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你有完没完?”吴天泽眉头一跳,有点不耐烦,说道,“我叫你现在马上去找韩进,你磨磨蹭蹭地没完没了跟我说废话,有什么用?还是想想到哪里去找韩进,他在哪里?”
“哎,对了,吴天泽,”庚子眼睛骨碌一转,“我想起来了,要么我现在去纪老板店里看看?说不定韩进在那里?”说罢,一脸坏笑,拔脚就走。
庚子出去以后,吴天泽倒在庚子床上躺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庚子约韩进,韩进不来?或者是他来了,但是跟他开口借钱,他不肯借,怎么办?
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吴天泽一闪念想到朱红;一想,觉着没理由叫朱红借钱给自己翻本,更没脸面叫朱红帮自己堵一个很大的窟窿。吴天泽躺在床上等到天黑,庚子总算回来了。
庚子一进来就说:“韩进答应跟你碰头,他约的地方是阊门石码头。你现在就过去,估计他马上就到。你先到那里等他,不要让他等你。他跟我说了,他不愿意等人。要是他先到,不见你人影,他立马走。”吴天泽一听,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顾不上和庚子说话,快步走了出去。
这时候阊门石码头夜市热闹得很。吴天泽到了那里,立在一个显眼处,等了一会儿,看韩进来了,忙迎上去“哈”一声,说道:“韩进,我跟你碰头不说废话——我肚皮饿了一天,我们先吃东西然后说话——我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等不及了。”“哎,你怎么不吃点东西?”韩进扫了一眼夜市,嘴巴一努道:“你看看,这边上吃的东西多的是,你怎么不吃?”吴天泽脸上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回道:“口袋里空空如也。”
“不至于吧。”
“有点至于。”吴天泽“哈”一声,一脸尴尬,随即避开韩进眼睛,一转脸看河面上的船;只听韩进一笑说道:“吴公子,你是不是跟我寻开心?”吴天泽头一转,说:“我现在没有胃口寻开心。肚皮饿得很,吃了东西再说。”“好,”韩进眼睛一瞟,“那就先吃,你去吃。我到那边去溜一圈,等你——”
“你,不吃啊?”吴天泽喉结一动,肚子里头咕咕叫;韩进回头说道:“你去吃。我吃过了。”吴天泽“我操”一声,说道:“韩进,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啊?”吴天泽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兜里有钱,早就买了吃了,还跟你说什么废话。”“真的假的?”韩进眼睛一闪问道。
吴天泽一听,随即把两只手伸进自己口袋,掏了两只空手出来,伸到韩进面前,一哂道:“你不相信我?这会儿肚皮里饿得发慌发急,还有心思说这些屁话来骗你?你当我什么人?说假话,是骗子,想骗你一顿饭?告诉你韩进,我今天出来的时候走得急了点,忘了拿钱。否则我哪里会这样。我说你韩进好坏也是个有料的人,看得起你,我才约你过来一道吃个饭,说说话。要是看不起你,我吃饱了要跑到这里来跟你碰头。哈!”
“庚子没有请你吃饭?”
“庚子?……庚子我操!”
韩进盯着吴天泽看了一会儿,轻咳一声说道:“我相信你吴公子。”说着,一把推吴天泽走,一边说道:“那边有个馆子我晓得,我请你吃饭……现在我要问一下,吴公子,你今天晚上约我出来,不会是单叫我请你吃饭吧?”
“一半是——”
“还有一半呢?”
“吃了再说——”
“现在你坐下来吃了,可以说了。”
“哦,还有一半,”吴天泽噎了一口,“怎么说呢,——说就说,省得你心神不定;除了吃一半,还有一半是问你借钱——”
“哦,晓得了。”韩进拍了一下桌子,眼睛一斜回道,“吴公子你吃吧,我还有事情,先走了。”“等等,”吴天泽放下饭碗,“唰”立起来一把拉住韩进,随即把他摁到凳子上,“哈”一声说道,“韩进,你这个人还是不够意思。前些日子你赢了我那么多钱,现在放一点出来不肯吗?何况是,我这是跟你借,要还的。你是怕我不还?虚了是不是?再说了,你口袋里头赢来的钱,本来就是我的。我要是身上有银子,绝对跟你不一样,绝对不是你这个鸟样。”
“吴公子说这样的鸟话我不要听——”韩进冷笑一声道,“你前些日子是输钱了。不错,我赢钱了。有输有赢,这来来去去的,好比下了雨出太阳,霉了今天,说不定好了明天。你过去没听人家说过吗?这白天有太阳,夜里有月亮。我说你吴公子,今天实在是没有一点道理跟我韩进说鸟话。再多说一句,我拍屁股走,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看你怎么走出去——”
“别,”吴天泽立马拉住韩进胳膊,嬉道:“你韩进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你好意思走啊?你走了,这里吃饭的钱我怎么结账?”
“我哪里做得出来?”韩进一笑,“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慢慢吃,有话慢慢说。我今天晚上既然出来了,就心甘情愿陪陪你吴公子,免得你以后人前人后说我韩进狗屁,不够意思。其实,我是很够意思的。时间长了,你吴公子就晓得我这个人很够意思。比如说现在,我就在琢磨着给你想个办法。”
韩进说到这里打住,眼睛里看吴天泽是嫩头,根本不是自己对手——就等着吴天泽急吼吼地说了“想什么办法?”便接着说道:“哎,吴公子不要急,有的是办法。我帮你出个主意——要是你真的想借银子,有个地方可以借给你。”
“你说哪里?问谁借?”
“到博古斋去,问纪老板借。”
“那不行,”吴天泽立马摇头摆手,说,“不不不,我跟纪老板前面的账还没了呢,怎么可以再去问他借?”
“这你就不懂了。”韩进说,“俗话讲,借熟,不借生。跟你这么说吧,你前些日子借了纪老板这么多钱,他现在怕你,不是你怕他。你换个脑子想想,纪老板现在只有再借钱给你,他才有机会把以前借给你的钱收回来。道理蛮简单,你借到钱可以翻本。翻不了本,死掉。你死了,他一分钱也拿不到,他什么也拿不到。这不是说笑话。他心里真的怕你死。所以你赶紧去问他借,就跟他说,我要借活命的钱,翻本的钱。不怕他不借。”吴天泽听了,“哈”一声道:“韩进,韩大哥,你这是自说自话。纪老板要是不肯借,怎么办?”
“他肯定借给你。”
“要是他死活不借呢?”
“不借?好办得很,那就死给他看……他就虚了。一定借给你。”
“韩大哥陪我一道去?”
“——可以。”
两人在老阊门坐上黄包车,沿古城西中市向东,到护龙街右转奔南面,一会儿工夫便到了老街博古斋。这时候博古斋准备打烊,伙计们上塞板门。
纪学览正在店堂里用放大镜看一件瓷器,见吴天泽一脚踏进来,忙立起身来迎上去,满脸堆笑说:“哎咿呀,这个时候是什么风把我们吴大公子吹到本小店来的?莫非是老天爷长眼,非要我纪某人今天晚上鸿运高照不可?吴大公子这个时候光临,有说法了,这叫‘夜来香’!”说罢,脸上的眉毛胡子都在笑,一转脸吆喝:“伙计!给吴公子上茶!”随即将手一让,请吴天泽坐。
吴天泽坐下来舔舔嘴唇干咳一声,瞟了一眼一道进来的韩进,只见韩进走到一边去看东西了,背对着自己;吴天泽沉吟一会儿说道:“纪老板,现在这里没有外人,我跟你说个事儿——”
“说——”纪学览眼睛贼亮,身子往前一倾,头几乎凑到吴天泽面前,“吴公子,有什么事儿只管讲——”
“纪老板,”吴天泽眼睛盯着纪学览眼睛看,嘴巴翕动了一会儿,突然清一下嗓子说道:“我是来问你借钱的。”说罢,使劲儿咬住牙根,不再言语。
“可以。”纪学览仰了仰身子,龇牙一笑,心里想,“这个棒槌又来了。这是你自个儿寻上门来的,不是我把你拽过来的。这一回我要出手了,别怪我老纪吃你!”——因此问道:“吴公子这回要多少?”
“这个数,行不行?”吴天泽眉头一跳,伸出三个手指头。
“三百个大洋?行。”纪学览抚摸下巴,一口答应道,“什么时候要?”
“现在。”
“那不行。”纪学览“也”一声,觑了吴天泽一眼,“我说吴公子,现在恐怕不行……这样吧,我答应你明天下午——你明天下午过来拿钱——别说三百个大洋,三千个大洋,你吴公子要多少借多少。但是现在不行,今天晚上不行。”
“今天晚上非借不可。”吴天泽手按住桌子,立起身来说,“要不然,我就在你店里死给你看——”“哎,吴公子,”纪学览干笑一声,“怎么说这个话?怎么了?寻我开心?开玩笑?”吴天泽“哈”一声道:“我现在,是在跟你纪老板开玩笑吗?要是你纪老板今天晚上不把钱借给我,我没办法;我只有一条路只好死给你看,死在你店里,对不对?”“错,”纪学览“唰”立起来,嘴巴一撇,“吴公子你要死,请自便,立马出去我不拦你——”
“我现在怎么出去?”吴天泽一转脸,瞟了韩进一眼,好像询问似的。韩进只当没看见吴天泽,坐在一边觑着眼睛,翻阅一本书画册页。吴天泽咳嗽道:“我不出去,在这里死,死给你看。你博古斋纪老板,怕是脱不了干系。我死了,纪老板你一个大洋也拿不到,拿不到。我要死了,要的!”说罢,一个箭步到木架子操手拿起一只青花大瓷瓶举起来往自己脑袋上砸——纪学览眼睛一闪,霍地蹿上去拉住吴天泽手臂,猛一声说道:“我借!”吴天泽一听,嘴唇吊起来,睨视纪学览,两只手一松,“啪”一下那瓷瓶落地,八分四碎。纪学览眼看着地上的碎片顿时捶胸伤心道:“我的干爹哦,康熙年间的老东西也,你他妈的作孽!”吴天泽不屑一顾,“哈”一声道:“你干吗不早说呢。”
一看吴天泽拿到钱,韩进若无其事笃悠悠地踅到吴天泽身边,小声说:“怎么样,今天晚上我们几个玩玩?哦,我已经约了银子庚子,他们在里屋。”吴天泽一怔,立马回道:“不玩。我今天晚上还有事情。”说罢,拔脚就走。
吴天泽一走,纪学览一个转身猛然醒悟道:“操他妈的,我今天又做了一回棒槌。”眼瞅着纪学览一面孔懊悔,韩进一笑说:“纪老板,钱借给吴公子,明天由他老头子来擦屁股——”
“不是这个意思。”纪学览“也”了一声,连连摇头不再言语。
吴天泽离开博古斋,坐黄包车直接去同春楼。
吴天泽到同春楼门口下车,盛宾如正好从同春楼里边出来;两个人迎面看了一眼。盛宾如今天晚上会了董碧韵小半个时辰,现在走了。
徐娘在前厅里,一眼看见上回来过的吴公子进来,便款步走过来,面带微笑轻声说道:“吴公子今儿来是会董小姐吧?”
吴天泽稍一躬身,算是回礼,也算是回答。
徐娘颔首微笑道:“好。”一转眼,招手阿奔过来,吩咐道:“领吴公子到楼上去……”徐娘说罢略一欠身,看着吴天泽风度翩翩走上楼梯。
吴天泽这一回见到董碧韵,似故人相见恨别时,比头一回亲热了。
两情种先来诗文传递,坐在一起,靠近了说了些旧话;接着又把先前作的字画拿出来看,语言到情亦到,卿卿我我地进了一步。
董碧韵先前是出了名的,一直是卖艺不卖身,今晚不知怎地破例接受吴天泽将她相拥入怀;且说今晚女儿身甘愿倾身陪奉,是与朝思暮想的天下难得有情人入帐携云握雨……吴天泽胆大妄为进去了,一个瞬间脑子里回闪第一次到同春楼来的时候朱红在门口对他说的:曲径通幽,别有洞天……
……这当口,他只身入门,探幽一往深处去了。感觉道来如同行文:行到当行之处,止于不可不止。进进出出一会儿,逐渐走向顶峰;情到爆发时亢奋得直觉得天下山水如此美妙,云来雨去,日出日落眼前是一片霞光灿烂!这时候吴天泽晕了去,心头像点了彩的太湖洞庭山东山和西山,人在高处俯瞰眼下的吴中女子,那是天生的柔情似水……
完了说贴心话;董碧韵偎在吴天泽身边意犹未尽,情意绵绵问:“天泽,读过《西厢记》没有?”吴天泽“哈”一声说:“这本书以前在家里偷着读过。怎么了?”董碧韵接着问道:“那本子里头,哪一折应了现在的你我?”
吴天泽摸摸脑门子,一时说不上来,伸手楼住董碧韵,一笑:“哎,你说来听听——”董碧韵轻轻地推开吴天泽,说:“元王实甫《西厢记》四本二折:‘只着你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不争你握雨携云,常使提心在口。’”吴天泽听了,把董碧韵搂得紧紧的,喃喃自语道:“我今晚住下。明天一大早出远门。”董碧韵感觉他突然反常,心里一怔,问道:“天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吴天泽沉吟半天回道:“这个事儿先别问,我跟你说别的……”两个人说了一宿,到拂晓前闭了一会儿眼睛。
天亮,两个人同时起床。吴天泽穿好衣服准备走,把钱拿出来给钱。董碧韵脸一红,说:“天泽不必给钱。”吴天泽一愣,说:“这,恐怕不行。”
董碧韵眼睛烁然,一往情深凝视吴天泽眼睛,然后转过脸去,舒缓了一口气说道:“天泽要是想表个心意,今天就写一幅字给我。”吴天泽一听,朗声道:“笔墨伺候!”随即走到画桌前,取了宣纸铺开来,略一沉吟,落笔写道:
昨夜落难宿春楼,
有劳知己伴含羞。
此去未知何日归,
吴门道上不久留。
随着笔锋行书疾走,董碧韵轻轻念到最后一句;又重复念了。抬头问道:“天泽,这最后一句怎么解释?”
吴天泽写好落款,“啪”扔掉毛笔,说:“我是随便写的,随便怎样解释。”
寻访笔记22
第一次见到银子的时候,他八十八岁。
在博古斋伙计里,银子是寿命最长的一个,他活到九十八岁。
银子,原名叫郭子银,老家在胥口。他十三岁跟纪学览学生意。纪学览顺口叫他“银子”,从此再也没有人叫他原来的名字。
我到吴地胥口寻问郭子银,没人知道。问银子,有这个人。
银子是我曾经见过的最健谈的老人,肚皮里好像有讲不完的故事。说从前,他兴奋得很,手舞足蹈想把他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不过有一个条件,你要拿点“银子”出来,要不然他说个开头吊吊你胃口就不往下说了。
银子说纪学览好像没有踏进过吴元厚画室,那是不大可能的事。那年纪学览到吴家去讨债,走进吴家客厅是有的。吴元厚当时在客厅里听纪学览说了几句话就不理他了。吴元厚转身往楼上去,纪学览跟着要上去,被吴家阿仲挡住。后来纪学览跟外头人说他进了吴元厚画室,把吴元厚画室里的摆设说得跟真的一样,有不少人相信。
银子说纪学览吹这个牛,其实不要紧。要紧的是,纪学览确实到吴家去讨一笔数字很大的赌债;那天吴公子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