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梅雨季节。这一年江南提前入梅,连续几天下雨。
这天上午吴天玉坐在客厅门廊下,精神恍惚轻轻自语道:“……阿延今天要回来了。”明香陪在她边上,好像没听清楚,问道:“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吴天玉瞟了明香一眼,没有说话,转脸朝外头园子望了一会儿,突然立起来往园子门口去。明香一怔,随即跟过去。
吴天玉把门打开来,跨出门槛站到屋檐下;她伸出双手,接屋檐上落下来的雨水。这时候她好像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乡下人,戴着斗笠,立在大人边上的那个小男孩两只眼睛闪亮,盯着自己看。她想起来,那年,那时候,也是这个时候外头下雨,她堵在家门口,不让他们进来……
这时候唐小姐坐马车来了。
唐小姐从车上下来,见明香正在门口劝说吴天玉进去,上去叫了一声:“天玉!”吴天玉回头一看,颔首微笑道:“阿延今天要回来了。”
“小姐,进去吧。”明香说着,搀住吴天玉的手。
“你们是坏人,”吴天玉手一甩,突然一个转身,朝门里边大声说道,“你们是坏人!——坏人。”说罢,她喘一口气,讷讷自语道:“阿延是好人。你们是坏人,坏人……”
“我来吧。”唐小姐对明香说,随即挽住吴天玉手臂,慢慢地往里边走。
“伯母,”唐小姐挽着吴天玉走到客厅门廊下,吴太太和阿仲迎出来,唐小姐说,“我想把天玉接到我家里住几天——”吴太太一听,对明香说:“你先把小姐扶到里边去。”明香点头应了一声:“是,太太。”
唐小姐看了吴天玉一眼,刚想接着往下说,吴天泽从楼上下来,到客厅里,这时候只听见吴天玉大声说道:“你们是坏人!坏人……”眼瞅着家里所有的人一时不知所措,唐小姐柔声说道:“天玉,你先去里边换衣服,待会儿我过来陪你。”这会儿吴天玉好像就听唐小姐的,唐小姐一说,她突然间变得乖乖孩似的由明香搀着往里边去。她走了几步,回头看唐小姐,一笑说道:“阿延今天要回来了。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假的,是真的。”吴太太鼻子一酸,眼泪簌簌流下来。
“伯母,”看明香搀着吴天玉去了,唐小姐把方才要说的话接着说道,“我今天就把天玉接到我家里去,让她在我家里住些日子,换换环境,说不定情况有可能会好一些。”吴太太擦了眼泪,看着儿子,问道:“天泽,唐小姐这么说,你看呢?”吴天泽不假思索,点头道:“好的。”唐小姐看了吴天泽一眼,觉着吴天泽今天果断得很,不像昨天……
昨天唐小姐单独跟吴天泽商量这个想法的时候,吴天泽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闷在楼上画室里半天,连个声音也没有,把唐小姐急得脾气上来,忍不住说道:“这么一桩小事情,你就闷半天不说话,要是以后我们碰到什么大事,还能指望你当机立断,作一个决定?”吴天泽听了,当时脸一红,“哈”一声,说道:“你以为天玉的事情是小事情吗?”
“天玉的事情确实不是小事情,这我知道。”唐小姐跟吴天泽对视一下,说道,“但是现在我想把天玉接到我家里去住些日子,这个事情不是大事情。吴天泽,你不要偷换概念,以为我把大事看作小事。”这么一说,把吴天泽说得心里边觉着不舒服,他脸一沉,顶了回去:“唐小姐,我现在说不过你。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别管!”吴天泽说完拿起毛笔画画,不理唐小姐。唐小姐一看,嘴巴撅起来,转身就走。
唐小姐今天来,打定主意非把吴天玉接走……
昨天晚上唐小姐回到家里跟她父母说了这个想法。唐太太一听,摇头,拉女儿坐下来,似乎想好好地劝说道:“你这样做不妥当。你想把吴天泽的妹妹接到我们家里来,她现在这个样子你弄得了吗?我们家里本来蛮安逸,她一来,我们家里就不安逸了。再说了,这个事情是吴天泽家里的事情,你去管这个事情做什么?还是不要管……”唐小姐当即回道:“我已经想好了,我一定要管!”
唐六梓知道情况后,意见倾向女儿,拨开折扇说道:“这个事情让女儿自己做主,她想怎么做,自有她的道理,我们就不要插在里头了。反正我女儿也是好心帮他们吴家,要是吴天泽的妹妹到我们家里来住些日子,换个环境,情况有所好转,岂不是一件好事?”
眼瞅着唐六梓支持女儿,再加上周妈在边上说道:“吴小姐这样叫人蛮伤心的。吴小姐来,我来服侍她,不麻烦的。”唐太太一想,觉着自己没戏唱,要是再反对,生怕弄得家里不开心。她迟疑了一会儿,点头说:“好,你们都是菩萨心肠,我只好依你们。”
吴天玉被唐小姐接到唐家,唐太太就待在家里不出去打牌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唐太太牌念头上来,把几个打麻将的老搭子约到自己家里来打牌。外头下雨,几个女人躲在家里打打牌,说说闲话,也是一乐。
这天下午唐家一桌牌刚开局,唐太太问文秀丽:“哎,沈太太,好些日子没看见朱太太了。她不来跟我们打牌啦,一直躲在家里边做什么?”
“喔唷,别去说她——”文秀丽一边洗牌,说道,“阿俪人跑掉了。听说跟一个男人私奔,不晓得跑到哪边去了,找也找不到。”
“真的啊?”范太太吃惊道,“不是在寻开心吧?她日子过得好好的,男人待她好得很,她要跟人家男人私奔做什么?想不通。”
“这个有什么想不通的。”文秀丽一笑,接着说道,“开头我在巷里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我不相信。前几天我到她家里去看她,没碰到;碰到她家老头子朱子藏,我私底下一问,老头子被我三花两花,到最后他像挤牙膏似的说了几句。我一听,明白了。原来阿俪跟她家里的一个小赤佬私奔了。……阿俪跟那个小赤佬厉害的,走的时候,一点风声也没有;走之前,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家里上上下下全是木头人,都不晓得,连她男人朱红也蒙在鼓里。现在,他总算是睡觉睡醒了。这是真的,不是寻开心。”
唐太太一听,也生了一点好奇心,一边摸牌,随口说道:“沈太太,我看阿俪她平时跟你要好得很。以前听你讲过她跟你有时候要讲讲心里话。我猜想你事先肯定知道一点秘密,你嘴巴紧,不说罢了。”
“我倒不是嘴巴紧,”文秀丽“碰”一声,一边拿牌说道,“我是不想管人家屋里闲事。现在阿俪不在,说说不要紧;说起来还是她男人朱红不是个东西,骨子里不是个东西,蛮好的日子不会过,偏偏要神经搭错……自己把自己一根神经搭错,还要一天到夜挖空心思,动坏脑筋把人家神经也搭错。他家里前一段日子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弄了一个神经病回来,养在他家后院里……那天,我听他家里用人说……白板。”
“吃冲!”
“哟,唐太太今天手气好,头一把就和了。”文秀丽一笑,说道,“我老麻将今天怎么打这个牌?刚才跟你们讲话,分心了,否则我不会吃冲的。”
……
几天过后,唐小姐给吴天泽写了一封信,她用毛笔写道:
吴天泽:
天玉今天情况比前两天好。请你放心,请伯母放心。
本来白天想去一趟惟亭,当面说一下情况。一想,这会儿我不能走开,虽说家里有用人,我妈妈也在,但是我陪着天玉,还是最好。
昨天一个夜里她睡得很香。今天早上起来吃过早饭,我陪她出去散步。我们沿着一段老城墙走了一个来回,一路上说说开心事情;总算看到天玉脸上有了笑容,好像久违了的阳光,这时候我心里比什么都开心,我想老天不坏,会保佑天玉。
回来以后她觉着舒服,坐下来写字。她写了一幅字:“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我看了,夸她字写得好。她叫我写字,还教我写字,我很高兴!
我的毛笔字写得不好,你不要笑话我。天玉夸我写得好,我当然开心。不过,我跟她说:“你说好,不算。如果吴天泽说我的字写得好,就是真的好。”
现在夜深人静,天玉已经睡着了,我趁这个时候写信。
今天给你写信,没别的要紧事情,主要是报个天玉平安;再就是有心在你面前出一回丑,让你看看我的毛笔字写得蹩脚。这样一来,我以后当着你的面就敢写字,反正先头已经出过丑了,就不怕人家批评。
还有一件事:前两天我妈妈约了几位太太到我家里打牌,我无意中听到她们在议论一个人,叫朱红,说他太太跟一个男人私奔了。还说他家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精神病人,会画画。我不敢想,只是心里猜想会不会是他?我没有跟天玉说。我关照我妈妈和用人,绝对不能跟天玉说。这个事情你留意。
又及:朱红住在专诸巷。听我爸爸说,你认识朱红。
宓于即日
第二天早上唐家用人周妈上街买点心,把这封信投进街区邮筒。
本地邮件当天下午到。吴天泽收到信一看,忙喊阿仲,说:“跟我一道去城里接阿延。”阿仲一听,眼睛眨巴道:“阿延有下落了?”
“阿延可能在他家里,我们去了就知道了。”吴天泽说着,一路半跑往外头去。阿仲跟着跑出去,一边问道:“在哪个人家里啊?少爷——”
“朱红,”吴天泽一转眼看见不远处大树下停着一辆马车,手一指说道,“阿仲,赶紧去叫那辆马车,快!”阿仲一看,撒腿奔过去。
阿仲跑到马车跟前,喘一口气,说道:“现在去一趟城里。”那车夫瞟了阿仲一眼,说:“现在不好载你,我在等客人——”
“我不是客人吗?”阿仲指指自己说。
“你是客人,”那车夫嘴巴一歪道,“但是你不是我等的客人。人家说好马上要来的,叫我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怎么可以走开?”说罢,他笃悠悠地掏出纸烟叼在嘴上,接着在身上东摸西摸寻火柴……人急,他不急。阿仲上去一把拉住他胳膊,说道:“我现在跟你讲,我现在就要你走,你现在不走也要走。”那车夫脸一拉,说:“哎,你不要动手动脚,有话嘴巴可以讲嘛!”
“讲什么,走!”
“我不走,怎么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拌嘴舌,这时候有一辆空车过来。“哎,等等!”阿仲一转眼,问道:“现在到城里去不去?”
“去啊!”
“蛮好,我们走!”
这辆马车载着吴天泽、阿仲前脚走,一个小丫头走过来对那车夫说:“喂,不好意思,我家小姐现在不要用车了。”说罢回头就走。那车夫把烟头一掐,嘴巴一龇骂道:“你妈的,怎么不早点出来讲!害得老子等到现在,前头蛮好的一趟生意跑掉了。”
朱家用人把吴天泽带进客堂,这时候朱红正坐在藤椅上发呆。
朱红好像不认得似的盯着吴天泽看了一会儿。显然,他没有料到吴公子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吴天泽跟朱红大概有半年没见了,今天一见,觉着朱红还是老样子,只是比先前稍微瘦了一些,脸色难看,眼睛仍旧贼亮。
朱红眉头紧蹙,眯着眼睛打量吴天泽,听了吴天泽说明来意,头一点不慌不忙说道:“他不在我家里。你想,他怎么会在我家里?这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听外头人瞎讲,不要相信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跟你说句老实话,你父亲的学生潘道延我只是听说过,人长了短的,长得什么模样,我连见都没见过——”
“红哥,你真的没有见过他?”吴天泽看着朱红眼睛,问道。
“没有。”朱红眼睛睁开来,头一摇,回道,“我刚才跟你说了,我连见都没见过,更不用说我把他藏到我家里头。我朱红,你吴公子也知道,我只收藏历代字画,我把现在的人收藏起来做什么,有什么用?没有理由,没有一点理由。外头都知道我这么多年来做的是字画生意,我又不是人贩子。不相信,你到外头去跟人家说,说朱红现在脑子有问题,把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弄到家里发神经,看有没有人相信你这么说。再说了,我跟你吴公子什么关系?先不说你有困难的时候,碰到麻烦的时候我帮过你,就说我对你们吴家,对你父亲吴元厚的那个尊敬那个崇拜,我也不会做你刚才问的那个事情。……笑话,寻开心,你把我朱红看作什么人了?别人吃饱了瞎讲我不管,你吴公子自己看,你看我,我是这样的人吗?……不是,对不对?哦,你点头了,我很欣慰。这说明我朱红做人还是可以的,至少你吴公子觉着我,我还是可以的,应该说是够朋友的。我把朋友当作朋友,而且说话办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从来不骗人——你从小我就认识你,你现在回想一下,我骗过你没有?骗过你父亲没有?你吴公子自己摸着良心讲,我对你怎么样?对你还是不错的吧,有哪一件事情骗过你?你现在给我挑一件事情说说看,要是挑得出一件事情,说得对,我朱红认。男人,吃卵不讲怂话,我今天跟你摊开来讲,我把你吴公子当弟兄看,就算是我真的要骗人,你,我不会骗。我跟你是弟兄。什么是弟兄?弟兄就是我帮你,你帮我;弟兄就是我对弟兄不满的时候,该说的,嘴巴闭起来不说;不该说的,嘴巴闭起来也不说……”
吴天泽毕竟年纪轻,被朱红说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想朱红一张嘴巴实在是会讲,而且讲得蛮有道理,句句实在。这么一想吴天泽起身说道:“红哥,你说的话我是相信的。那我就不打搅了,走了。”朱红忙立起来,将手一让,说道:“吴公子慢走。几时空了,请你到唐楼吃茶……”说着,朱红送吴天泽到门口。阿仲在门外头等着,朱红头一点,算是跟阿仲打个招呼;随即他一转脸,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个欠身对吴天泽说:“前一段日子我正好在外地寻觅点东西。回来以后我才听说你父亲已经去世一个多月,没赶上时间到府上吊唁你父亲。今天想起来,愧疚得很。”吴天泽一听,点头道:“谢了。”便告辞。
送走吴天泽,朱红回进去,到后院里看潘道延。这时候潘道延坐在屋子门口地上,低着头用树枝在地上写:口、天“吴”——嘴巴里叽哩咕噜道:
“我不说,到天上说……”
朱红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吩咐过来送饭的用人:“把他拉到屋里,先帮他洗洗手,洗洗脸,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吃饭。”
“是,大少爷。”用人躬身回道,随即照吩咐做了。
“要的。”潘道延抬起头来,一转脸,看见朱红;他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朱红,喉咙里咕噜道:“要的……”朱红好像已经习惯了潘道延这样的眼神,他朝潘道延点了一个头,便转身离开。这时候潘道延突然甩开用人的手,冲上去拉住朱红,嘴巴里含糊不清说道:“还给我……还我,要的……”说着,潘道延眼睛一闪,好像此时此刻他脑子里有一根神经,像先前断掉的白炽灯钨丝,突然间又接上了,“唰”一亮,脑子里边似乎一闪而过:
吴元厚去世后第二天早上,他火急燎燎地坐马车进城,到豆粉园找朱红。
朱红不在。他在屋子里等。
他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朱红带一个用人来了。他一把拉住朱红,说:“求你,把原来的那幅画还给我,要的。”……朱红赖得干干净净。
他嘴巴翕动了半天,一口气接上来,说道:“你不还给我,我死给你看!”
……
眼睛一眨,潘道延脑子里那根神经又断掉了。
朱红看着潘道延面无表情的脸,拨开他双手,嘴巴朝用人一努,用人赶紧上来把潘道延拉到屋子里。
潘道延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也想不起来那天在豆粉园屋子里朱红跟他说了些什么话,他是怎样一头撞到墙上去的;接着又是谁把他送到天赐庄博习医院;后来朱红又是怎样把他接到朱红家里。所有的一切像一幅水墨画上的留白,似云似雾萦绕在高山顶上,又像画面上的水若有若无。
这会儿朱红离开后院,往他父亲书房去。
朱子藏见朱红进来,干咳一声,问道:“哎,刚才谁来的?阿四先头进来跟我说,是个小赤佬。——谁啊?”
“吴元厚的儿子。”朱红坐下来,回道。
“哦?——他来做什么?”
“没什么事情,”朱红瞟了一眼父亲手头上的《收藏志录》,说道,“他过来看看我,随便说了一些闲话。他有什么事情,吃饱了没事做,出来晃晃。”
“不会吧,”朱子藏放下书,看了朱红一眼,说道,“吴元厚的儿子今天来肯定有目的,他没有问你潘道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