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油工中午要在井上吃饭。过去都是带饭,冷一口热一口地将就着。为了让大家都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六叔决定送饭,怕多了少了说不清,就给每个人的饭盒都贴上标记和封条,由炊事班的人直接送到井场去。六叔负责最远的油井,为此他特地从萨边公社民政助理于扶手里,买了一辆白俄留下的破自行车,浑身锈迹不说,车圈还是鸭蛋圆,骑起来一纵一纵的,很像是穿越横垄地。采油工们一见到这辆自行车尥着蹶子远远驶来,就说,精瘦的马御厨,骑着一匹瘸御马,给咱送包米面掺野菜的御膳来啦!六叔特别关注夏晴和米新朵,送了饭盒,还默立片刻,问够不够吃。这话显然是多余的,即使女工肚量再小,那点儿鸟食又怎么能够吃呢?可夏晴不说话,米新朵只是格格倩笑。六叔直觉得愧对她们,又说,你看,我干这个,难得公平,又不能往外捣登,等以后……他不能准确做出承诺,只好指山卖磨,把后边的话省略了。
刘播后改造的腰带很快就勒到了尽头,就像细腰蜂一样,走路一步三晃,人都脱相了。六叔深感知遇之恩,却只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因为饿得厉害,上顿接不上下顿,刘播总是抢先吃饭,六叔发现了就故意和他同步,陪在一旁,为的是能借机把自己的那份拨给他一点。崔大可就活络多了,私下告诉刘播,再吃饭晚点来,别像跟工人们抢饭似的,到了最后,那就等于是吃大家剩下的——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于细微处见精神,对不对?刘播真的就煞在后面,却发现窝头还是原来的窝头,不过粥也干了汤也稠了,差了不少成色。这时方才醒悟,汤还是那个汤,粥还是那个粥,锅碗瓢盆也没毛病,再公道的人也没法克服物体悬浮和沉降原理,先吃的清汤寡水,端起碗一走三咣荡,精华部分都沉在了盆底,无论怎样搅和,自然规律是搅和不了的。刘播唏嘘再三,又改回到原来的抢先吃饭,吸溜吸溜地喝粥嘬汤,而且学会了舔碗,把二大碗从里到外舔个一干二净,比猫狗毫不逊色。很快就弄得大眼睖瞪,而且眼睛向里深深地眍着,有点像欧罗巴人。
利用送饭的余暇,六叔开始在周围一个很大的半径里转悠。盐碱成分过高的大荒野绿得很不匀称,就像地球的斑秃病,实在没有什么观赏性。六叔转悠的目的,是想发现在这些斑驳的色彩里,有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有两次他离许曾的金刚钻井队只有一箭之遥,望着高大的井架,听着隆隆的钻机,很想凑到近前去看看;可一想到那是许曾的地盘,又不免恨恨的,赶紧掉头避开。
六叔遇到了一群马,三个放牧的人。人和马都很羸弱,静静地在草地上移动,就像漫漶的水,连一声咳嗽,一声响鼻都没有。六叔被这种博大的静默震住了,悄悄凑到跟前,跟一个衣着邋遢的老者搭讪,才知道这都是省直属良种场的种马,为农耕生产和骑兵部队繁育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杀了吃肉。老者是读过大书的右派,人枯槁得很,眼睛像死鱼一样,没有一点儿光彩。他指着远处那两个年轻人说:“知道华罗庚么?他们就是华罗庚的学生,下放啦!”老者口齿不清,六叔没听清下放还是下凡,惊异地张望过去,看不清面部,只能看到一亮一亮的眼镜片。
一排排整齐的矩形大坑横在面前,几个人还在扯着米绳,精益求精地测量着,很像是开建一项庞大的工程。六叔没看出究竟,就凑上去打听。挖坑的人穿着和六叔同样的蓝工服,一面抽烟,一面不动声色地反问,你看呢?六叔琢磨半天才说,是要盖房子?那人摇头。六叔说,难道是冬天储存萝卜白菜的菜窖?那人仍摇头,淡蓝色的烟雾从坑底缭绕着升腾上来。六叔又说,要不就是民兵训练的堑壕。挖坑的人深邃地一笑,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出了谜底说,兄弟你眼拙呀。这是墓穴,准备埋死人的。六叔大骇一时,一连说了好几个这这这……那人说,这都是首长未雨绸缪,预先想到的。——油田开发相当于一场大战役,哪能不死人呢?既然如此,就不能消极等待,否则到了十冬腊月,天寒地冻现张罗,那就被动了。六叔惊悚着,跟头把式地逃开了,回去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对,尽管这很残酷。
那天转悠到傍晚,六叔正在赶路回家,半路上突然惊起一对野鸳鸯来。他们本来隐蔽在一蓬蒿草里,如果稳住不动,是不会被人发现的;大概是六叔的破车子过于喧嚣,那男的先自慌乱了,提着裤子,撒丫子逃去,把女的单单扔在原地,下身还白花花地耀眼。六叔毫无准备,反倒被吓了一跳,车把一歪,恰好就摔倒在了咫尺之外。想爬起来,才发现脚脖子崴伤了。
那女的躺着没动,仍然亮着下身,把一只胳膊盖在脸上说:“大哥,既然被你撞见,你随便吧。”
六叔心里怦怦跳着,嘴上咝咝哈哈的,一面揉着脚脖子,一面别过头去说:“我随便什么?我从来是不随便的。你赶快走你的,我走不了了。”
那女的说:“我丢人是丢人,可并不犯法。”
六叔说:“犯法倒谈不上,可天都这么黑了,蚊子又这么多,真难为你了……”
那女的这才爬起来,系好裤带,忽然哭了起来。
女的说:“大哥,你别笑话我,我这都是饿的。人饿急了,还有什么廉耻?比狗都不如,谁给我点吃的我就跟谁干,你也一样!”
因为光线太暗,六叔又不好意思直视,那女的面目和衣着都很模糊,分辨不出是油田女工,还是土著居民。那女的本该救助一下,可她急于摆脱困窘,头都没回,就颠儿颠儿地跑开了,很快就消逝在大荒野的薄暮里。六叔很想大哭一场,可又哭不出来,便用手咚咚捶地,好像要拿大地撒气。
瞬息之间,六叔的脚脖子肿胀起来,看着就像一只卤猪蹄,站都站不稳了。试着爬了几下,那脚疼得钻心,这就意味着,他没办法回大队了;如果留在野地里过夜,那就极有很可能永远回不去了,即使不被狼吃掉,也得被蚊子咬死。
六叔是很有灵性的,这一点不用怀疑。情急之中就想起来,兜里还揣着食堂引火用的火柴呢,以火报警,也许是唯一有效的办法。就在周围划拉一些干的湿的蒿草,等到夜色一深,便拢起一堆篝火。刚巧旁边还有几棵枯死的老头树,被他扳下来加上去,那篝火就旺烈起来,熊熊地照亮着黑暗的荒野。篝火是这片土地上常开不败的生命之花,冷天靠它取暖烤干粮,热天靠它驱蚊子撵狼,不管人们彼此认得不认得,只要见到篝火,就可以围上去共享。六叔单腿独立,把火把拿在手上招摇,希望能有过路的人看到。
篝火已近残灭,终于驶来一匹摩托。在火光的涟漪里,摩托画出一个优雅的大S,然后又神气十足地停在六叔面前。六叔的脖子像液压装置那样慢慢抬起来,先看到一双钻工靴,然后是泥糊糊的工服,宽阔的胸膛,粗壮的脖子,最后,他把目光定格在那人的脸上。这张脸让他大吃一惊,原来竟是许曾。
许曾看着六叔的狼狈相,哈哈大笑起来。
许曾说:“这不是马御厨么?真是冤家路窄呀。”
六叔说:“冤家不冤家,我不相信你会见死不救。”
许曾说:“救你也行,你得先向我道歉。”
六叔说:“我怎么能向你道歉?反过来还差不多。”
许曾说:“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跟我犯倔,真是好钢口。那好吧,你歇着,我走啦!”
许曾重新骑上摩托,绕着篝火转了两圈,一加油门,摩托便窜了出去。六叔是五行命,性情里金木水火土样样都有,杂糅地掺和在一起,也会随着情境此生彼长。此刻刚烈之气就窜上来,大声骂道:“混帐队长,我就是不服你,豁出死也不让你救!”
那摩托又兜回来。许曾哈哈大笑说:“小伙子,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混帐队长。在我们金刚钻井队里,像我这样的混帐多得很哩。你知道混帐的意思吗?你看,下了夜班,人困得迷迷瞪瞪的,回到帐篷里一看,自己的铺位却让别人占了,怎么办呢?只好混到别人的帐篷里对付一觉。——混帐混帐,就是混进别人帐篷的意思,这个典故你懂吗?”
这话是很出彩的,六叔想不笑也不成了,就把脸埋起来偷偷笑着。
许曾说:“我们混帐,都是混进男人的帐篷;你可好,托了我的福,混进了女工帐篷,还和那个漂亮妞挨着,你小子艳福不浅哪!”
六叔就很诧异:“你咋知道的?那都是特殊情况嘛!”
许曾说:“秦桧还有仨朋友哩,我就没有?毕竟咱们邻居住着,要是顺风,你炒菜的味儿我都能闻到。”
六叔说:“我根本就没炒过菜,你怎么能闻到炒菜味儿?你压根就没瞧起厨子,属于五味不辨香臭不分的粗人。”
许曾说:“你小子还真记仇啊。你到底道不道歉?”
六叔说:“不道,因为我没错。”
许曾嘿嘿着,摸着落腮胡子说:“那好吧,我不再坚持让你道歉了。马御厨,请上车吧。”
六叔说:“那也不行,得你向我道歉。”
许曾又笑:“你看,我搭救你,还得事先向你道歉,天下哪有这种道理?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嘛。”
六叔说:“那好吧,你走你的,就当咱们没见着。”
许曾软下来说:“看你脚脖子肿的。就算我求你,行不?赏个脸吧!”
六叔说:“必须道歉。”
许曾想了想,便叹息一声说:“好吧,我给你道歉,你就原谅一个粗粗拉拉的钻井队长吧!”
许曾伸出手来,六叔握住却不撒开。六叔说:“咱们得扳扳腕子,这可是你欠下我的。”
许曾真的就在对面席地坐下。在篝火的光亮里,两个人把手臂架在膝盖上,当仁不让地扳起腕子来。第一局许曾赢了,第二局六叔赢了。六叔还要再扳,许曾说:“兄弟,一比一,咱们俩谁也不欠谁的,这有多好。走吧,把你送到采油三大队,我兴许还能蹭到刘播的饭吃哩!”
六叔坐在那辆曾经被他拔过气门心的“小黑兔”的后面,把脸贴在许曾的脊背上,向采油三大队那片灯光奔去。透过单薄的衣服,六叔似乎听到了许曾强健的心跳。不知怎么搞的,他哭了,泪水汪洋恣肆的。许曾肯定能感觉到,可他佯装不知,咦了一声,回头说:“怎么回事?响晴的天,哪来的雨呢?”
许曾在刘播的屋子里唠了好半天,临走时才发现,摩托后座上塞着两个窝头,这差不多相当一个人一天的定量。许曾明白,这是六叔作为答谢礼送给他的,便拿起来嗅嗅,问刘播说,我吃了,马御厨咋办?刘播说,他还能咋办,定量都是可钉可铆的,他饿着呗!许曾叹息说,都说瘦死的厨子三百斤,我看,不能一概而论,马御厨就是个例外!刘播说,人家的根儿好啊!
六叔瘸着脚照常上班,而且仍然早来晚走,比别人多干。那天焦洪林起夜,看见食堂里还有人影晃荡,就很是狐疑。正巧碰见下了夜班坐在外面抽烟的崔大可,两人就凑在一起嘀咕,一个炊事班长能省下东西给别人吃,自己宁可饿着,这种事谁能相信?再说,漫长的饥荒年月里,别人全都不可逆转地瘦下去,马本良整天忙忙活活的,不但没见瘦,反而迅猛长膘,整个身子膨大了一圈,本来不大不小的眼睛,竟然只剩了韭菜叶那么窄的一道缝隙,看见人也是躲躲闪闪的,谁能说没有猫腻?就一个回马枪杀过去,可可地把六叔堵在屋里。果然没错,他的嘴还在蠕动,一见有人来了,便麻溜把手上的吃头背在了身后。
人赃俱在,两个人都很愤怒,用喷火的眼睛向六叔逼视。
六叔嘿嘿赔笑说:“都这么晚了,你们……咋来了?”
焦洪林说:“马本良,你怎么能这样……”
六叔谦虚着说:“没什么,都是我应该的。”
崔大可说:“马御厨,真想不到啊,跟你比,我们只是一窝虮子,你才是大虱子哩!”
六叔怔住了。因为日子艰苦,卫生条件太差,虱子已经属于全民普及人人共有之物,在油田,甚至不叫虱子,叫“光荣虫”,被赋予了新潮时尚的政治含义。晋元峰写过这样一首打油诗:抬头看见满天星,伸手摸到了“光荣虫”。青天是大房顶,星星是银钉;虱子是芝麻,咱们是烧饼……六叔就有些犯糊涂,虱子是好的呢,还是不好的呢?他们是在表扬他呢,还是在批评他呢?六叔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了,再说他的嘴里还塞着没嚼完的东西,一张嘴就要暴露。情急之中,就朝他们嘿嘿地傻笑,看着就像弱智似的。
焦洪林冷着脸说:“你吃的什么,把手拿过来!”
六叔吱吱扭扭的不肯拿,还把那东西死死握进拳头里。那两人就嚷了起来,义正词严的,一人扭住一只胳膊,像扭送现行犯似的,直接来找刘播。刘播还在灯下写着材料,见状就起身徘徊,浩叹不已,颤颤地伸出一根指头,差点儿就戳到了六叔的鼻子尖上。
刘播用了痛心的语气说:“马本良啊马本良,难道是我认错了人?还是你一直是在用假象骗人的?”
一听到假象骗人,六叔就心虚了。他并没忘记,他的红帽子是纸糊的,一有风雨,那张薄纸很快就塌了,而所有的解释,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就喃喃说:“我没骗人,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
刘播说:“都怪我对食堂深入得不够。”
六叔说:“有我在,你深入不深入都行,君子远庖厨嘛!”
刘播说:“从今往后,我不再做君子了,我也不再远庖厨了。你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让我们检验检验!”
看看实在瞒不过去了,六叔只好把手里的东西亮出来,竟然是一把野菜。三个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这个炊事班长一直在演绎“神农尝百草”的故事,有毒没毒,能吃不能吃,他都要先行尝试,有了明确无误的结果,再采回来掺进粮食里,结果就闹得浑身浮肿。刘播伸出的指头收不回去了,就顺势对着六叔荧荧发光的额头戳下去,登时出现了一个苍白的深坑,而且好半天不能平复。刘播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下来了,他把六叔抱住说:“好兄弟,让你受苦了!”六叔这才呕出嘴里那团绿唧唧的东西说:“你尽管放心,既然你信得过我,就是豁出命来,我也得对得起你!”
由于野菜成分过多,得浮肿病的人也越来越多,造成了生产一线大量减员。地方省份掂对再三,把仅有的一点黄豆调拨过来,给油田职工每人每天补贴二两。正所谓雪中送炭,这点黄豆被六叔他们倒换着花样调剂,做成豆腐、豆芽、豆浆、盐豆子,总算挺过了最危急的关头。有一次,晋元峰到食堂去,恰好碰见整个炊事班的人都匍伏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寻找,他还以为谁的手表丢了,上前一打听,原来是不小心掉了一颗黄豆粒……晋元峰差点儿就哭了,回头写了一篇特写《金豆子》,登在《战地报》上,真人真事配真情,人们看了,无不为之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