米面啦!”跟野菜比起来,这些食物就抗饿多了,它们经过采油工空瘪的胃肠,产生了相应的生命能量,干起活来,果然大不一样了。
张老板为此很是自豪,工余饭后,就当着众人胡谝,说迄今为止世界上的一切革命,其实都是为了争夺窝头。如果窝头只有一个,大家不够分,那就要闹事,就要革命,就要你抢我夺,动刀动枪;如果窝头多了,有人分十个,有人分一个,哪怕不那么均匀,反正谁也饿不着,那就天下太平了。焦洪林听到了,把他拉到暗处,很哥们地警告说:“马恩列斯毛那么多论著,有哪一条提到窝头了?眼下强调突出政治,讲究阶级斗争,再来你那套老板子理论,到处胡咧咧,有你好瞧的!”一提到这个,张老板就蔫了,又策着自己的嘴巴子说:“我这人真是属猪的,记吃不记打。我咋就不哑巴呢?谁出个偏方,能让我变哑巴,那该多好啊!”
那天张老板从乡下带回来一个荤菜,纸包纸裹的,特地来让六叔和焦洪林分享。六叔恪守着“割不正,不食”的古训,宁可饿着,从来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找个借口就走了。焦洪林也想回避,却被张老板拦住了。
张老板说:“你对我没少帮助,我得谢谢你。看你饿得一副瘦猴相,真让我心疼啊,特地给你补养补养。”
焦洪林推拒说:“我不吃,你还是拿给最需要的同志吧。”
张老板说:“你就是最需要的,吃了吧,一会儿让别人看见,就没你的份儿啦!”
张老板用手钳出一条来,填进自己的嘴里,夸张地吧唧着,做出香不可当的样子,就出去了。张老板并没远走,又悄悄潜回来,扒着门缝往里偷看。焦洪林警惕地审视那菜,似肉非肉,似皮非皮,很像是凉拌肚丝。也是饿得太厉害,喉咙里不觉生出了小手,本想尝试一下,不料脆生生的口感极好。这么一来就欲罢不能了,索性就扩大了战果,一口紧接一口地大吃起来。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张老板才笑呵呵地进得屋来。
张老板说:“是荤强起素。味道咋样啊?”
焦洪林说:“还行吧。”
张老板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菜么?这叫紫河车,世间的一切伟人和杂种,包括你和我,都是坐这种车来的。”
焦洪林就给蒙住了。他坐过牛车马车汽车火车,可就是没坐过这种蹊跷的车,就瞪大了茫然的眼睛探询,嘴里还在仔细品咂着。张老板进一步说明,紫河车也就是人衣胞,当时血迹未干,绝对新鲜,一只狗正在觊觎,是他冒险抢夺回来的。别看不是从正经地方出来的玩意,却是大补之物,对人的身板儿大有好处。焦洪林听了这话,立刻扔下纸包,做了一个呕吐的姿势,但那东西早已滑过食道,进入了胃脏的深处。
焦洪林便满脸悲愤,仿佛遭了暗算,跌足捶胸地懊悔说:“张家生,你闹也不是这么个闹法,你这是坑我呢,和投毒差不多!”
张老板说:“我这也是一片好心。这东西不但能吃,也是中药的一味,不好淘登。——你那副鸡巴肠子咋就那么贞节?好像都不食人间烟火了。早知道你这德行,还不如拿去喂狗呢!”说着就盘腿坐在大炕上,把剩下的那菜放进两腿围出的小盆地里猛猛地吃着,吃出很响的声音来。焦洪林沉默了一会儿,就说:“算了,反正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别到处张扬就行!”
干打垒墙上绽裂开一道道小缝,这就给各种虫子提供了藏身之处。每到晚上一关灯,屋里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猛一开灯,便能见到地上炕上棚上都是活物,有臭虫、蟑螂、蟋蟀、蚰蜒……群凶咸集,整个就是毒虫的乐园。晋元峰曾步古人韵打油一首:春眠不觉晓,处处臭虫咬。夜来浑身疼,血流知多少。更有甚者,一只钱串子竟然掉到了米新朵的脸上,这种多腿的家伙从那张细瓷脸上爬搔而过,简直比猛兽还恐怖。米新朵发出一声劈裂的惊叫,赤着脚跳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六叔知道了,第二天就拿上瓦工家什,去给米新朵宿舍弥缝,又怕指向过于明确,索性把一溜宿舍全都弥了一遍。刘播叫后勤弄一些六六六粉,这才把虫害治住,工人们睡觉也安稳了。过后焦洪林来找六叔谈话,满脸惭愧的样子,说事情虽小,我却没想到,这说明我的境界还有问题。六叔就笑了,说要是你的境界有问题,那我们就都该判刑了。就算你的境界再高,世界革命的重担也不能都压在你一个人肩上吧?焦洪林友好地捶了六叔一下,然后又说,那个米新朵也是太娇性,针扎火燎的,不过就是个虫子嘛。
三班轮休,工余生活单调枯燥。最奢侈的事也不过就是听听留声机,时间一长,未免腻烦。何况焦洪林已经提出来,周璇有没有历史问题暂且不说,光是那种销骨透髓的声音就和时代不合拍,何况还郎呀妹的,让人直起鸡皮疙瘩。晋元峰觉得也对,外国乐曲又涉嫌帝修反,索性就封存起来。
不会抽烟的人为了驱蚊更为了解闷,也都抽起烟来,买不到正经旱烟,竟然用树叶草叶代替,一抽,到处都是呛人的辛辣味儿。天气晴好,总能看到有人坐在干打垒外面捉虱子,还有人互相猜拳弹脑崩玩。张老板乘机把农村田间地头的五道棋推广开了,一时响应者甚众。晋元峰说,五道棋不如五子棋,虽然都是五个子,格调却是大不一样的,相当于玫瑰花和大蒜。张老板对此很有想法,跟六叔唠叨说,这个晋元峰,骨子里还是挺狂的,知识分子那一套没改造干净。难道大蒜就不如玫瑰花?大蒜能解饿杀菌,玫瑰花能吗?于是顽强地走他的五道棋,由于棋盘简单易画,竟把五子棋盖住了。
没有任何设备和器械,也无所谓体育活动。几个人在一块空场上竖了一个单腿的简易篮球架子,又找来一只破球,让张老板掌了好几块补丁,就你抢我夺起来。那天被薛明看见,就有些不高兴,说弄这东西有啥用?有力气没处使了?干活不同样锻炼身体嘛。刘播知道薛明的脾气,又让人给锯掉了。后来虽然有了流动图书车,可毕竟书少人多,犹如大旱天的露水,只能广泛滋润,却难以深透灌溉。
那天六叔看夏晴难得高兴,外面的人又不多,就说,师傅,你练车子吧,骑车子是技艺,也算体育活动,我给你把着!夏晴就用六叔那辆破车子,在空场上兜起了圈子,冒冒失失里倒歪斜的,一直骑上大道,朝前方冲过去。六叔跟在后面怎么跑都撵不上,转眼再看,人和车子都没了踪影。六叔还在焦急地千呼万唤,夏晴却从一个大草垛里钻出来,脸色煞白,浑身都是草刺。按说面对如此悲惨的结局,六叔本来是不该笑的,却又实在憋不住,扶住一根电线杆子,竟然笑出眼泪来。
六叔问:“你咋不停下?”
夏晴说:“要是能停住,我能不停?这玩意一骑上去,我就只能往前走,想停都停不下来了,要不是这堆草,我可就惨了!”
从此之后,夏晴再也没碰过车子。
采油三大队暂时没配指导员,都是刘播一个人兼着,几次跟指挥部提过,薛明说,别指望外派,现在是干部紧缺时期,眼睛向下,自己选配吧。薛明还提到了焦洪林,说这个人不错,目光远大,立场坚定,觉悟也高,有几分鱼龙气象,多给他锻炼的机会。
刘播很能用人之长,就让焦洪林多教教大家唱歌,把文体活动由低俗引向高雅。
焦洪林搜索了所有的积累,可满肚子都是过时的革命歌曲。比如说“为了粮,为了钢,全党全民齐动员……”、“苏联火箭飞上天,中国人民笑开颜……”、“社会主义乘东风,帝国主义倒栽葱……”唱来唱去,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了,纷说苏联的火箭飞上天,跟咱有啥球关系?这不是吃错了喜酒吗?两家彻底闹翻了,应该改成“苏联火箭飞上天,中国人民不开颜”才对。再说,现在不只是为了粮为了钢,特别是得为了石油,石油其实就是劳动力呀。虽说这些歌都是头两年流行的,却不禁琢磨,一转眼就明显老掉牙了。
那一阵战备风声很紧,大家纷说老修来文的不行,秃头顶不住羊毫笔,就想跟咱动硬的。他们有米格飞机,还有T型坦克,AK47步枪,在边境上陈兵百万,虎视眈眈,咱这种大平原,也就是一走一过的事。焦洪林说,一切帝修反都是纸老虎,有啥可怕的?除四害的时候,敲铜盆都能把天上的麻雀震掉,咱把全油田的报捷锣鼓统统搬出来,说不定连米格飞机都能震落。再说,T型坦克也不可怕,到时候爬上去,揭开盖子,手榴弹往里一扔,也就是个铁棺材!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萨E采油指挥部。有人认为,说得也太玄了,有点儿吹牛不上税的意思。也有人认为,毕竟有豪情壮志,还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应该肯定。正好要办基干民兵训练班,就点名抽调。刘播说,干嘛还要抽调?干脆调到指挥部去就是了,在下面容易耽误了人才成长!人们听不出这话的反正,也就弄不清是送他镀金,还是甩包袱。
焦洪林是坐着六叔的自行车走的,走的时候还把所带的粮票留下五斤,说是送给最需要的同志吃。
六叔又感动又不忍,说:“你整天要去摸爬滚打,那么点粮食怎么能顶住!”
焦洪林说:“没关系,同志们饱了,我也就饱了。”
焦洪林常说这类没谱的话,就像是发高烧似的,玄乎得让人摸不清头脑。六叔看看说不到一路去,就脚下加劲儿一路猛蹬。焦洪林沉默一会儿,从后面拍拍六叔的肩膀说:“你得跟夏晴谈谈,她毕竟是你师傅。当老黄牛不错,可不能只拉车不看路。”
六叔就不懂了,说:“看路不看路的,我也没见到哪个老黄牛掉进井里呀。倒是张老板赶的那头革命的小毛驴,嘁哩噗哧就跳进水坑里了。”
焦洪林说:“我的话你琢磨去吧。虽说你在食堂,管大家吃饭的问题,可眼睛只盯着吃的,那不是燕雀之志么?还有,我在火车上就看出来了,你跟那个米新朵挺不错。你可是贫农的后代,不能光看皮不看瓤。其实有很多东西,是因为有毒才漂亮的。”
六叔不说话了,因为这都是他陌生的话题,直到后来许多年,由于他心里的排斥,仍然不能准确区分巴黎公社和我们那儿的八里人民公社,托洛茨基和拖拉机司机。六叔对米新朵知之不多,但米新朵是不能触碰的,米新朵就像藏在蚌壳里的珍珠,一动就疼。为了转移话题,就向焦洪林指示路边那处墓穴。焦洪林让六叔站下,肃穆地凝望着,眼睛泛出星星点点的泪光。
六叔问:“你怎么啦?”
焦洪林说:“我们村子前面有一条河……”
这话很突兀,有些前不着后不靠,六叔说还在等待下面的话,可焦洪林戛然收住,不肯再接着说了。他揽住六叔的一只胳膊说:“马本良,咱们相处一回,要是我为革命牺牲了,就埋在这儿,你经常来看看。我又不怎么会喝酒,你往坟上洒点白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