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太心里郁闷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这天早上勉强从床上起来,只觉得头涨得厉害,浑身软绵绵的,好像骨架散了似的。明香进屋小心侍候,听太太咕了一句“到园子里透透空气”,便帮太太穿上外套,扶着她胳膊走出房间,往园子里去。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不露脸;飘云合而分离,天空一片灰白。只见一只大鸟儿在树上扑腾了几下,“呼”的一下朝园子外面飞去。
吴太太走到园子甬道上咳了几声;面对园子,心里茫然,眼睛黯淡没有精气神儿,就见得一夜过来,人也憔悴了很多,像生了一场大病。
明香看吴太太皱紧眉头想心事,也不言语;眼看着一会儿起风了,云头飘过来,把园子笼罩得一片灰暗。老天无趣得很,好像存心将一片愁云压得很低,把这儿的主人压得透不出气来。
“他人呢,啊?”
“少爷他——?”
“我问老爷,”吴太太心里憋着一口闷气,觑了明香一眼,“我不问少爷。我现在不问他,他有什么好问的?我问他做什么?他在外头做这种事情把老爷把我气死了,我现在还要问他?”吴太太顿了一下,喘口气接着说道:“去死吧,死了才好。人活专掉了!丢人。他不是人……人请他上轿他不上,鬼一拉他他就跑。跑掉拉倒,死掉拉倒!”明香不敢吭声,立在一边发憷;她从来没见过吴太太气得如此伤心透顶,说话如此恶狠狠。
吴太太一眼望过去,阿仲在池塘边喂鱼,转脸对明香说道:“你去把阿仲叫过来——”
明香头一点,转身往池塘那边去。
吴太太在甬道上来回走了几步,一阵咳嗽;停住脚步,看着园子发怔。抬头看天,天阴阳怪气的,看了教人心烦。一转脸看阿仲跟着明香来了,吴太太瞟了阿仲一眼,嘴巴翕动问阿仲,又像是喃喃自语道:“他人呢,啊?他夜里有没有回来?”吴太太神情恍惚,跟明香对视了一下,听阿仲回道:“没有。太太,昨天夜里我等到半夜里。少爷没有回来。”
“今天一大清早他有没有回来,啊?”吴太太有气无力问道。
“不会吧,太太。今儿一大早,天蒙蒙亮我就起来了,到园子里,到园子门口,我看没有……”
“阿仲,你现在到少爷房间去看看,说不定他已经回来了。说不定他昨天半夜里爬墙头进来的。”
“不会吧?”阿仲脖子一转,扫了一眼围墙,“我们家墙头那么高,从外面爬不进来的——”
“谁说的?”吴太太斜睨了阿仲一眼,手一指,说道,“去看看,你现在过去看看。说不定你早上开门出去,在门外头张了张的时候,他趁你不注意从园子门口溜进来……回来了一会儿,又溜出去了?”
看阿仲眼睛眨发眨发,愣在那里,明香上去推了阿仲一下,嘴巴一努道:“太太叫你去看看,你就去看看。说不定呢?”阿仲答应一声,赶紧往屋里去。
“明香,他人呢,啊?”吴太太一转脸问道。
“老爷?哦,在楼上。”明香眼睛一闪回道。
“你说老爷在楼上?”吴太太眉头一皱,“他不是一早起来出去了吗?”吴太太眼神怪怪地盯着明香看,突然头一低连续咳嗽,身子向前一冲。明香马上扶住吴太太,用手轻抚她背心,一边说道:“太太到屋里去歇一会儿吧。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好,今天一大早就起来,吃不消的……这会儿没什么事情,稍微吃点东西,睡觉。太太要么先到床上去?我去盛一碗粥端到房间里给太太吃——”
“不要。”吴太太一把抓住明香的手,明香这才感觉太太的手冰凉,方才出了不少虚汗,手心湿漉漉的。
“太太,”一会儿阿仲跑过来回话,“少爷没有回来。房间里没人,好像也没人动过——阿延书房里也去看过了。”吴太太一听,甩开明香手,说:“我到楼上去。明香,你去看看小姐起来了没有?”说着,转身往屋里边去。
明香跟进去,一边说道:“太太,先去吃点早饭。你昨天晚饭也没吃,这会儿要吃点东西的。”吴太太快步往楼上去,一边咕哝道:“气都气饱了,还要吃什么……”
这时候吴元厚在楼上画室里画图,听见夫人脚步声,他头也不抬,手上不停濡墨走笔。他神情好像也有点恍惚,手一抖,一朵儿浓墨滴在宣纸上;他眉头一皱,随即用毛笔上下一擦,须臾之间一块奇石跃然纸上。
吴太太走到画桌边上,眼瞅着吴元厚手里的毛笔离开宣纸的当口,一把摁住他手,说:“老爷这会儿还有心思画图啊,你也不想想儿子的事情?”吴太太一边说着,拉吴元厚坐下来,自己也就着画桌边上的凳子坐下来,接着说道:“儿子昨天一个夜里没有回来。这个,先不去说他;现在要命的是,明天人家就要来讨债,怎么办?”吴元厚立起来,援笔濡墨继续作画,一边说道:“这种事情发生了,有什么办法。你一个夜里急到天亮也没有用。不去说他了。我现在不想说这个事儿,让我一个人安静点。”
“老爷看样子,心还是蛮定的嘛,所以还有心思跑到楼上来画图。”吴太太脸色煞白,两只手搁在桌上哆嗦,嘴唇也跟着哆嗦道,“可是我吃不消了。这会儿我心里堵得厉害,闷得要死,我要透不出气来了。老爷,这会儿你不要写字画画好不好?跟我说说话,这个儿子怎么办?明天人家到门上来怎么办?老爷,你不急啊?!”这时候吴元厚执笔之手微微颤抖;只见他一笔下去,枯笔皴出山石肌理,一边画一边摇头,沉吟半天,一句话也不说。
“总要想个办法呀,”吴太太脸上愁得好像外面的天已经塌下来,“明天人家要来讨债了,怎么个说法呢,这个事情要商量一下的,老爷!”
“跟谁商量?”
“老爷,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么。”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吴元厚继续作画,一边说道,“昨天夜里,你不是跟我商量过了么。商量到公鸡叫了,天也亮了,也没商量出个结果。这会儿,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你先下去睡觉休息,吃点东西到床上去睡觉,不去管他个屁事儿,随便他去。这个事情现在不去想他,再说吧。”
“老爷,我说你能不能把毛笔放下来,不要再画了好不好?”
“啊?你现在叫我把毛笔放下来不画,叫我做什么?哦,叫我坐下来跟着你气啊急啊商量啊,唉声叹气的,我不要死掉的啊?!”吴元厚继续作画,叹一口气接着说道,“这个事情我晓得了,再说吧。”吴太太听了“哼”一声回道:“我现在跟你说你不说——你去再说吧,这个事情我不管了。儿子被你教育成现在这种样子,都是你。从小不好好教育,要么打啊要么罚的,一点方法也没有。现在好了吧,现在没有办法了吧?以后这个儿子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子!‘养不教,父之过’——全是你的责任。我早就说过了,这个儿子就是你管得不好,就是你的责任!你还说他,说他在外头不会轧坏道,不会学坏,你晓得?你晓得他不会学坏?现在他学坏了,不好收拾了吧?”
看吴元厚不接嘴,吴太太好像也没什么办法,“唉”了一声,呶呶不休继续说道:“随便你,随便你!老爷现在不想跟我说话也罢。我不说了。这个儿子我不管了,省得我一天到晚头痛得要命不安逸。我不来问你了。我也不来跟你商量了。明天人家来,你去跟人家再说吧。等儿子回来,你去跟他再说吧!”吴太太说罢,立起来就走;突然转身回过来,一脚把刚才自己坐的凳子踹倒在地上。
明香在客厅里帮着阿仲摆放花草;阿仲一转眼,看吴太太板着脸气鼓恼恼从楼上下来回到客厅里,阿仲手一摆小声对明香说道:“你别弄了,快点给太太弄点早饭过来,让太太吃点东西去歇一会儿。”明香搁下花盆就去。吴太太叫住明香,然后对阿仲说:“你别走开,等一会儿,我有话要跟你们说。”接着问:“阿延人呢?”随即对明香说道:“你去喊阿延;先去看看小姐起来了没有?”
“小姐早就起来了。”明香站住脚步回道,“我刚才看见小姐吃了早饭往后院去了。这会儿大概正在阿延画室里跟阿延一道写字——我去喊。”
“叫小姐过来,把阿延也喊过来。”
“是,太太。”明香应了一声,赶紧往后院去。
这时候阿仲瞟了一眼墙上挂钟,转脸说道:“太太,我马上要出去。老爷昨天关照过,今儿上午要去魏师傅那里裱字画——”
“等一下!”吴太太干咳一声说道,“老爷裱字画这个事情不急。现在家里少爷的事情要紧!待会儿,我把事情跟你们几个交代了你再出去。”
“哦。”阿仲吓得应了一声,立在原地等候。
吴太太坐下来,手抚胸口喘气儿,头一转叫“阿仲,给我弄杯茶;茶叶多一点,浓一点。”说罢,手按住额头合上眼睛。
自从潘道延有了单独一间画室,吴天玉每天早上吃过早饭要到潘道延那里去临字帖。这天早上吴天玉情绪不好,临了几个字就放下毛笔,说:“我心里烦得很,不想写了。阿延,你也不要写了,把笔放下来,我现在要问你话……”
潘道延好像没听见吴天玉在说话,他继续临唐寅的字。这是他每天早晨必须要做的功课,是他自己要做的作业,从不间断,否则他一天会六神无主,接下来不知道做什么好。
潘道延正伏案全神贯注临写;冷不防被吴天玉一把夺下毛笔,他头一抬,眼睛横起来嗔道:“你做什么啊!你烦不烦啊?!”吴天玉头一偏,撅嘴儿说道:“我在问你,你怎么不说话?”潘道延眼睛一眨,说道:“把毛笔给我。”一听吴天玉说“不给”,潘道延瞟了吴天玉一眼,重新从笔筒里拿一枝毛笔,头一耷,咕哝道:“明天早上你不要到这里来了。烦死掉了。我见你怕!”吴天玉“哼”一声将一张废纸头团起来扔到潘道延面前,说:“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你。我是兔子,现在急了,咬你,我问你……”潘道延被吴天玉问得发急,面孔涨得通红,接下来说话突然比往常多起来:“天玉你现在问我,昨天也问我,问了好几遍了。我跟你说过了我真的不晓得。你怪我,我真是闷得说不出来。天泽他怎么会呢,把我扔到外头河里去,扔到一口井里去我也不相信,我不相信!”吴天玉盯着潘道延看,突然眼睛一闪,说道:“哎,阿延,我昨天晚上问你,你跟我说,过生日那天,天泽回到家里就给了你很多钱。——我昨天问你怎么回事儿?你就是不肯告诉我。现在我越想越不对,天泽一下子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你那天没有问他?他是怎么说的?——阿延,你不要一口一个我不晓得,好像不关你事儿,跟你不搭界。我就猜你晓得不说,你把话闷在心里,帮吴天泽保密,是不是?肯定是。你不肯说,你害他。”潘道延听了一怔,喃喃自语道:“怪我啊,怪我啊……”
“就怪你!”
潘道延吓了一跳,眼睛眨发眨发,只听吴天玉继续说道:“阿延,其实你晓得天泽在外面跟人家赌。要是你早些时候告诉我,我把天泽堵在家里,不就没事了吗?现在可好,闹出大事情了。你没看见我爹昨天气得要命?哦,对了,昨天夜里我到楼上去喊我爹睡觉,他还在画画;我看他脸色难看得不得了,画画的时候手一直在抖。阿延,你也晓得,我爹平常画画手从来不抖的。哦,还有,你晓得不晓得,我爹昨天夜里在楼上画室里待到什么时候?待到外面的公鸡叫了。”
“先生没睡觉?”潘道延怔了一下,问道。
“没有。”吴天玉头一摇,说道,“家里就你阿延一个人睡觉睡得香。你是只顾自己,不把家里的事情放在心上,自私得很。你这样对天泽,很不好。”潘道延“唰”立起来,眼睛直愣愣盯着吴天玉,嘴巴翕动咕哝道:“我对天泽,好得很。”这时候明香走到画室门外,听吴天玉继续说道:“你对天泽好什么?哦,你帮他把外面的事情瞒起来不跟家里说,不劝阻他乱来,好像他有什么事情跟你没关系,这叫对他好?这不叫好,这是坏,阿延你坏……”明香走在门口,一看吴天玉脸上生火,接着还要说下去,便小声说了一句:“小姐、阿延,太太现在叫你们过去——”只听潘道延大声说道:“吴天玉,你不要这样说我!”
“要的,”吴天玉上前一步道,“就是要说你。要不,你以后还会这样!”
“你凶,你说我……我不开心。”潘道延嗫嚅道。
吴天玉一转眼,对明香说“等一会儿”,接着冲潘道延说道:“我妈妈伤心死了。我也伤心死了。我这会儿难受,我想哭。人家都气死了,就你一个人心里还想着要开心。”吴天玉说罢转身就走。
看潘道延怔在那里不走,明香快步走过去推了他一下,说道:“阿延,我刚才说太太叫你跟小姐一道去,你耳朵聋啦,没听见啊?!”潘道延吓了一跳,转身跟着明香往客厅去。
“哦,你们来,我有话要说……”吴太太在客厅里把人叫齐了,开头就对潘道延说,“阿延,你今天不要写字画画了。今天帮着一道出去寻天泽。这个事情要紧得很。”
“到哪边去寻?”
“我也不晓得。”吴太太看潘道延眼睛眨发眨发,脸一沉,说道,“反正出去兜个大圈子,问问看,寻寻看……”
“太太,”明香瞟了潘道延一眼,说,“我跟阿延一道出去寻——”吴天玉一转脸打断道:“我跟阿延一道出去寻。你跟阿仲一道出去。”
“明香不出去,”吴太太手一摆,说道,“明香待在家里。要出去的话,就在附近,一会儿就回来。——天玉、阿延,你们先去吧。”
“太太,”阿仲瞟一眼墙上挂钟,“那我就一个人出去了。”
“你等等,”吴太太转脸说道,“阿仲,你不是说今天上午要进城到魏师傅店里去吗?把老爷关照的事情办了以后,你别急着赶回来,到城里去寻寻——天泽的什么同学啊朋友啊,你去找他们问问看,或许他们知道天泽人在哪里。”
“少爷的同学、朋友,我不认得。”阿仲轻声回道,“我也不晓得他们住在哪边?”“你不好问啊,四处去打听打听……”吴太太说着,好像突然想起来,说道:“哎,那天来的一个人,是不是天泽的同学?你认得他,去找他。苏州城里就那么大一个地方,六城门兜一圈。实在寻不到,也没有办法。快去吧!”
“是,太太。”
阿仲回进去拿了东西就走。明香跟着他走到园子门口,说:“这会儿,我到镇上去看看……”明香说着,一把拉住阿仲:“哎,阿仲,我现在想起来了,那天来看少爷的那个朋友,叫庚子是吧?是你说给我听的,你想不起来了?像他那种人,到苏州城里小巷里问问,说不定就能问到。哦,还有,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跟我说过么,那天听少爷露过一句,说一天夜里没回来,在城里大光明旅馆住了一晚。你要么到那里去打听一下?”
“哎,”阿仲拍一下脑袋,说道,“明香,还是你记性好。我是猪脑子。”说罢瞪了明香一眼;一转眼门外有马车经过,他赶紧奔出去。
吴天泽失踪,吴家的正常生活开始乱了套。
吴太太急着差人出去寻找儿子,一边还为儿子的赌债犯愁。这会儿家里人几乎都出去了,吴太太回到自己房间里,把家里所有的现钱凑起来,一数,还是不够数字;想着把自个儿一些首饰也拿出来,估摸着还是不够。心里慌得很,她在房间里踱步踱了半天,一想,还是要到楼上去跟吴元厚商量……
这天吴天玉、潘道延到天黑才回来。
吴天玉一进门就说:“……我们到城里寻遍了,寻不到天泽。”吴太太眼瞅着潘道延鼻青眼肿的,问道:“怎么回事儿?上午出去好好的,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这个样子?在外头跟人家打架了?”吴天玉鼻子一抽,眼睛一眨眼泪汪汪抽泣道:“今天出去一趟,碰到鬼了。”
原来下午晚些时候,在城里小巷里碰到两个青头鬼缠住吴天玉;潘道延上来阻止,其中一个人动手打潘道延。潘道延不买账,立马还手。眼瞅着一对一打不过潘道延,那两个人联合起来打,打得潘道延鼻子出血跌倒在地上;他们跟着上去用脚踢潘道延身体,踹他脸……当时在场看的人不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劝打架,在一边说闲话:
“那个小姑娘长得漂亮,那两个小赤佬想吃豆腐,动坏脑筋……”
“俩吃一,不像腔!”
“两个小猢狲狠得不得了。乱打乱踢——忒过分。”
“要是一对一,地上那个小赤佬不见得吃亏。”
“这个说不定的。打相打嘛,狠的怕戆的,戆个怕——不怕死的。”
“你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