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吴天泽低头稍微迟疑了一下,头一抬,说道,“有些话,现在怎么说呢,先说天玉……妈,你现在要知道,天玉有些话闷在心里边没有跟你说,但是她跟唐小姐说了。我怎么知道的?我问唐小姐了。唐小姐本来不肯告诉我,后来还是被我逼着说出来的。我想知道,所以我前几天把唐小姐拉到楼上画室,单独跟她说,我说:‘唐小姐,你要是不把吴天玉这些日子在私底下哭哭啼啼跟你说的话告诉我,我就不理你!’——唐小姐被我逼得没办法,只好悄悄地告诉我一个人。唐小姐说:‘天玉好像觉着家里人在怀疑阿延……’我一听,明白了。天玉现在你跟她说什么都没用。她现在觉着我们是在冤枉阿延。她这个感觉,不晓得从哪里来的?会不会是家里在议论阿延的事情,不当心被她听见了?她说:‘……在背后怀疑阿延,阿延会有心灵感应,所以阿延他不会回来。说不定他再也不回来了。’就这个意思。天玉把这个意思郁积在心里边,除了跟唐小姐说,她不跟家里任何人说,连自己母亲她也不说,更不要说,说给我这个哥哥听了。我现在晓得了,天玉在等阿延,等他回来把有些事情说清爽,比如说唐寅的那幅画;比如说阿延在外头究竟跟谁在一道?这些话唐小姐怎么知道的?天玉跟她说的。天玉还告诉唐小姐,说阿延他妈妈去世,她跟阿延到乡下去奔丧,回来的时候顺便去看一个老师,姓范,范先生。阿延给了范先生不少钱……当然,这是要的。天玉说,那天在回来的路上她问阿延:‘你,哪来那么多钱的?’阿延这个人我们家里知道,你问他,问不出什么东西的。阿延什么也没说,好像就跟天玉说了一句什么‘问朋友借的’。这些事家里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哦,对了,上次阿延回来的时候买了不少东西,天玉当时起了一点疑心。不过后来听阿延说他在外头画画,挣了一点钱,天玉也就把这个事情丢到脑后了。”
“哎,说到这个事情,我那个时候好像也有点疑心。”吴太太一想,恍然一醒说道,“我心里想阿延买东西回来,他的钱哪里来的?但是后来分心了,心里在想别的事情,就把这个事情丢一边去了。照理应该问问他,问问天玉,是怎么回事儿?”吴太太说到这里,叹一口气,接着说道:“天泽,现在说起来还要怪你——你的事情忒多,教人操心!那会儿我把心思都放在你头上了,总以为阿延也好,天玉也好,他们俩没事的,家里边就你这个儿子有事,心里老想着你,把其他事情不当回事儿,忽视了你妹妹和阿延——”
“是吴天玉忽视了阿延。”吴天泽接口道,“妈,天玉你也知道,她人天真得很,以前无忧无虑的,活泼得很。眼下,人突然变了。要不是这回唐小姐给我透了点一二三,我还蒙在鼓里,不晓得天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什么原因把她弄得这个样子?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要么一天到晚在自己房间里头发呆,要么就跟唐小姐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什么事情。所以,我那天跟唐小姐说,我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阿延出什么事!至于天玉,说真的,虽然她现在状况不大好,不过不要紧,这个我不是特别担心。我担心的是他,是潘道延……’”
接下来几天,阿仲天天出去寻潘道延,吴天泽也跟着出去找。
这天吴天泽进城,到庚子家里去看看,心里想庚子经常在外头晃来晃去,说不定他会在什么地方碰到潘道延。
见吴天泽突然出现在面前,庚子一愣,随即龇牙咧嘴说道:“你怎么冒出来了?这些日子你跑到哪边去了,连个人影子也看不见,一点消息也没有。到你家里去看你,你家用人说,你到上海去了,真的假的?”
“真的。”吴天泽一屁股坐下来,说道,“庚子,我今天来,没工夫跟你说闲话,主要来问问你,这些日子你有没有看见潘道延,跟他碰过头——”
“谁?——潘道延?”庚子眼睛一眨,摇头回道,“没有。”
“庚子,”吴天泽轻咳一声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跟你这么说吧,前几个月,有一天你到惟亭来,就是阿延他母亲去世那天,你到我家里来找过阿延,有没有?你现在跟我讲老实话——”
“我想想——”庚子眼珠子一转,好像突然间想起来了,说道,“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有过一趟——是你家那个用人跟你说的?”
“这就对了。”吴天泽立起来,拍拍庚子肩膀,说道,“好,现在我们废话少说,你告诉我,最近你有没有看见他?他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这个我不知道。”庚子头一摇,回道,“我也没看见过他,——我说的是真的,真的没看见他。说了,你又不相信,以为我在骗你……吴天泽,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操你的,你用这种眼光盯着我看,什么意思?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就不要来问我,问个屁啊!”
“庚子还是庚子,”吴天泽又拍了一下庚子肩膀,说道,“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说假话。好,现在我再问你,你原先跟阿延没有来往,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到我家里来找他?是谁叫你来的?”
“这个你不要问我,”庚子立马回道,“要问,你去问韩进——”
“韩进现在在哪里?”
“老地方你不知道?纪老板那个地方,博古斋。”
“哈,”吴天泽一听,拔脚就走,一边说道,“庚子,谢了。”
“哎,等等!”庚子鼻子向上一皱,吸了一下,说道,“就这么走了?连个意思也没有?”吴天泽一个转身,问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庚子脸一抬,嘴巴作成一个圆圈,随即伸出两个手指头捻捻道:“稍微弄点意思,意思意思,就这个意思。”
“问你几句话,还要意思意思……”吴天泽说着,已经掏出一块大洋,手掂了一下,扔给庚子。庚子接手,嘴巴一撇,说:“这年头给你提供消息,弄点意思也是应当的。”说罢,两个手指头捏着大洋放到嘴边一吹,随即拿到耳朵边上听,头一晃咕噜道:“真的。”
吴天泽到博古斋找韩进,一脚踏进博古斋,先看见银子;一问,银子劈口回道:“我不晓得。这个你要问纪老板。”
纪学览眼瞅着吴天泽进来问韩进,反问道:“哎,你有没有看见他?——操他妈的韩进,大半个月前问我借了不少钱,现在人没了,不见了,失踪了,不知道跑到哪边去了。你吴公子跑了,不要紧,我还可以寻到你门上。他跑了,我到哪边去找他,啊?你还要来问我?我问谁?我怎么知道?”
“真的假的?”吴天泽看着纪学览眼睛,问道。
“也,骗你做什么,”纪学览嘴角一抽,瞟了吴天泽一眼,咕哝道,“我吃饱了要骗你。你要是不相信,去问朱红,问他家里上上下下。”
这一回纪学览说的,是真的。别说他不知道,就连朱子藏朱红现在也不知道韩进跑到哪边去了。这时候吴天泽还不知道朱红的太太金俪也跑掉了。
这是先前发生的事情……
朱红哪里会料到自己女人跟韩进私奔。开头几天,朱红把所有的可能性放到脑子里过了一遍,偏偏就是没想到这一点。
韩进出走之前,确实问纪学览预支了一笔钱。纪学览把钱给了他。韩进过去时常问店里拿钱。过后,他很快把钱还到店里;有时候不还,便记在账上,纪学览已经习惯了。反正韩进每次用钱派什么用场,朱红知道。这一回韩进借钱朱红事先不知道;回去一问,他父亲朱子藏也不知道。朱子藏后来知道情况后两只眼睛突出来,怔了半天,头摇来摇去,说了一句:“老纪杀猪本事大得很,没想到这回被韩进这个小赤佬杀一刀!”
韩进问纪学览借的这笔钱,韩进早就想好不还了。那天韩进对金俪说:“少奶奶,你欢喜我,我也欢喜你。我们走,家里一分钱不拿,一件东西不拿,少奶奶说‘净身出户’,我认了。但是那个纪学览我要弄他一把,就算弄个盘缠。以后不用怕,我有手艺,写字画画,我和少奶奶有吃饭。”
“你不要叫我少奶奶,叫我阿俪……”当金俪最后作出决定跟韩进私奔,她几乎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激动、紧张、兴奋。她曾经犹豫过,但是她思前想后,没办法,还是要离开这个家,离开朱红这个男人。
那天夜里朱红没有回家……
在过去一段日子里朱红在外头做什么,只有老头子朱子藏知道,还有韩进知道。“我不知道,”金俪对韩进说,“我也不想知道……”这时候金俪已经跨出去了。她义无反顾。她实在是无法忍受,再也不能忍受她曾经过的那种日子。
“朱红他不是人。”金俪对韩进说,“跟他这种人过日子,我是在寻死。我要过我的日子,我要好好地过日子。”
金俪养的那条小狗,那天半夜里眼瞅着主人要走,不声不响跟随主人走到门口,头仰起来摇着尾巴,眼巴巴地看着主人,似乎想着主人带它一道走。金俪在回头看那条狗的一瞬间,突然俯身把那条狗抱起来轻轻地叫了一声:“Pang!”
韩进一怔小声说道:“少奶奶,狗不好带走,还是留在家里吧。”说罢,韩进把那条狗从金俪怀里抱下来放到门里边,随即关上门,拉着金俪的手,上了正在外头等候的马车。
……
这天下午吴天泽离开博古斋,一个人到观前街玄妙观逛了一大圈。
挨到天黑,他心里想今天既然出来了,到同春楼去看看董碧韵……一路想着抬头间,同春楼就在眼前。
吴天泽走进董碧韵房间,一看盛宾如在,他稍一犹豫;这时候董碧韵跟他打招呼,他点个头,随即对盛宾如说:“今天不好意思,请盛先生回避一下,我想单独跟董小姐谈谈,时间不长。”吴天泽脑子里一闪念:如果这个请求被盛宾如拒绝,立马走。
“可以。”盛宾如头一点,说;随即立起来看了董碧韵一眼;一转眼看着吴天泽,将手一让,说道:“吴公子请坐。”说罢,转身离开。
吴天泽这会儿出现,董碧韵感到既惊喜又伤感……
董碧韵轻轻地叫了一声:“天泽。”接下来的话刚到嘴边,还没说出来,吴天泽便开门见山说道:“董姐,你先听我说,我今天来看你,跟你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盛先生还在外头等着——先说头一件事情,我父亲去世了。接下来要说的是,我这次回来,要把家撑起来。最后要说的,还是先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事情。过些日子,我要跟我母亲谈。我的话说完了,现在听你说——”
董碧韵怔了半天,才开口说道:“你父亲去世了。我听了,这会儿,心里难过,不想说话。”话音刚落,董碧韵眼泪汪汪。
“现在不说我父亲。”吴天泽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说我们,说我们的事情,我跟你的事情——”
“天泽,”董碧韵擦了一下眼泪,说道,“我们,我们先不说这个事情你看好不好?先说点别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在家里写字画画,像我父亲那样。”
“这样好。”
“你希望我这样?”
“是的,天泽。……我不仅希望你这样做,更希望吴门画派不久会出现一个与众不同的吴天泽。”说到这里,董碧韵沉吟了一会儿,突然立起来,走到画桌边上,扯了一张宣纸,铺平,放上镇纸,一面说道:“天泽,我写一幅字,你看看——”随即援笔濡墨,用行书写道:
吴门俊才追比前贤有道
青楼女子超显后生在望
董碧韵写完搁笔,抬头一看,吴天泽默然无语立在自己边上。
寻访笔记36
和吴有箴先生相识十几年;他去世后,我才看到他收藏的《吴天泽日记》。
对这个事,吴有箴先生的几个子女有不同意见;最后他们还是遵照吴有箴先生的遗嘱让我看了那本日记。吴有箴先生给我留了一封信:
丰子:
我允许你在我去世后看我的日记。
在这之前,没有任何外人看过这本日记。我活着的时候是没有勇气给你看的,那个时候你只好听我有选择地说一些里边的内容。眼下你的好奇心可以满足了吧。
预先讲好,这本日记不好带回去看,请当着我子女的面看。这本日记将随我一道火化。
我本来有个想法,我走的时候带一本《吴门道》走。你啊,没完没了的,磨到现在还没有写好这本书。算了,我不等了。你慢慢写吧。
我相信你会比较冷静、客观、平和地叙述你想叙述的这个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