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怎么可能。”顾大献瞟了吴天泽一眼,说道,“我不看,是这个说法。看,也是这个说法。要是你现在手上拿的这件东西是真的,把我两只眼睛挖给你。”
“顾院长不要吓我。”吴天泽脸部一牵,咽了一口唾液下去,随即嘴巴张了张,喘一口气,说道,“晚辈求你了,看一眼。”
眼瞅着吴天泽请求的眼神,顾大献瞥了一眼吴天泽手上拿的画轴,这时候吴天泽赶紧把画打开来放平在桌上。
“假的。”顾大献立起来看了一眼,一转脸看着吴天泽,说道,“跟你说这幅画是假的,你不相信。这会儿,你相信了吧。”话音刚落,顾大献好像突然间想起来什么,眼睛一闪,说:“慢,让我再看一眼。”吴天泽一怔,只见顾大献眼睛一瞄画面,稍一迟疑,“咹?”了一声,抬头说道:“不对,是真的。”
“哈,”吴天泽失声道,“真的。”
“真个屁!”顾大献冷笑一声,一转眼,说道,“你刚才哈什么,这件东西假的。但是,我现在告诉你,这件东西真的假的——”
“啊?”吴天泽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上沁出的细汗,吁了一口气,嗫嚅道,“真的还是假的,假的还是真的,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顾大献清了一下嗓子,说道,“这件东西不是原作,被人家倒过‘棺材’了。‘倒棺材’知道吗?……哦,你不知道,头一次听说。现在我讲给你听,这件东西被人家揭过皮了,也就是说揭掉一层了。所以说是假的,不是真的。那么,为什么我又说真的?你想想看,什么意思——”
“这件东西现在外头还有一张,”吴天泽眼睛眨巴道,“跟这一张一样,两张一摸一样,都是真的,一样。对了,还是原来的这张,只是——”
“唔,对了。”顾大献吐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道,“还是原来这张,只是第一层,第二层的区别。这个,你看不出来,我相信你父亲肯定看得出来。”说到这里,顾大献手一招:“天泽,你过来用心看,用力气看这张东西,上面一层被人揭走了。这是第二层,感觉有一种不易察觉的,一种非常自然的,微微弱显的淡隐隐的感觉,我一看就是揭过的东西。”
“照顾院长您的说法,我们家这件东西,被人家揭过一层皮了?”
“是,毋庸置疑。”
“那我就弄不懂了,这件东西原来就是假的?不是真的?”
“假的。”顾大献一口认定,说道,“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但是你父亲不认同我对这幅画的看法。他在南京跟我说:‘唐寅的《落霞孤鹜图》,真的,在我家里。’他认定我们金陵博物院收藏的那件,假的。这是他的看法。我跟你父亲是多年的老朋友。对这个看法,我们不争论,留到今后再说。没想到你父亲会突然去世。”顾大献说到这里打住,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
“我想来想去,觉着还是有点不对。”吴天泽自言自语道。
“咹?不对?”顾大献头一歪,看着吴天泽。
“这幅画一直在我家里头,怎么会被人家揭掉上面一层皮?”
“也许这幅画买来之前已经被人家揭过皮了。”顾大献略一沉吟,似乎也觉着有点不可思议,因此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有点不大可能。如果早就被人家揭过皮了,按理说你爷爷吴绍庭,你外公叶根培,你父亲吴允之,他们应该看得出来。他们三个人都看走眼了?”眼瞅着吴天泽将信将疑的眼神,顾大献接着说道:“或许,还有一种可能,这件东西后来被人动过了。”这时候顾大献、吴天泽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眼下这幅唐寅的《落霞孤鹜图》,潘道延先头还临摹出来一张假的。吴天泽在当天日记里写道:
现在有三张唐寅的《落霞孤鹜图》。
按照顾大献的说法,原作在金陵博物院;我家这件是假的,而且还被人揭走一层。这个说法可信可疑。这是顾大献“一家之言”。
这次回来,听家里人说了一些情况。阿仲私底下好像有点怀疑,说这幅画会不会是阿延动过?我起先不信。理由是,没有理由。
顾大献一席话提醒我,似乎有可疑点。家里这幅画只有潘道延碰过。但是我绝对不相信阿延把这幅画拿出去揭皮,倒一个什么棺材。他懂这一套?就算懂,他也不敢。假设是他瞒着家里把这幅画拿出去做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潘道延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了。
将近一个月,潘道延没有一点消息。这期间吴天玉病倒了。唐小姐几乎是三日两头去吴家陪伴吴天玉。唐太太在家里有时候有真没假地说女儿:“我看你现在比谁都忙,早出晚归的,好像在外头找了一份工作,跟出去上班似的。”唐小姐听了,也不计较她母亲时而热时而冷的闲话,仍旧我行我素。有时候唐太太闲话说得多了,唐小姐心里边嫌烦,便回头说一句:“哎,我高兴!”或者说:“这是我的事情,跟你们不搭界。”唐六梓看在眼睛里,私底下跟太太说:“女儿现在大了,不要多烦,让她去,不要紧的。她又不是没有头脑,又不是没有分寸。自己家里,如果一天到晚烦,有意思吗?她听你的还好,要是不听你的,你说了等于白说,好比墙头上刷白水。我们还是时髦点,所谓‘老要时髦,小要乖’。我看我女儿好好的,我就不说她。要说,就夸奖她几句,说得她开心,出去一天好心情,这样不是蛮好么?省得烦死了,嘴翘鼻头高,看见人,没个好腔调,肚皮饿了吃饭也没个好胃口。”唐太太听了,眼睛朝唐六梓一瞥,说道:“下来我不管了,女儿你来管,我出去打牌。”
吴天玉因心烦意乱、苦闷郁积而生病,吴太太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会儿看病吃药对女儿没什么大用,最好是把潘道延快点找回来。
这天吴太太单独跟儿子说:“天泽,妈知道天玉的心病,只要阿延回来,压在你妹妹心上的一块石头才会落地。要不然,吃曹先生的中药也好,唐小姐陪她到城里博习医院去看医生也好,都没有用。现在她成日成夜睡不着觉,这样下去时间长了,身体会垮掉,精神会出问题。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她会不会生那个毛病?万一得那个病,怎么办?”吴天泽听了,安慰母亲道:“不会的。天玉性格是开朗的,她不会想不开。她现在身体状况不好,多半是因为爹去世,她心里边特别难过。这个我知道,人一下子接受不了,短时间很难从悲痛中走出来。昨天吃中饭前她还跟我说‘爹去世,是我的错’……说了好几遍,唐小姐在边上也听见的——我跟天玉说:‘你没什么错,你不要太过自责,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头瞎想,把所有的不是都拉到自己头上。’唐小姐也跟着一再劝她,安慰她,教她别去多想,吃点东西,到园子里走走,然后回到房间里好好休息睡觉,一切都会过去的。这么一说,我看她情绪好点了。”
“好什么,”吴太太眉头紧蹙,说道,“这个样子反反复复的,你不懂,我是担心得要命,生怕出事情。唐小姐跟我说,看样子,天玉的情况不大好,问我要不要让她住医院?我听了,一时头上也拿不定主意,跟唐小姐说,回头我来问问天泽看,看天泽怎么说?唐小姐的意思是,家里要引起重视;她觉着你对妹妹不够重视,大心思不在妹妹身上,好像心里边在想别的什么事情。听唐小姐这么一讲,我也觉着是。要不然你妹妹几次求你快点把阿延找回来,你怎么到今天还磨煞磨煞地不着急?”
“妈,不是我不着急。”吴天泽怔了一下,咬一下嘴唇,说道,“其实,我回来的开头几天,看阿延没有回来,我心里边比谁都急。这个,你也知道。我几次叫阿仲出去找,一定要想办法把阿延给我找回来。因为什么?因为开头我听你们说了,说阿延自己会回来的,上次他出去一个多月,他不是回来了么?后来我一想,觉着不对。这一回阿延人‘不见’了,跟上次他人‘不见’了,我觉着不是一回事儿。接下来不知怎么地我跟你们想的一样,以为他会跟上次一样,我们不用找,到时候他自己会回来的。这么一想,就耐着性子等等看。结果一等,就等到今天。有些话——妈,我这会儿真的不想跟你说——说了,怕你吃不消,受不了。现在看来不说还不行——”“说,什么事?”吴太太眼睛一跳,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