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死活不开。吴太太没想到自个儿会把弄好的饭菜再端回来,心里有点不舒服,脸沉下来不想说话。吴元厚一边劝说道:“有什么好生气的。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么,你看他忙得很,一门心思在画画,你们偏要去打扰他做什么?没有必要。”吴太太说:“再忙,饭总是要吃的。吃好了再忙。小赤佬也真是的!”吴元厚说:“没事儿,待会儿他肚子饿了,自己会出来吃的。”
吴太太一想,吃饭;吃到一半,把肚皮里的气转移到女儿身上,说:“天玉也是的,一个人出去,到现在不回来吃饭。……儿子女儿,全是白养的,叫人操心死了。”接着又说:“老爷,你也叫我操心!你呢吃饭、睡觉,每天也是要人到楼上去喊你……我看家里就阿延比较好,不让我操心。他乖乖巧巧的听话,每天比较正常,明香你说是不是?”明香“嗯”了一声,不敢接吴太太的话,生怕太太这会儿说话绕到自己头上。
午饭后,吴太太习惯上床睡一个钟点;吴元厚精神好,一般不休息,到楼上去画画。潘道延跟往常一样,放下饭碗,直接去自己书房画画。现在他有了单独一间,把门关起来,安静得很,一直要待到晚上开饭的时候才出来。阿仲、明香吃过饭以后各做各的事情。
明香跟着吴太太去了房间,听太太唠叨:“……你说家里人也不算少,一天到晚冷清得很。天玉回来,才稍微有点热闹……”明香服侍吴太太上床,一边说道:“小姐从来没有一个人到城里去过,到现在还没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看你的嘴巴,乱说。”吴太太道,“小姐她怎么会有事情?大白天的,到城里去买点东西,马上就要回来的,不会有事儿。你别看天玉平时活泼鲜跳,其实人蛮稳的……我养的女儿我晓得。天玉没事儿。这会儿我心里倒是有点担心天泽——他怎么回事儿?看样子他情绪好像有点不对?……写字画画,我晓得,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吧。不想吃饭,不去说他;只是有点怪了,好像是老避着我,躲着我似的……我有几次要跟他说话,你没看见他那个腔调,说他没工夫说话,也不想说话。昨天晚上在园子里我看见他,他就绕着走开了。是不是有点怪?我跟老爷说吧,老爷手一挥,说没事的。又说,画画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老爷还说自个儿年纪轻的时候,有一阵子跟家里人也是这样的,没有话说,也不想跟人说话,一门心思用在画画上。我现在想想,也是的——我跟老爷结婚以后,记得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只是天泽有一点不像老爷——老爷那个时候啊,还是让我进他的画室看看他在画什么东西。而现在,天泽一个人一个画室了,他把门关起来连我也不让进去,你说是不是有点奇怪?”“哦对了,”明香突然想起来说道,“太太,今天上午阿仲领了一个人去了少爷书房,说是少爷的同窗。两人关起门来说了一会儿话;过一会儿出来了。少爷叫阿仲把那个人送出去。我在园子西边花房那头看见的,少爷板着脸,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不晓得什么事儿。后来我问阿仲,他说不晓得,还说我多事儿,瞎问——”“哦?”吴太太眉头一皱道,“你现在去把阿仲叫来,我来问问他——”明香立马摆手说:“太太不要问了,回头阿仲要骂我的,要的。他肯定要说我在太太面前多嘴,没事找事儿。本来这个事情不关我的事儿,只是这会儿太太说起,我随着太太说说罢了。”
“不就是问一下么,没事的。阿仲要是说你骂你,我来说他骂他。”
“哎,我想起来了。”明香眼睛忽闪,岔开话题说,“太太,你欢喜小姐,还是欢喜少爷?”“我当然欢喜女儿喽。”吴太太微笑道:“……你看天玉长得多漂亮。她个子好,模样也好,像我年纪轻的时候……”明香“咯咯”笑道:“太太是在夸自个儿吧。”
“是啊,我年纪轻的时候就是好看。婆婆那个时候就是欢喜看我,说:‘你以后生个女儿,像你就好看了。’”“小姐是好看。”明香接口道,“人家说儿子一般像母亲,女儿像父亲。我说小姐的个子高像老爷,身材模样像太太;眼睛、鼻子、嘴巴,反正老爷和太太的优点都在小姐身上了。”
“是啊,我们家天玉现在是越来越好看了,漂亮哦。”
“哎,太太这会儿说起小姐,怎么不说少爷了?太太是不欢喜儿子,是欢喜女儿——”
“谁说的?”吴太太瞟了一眼墙上挂的照片,说,“我还是欢喜儿子。你看天泽那张照片,拍得多好,人神气得很,像老爷年轻时那个样子。其实啊,我欢喜儿子。只是天泽从小到大,操我的心哦。明香你都知道,老爷对这个儿子也是操心哦,从小烦到大。现在天泽大了,怕是不用烦了。想想也是的,这会儿他不想吃饭,有什么烦的?老爷刚才跟我说了,儿子一天不吃饭不要紧,要是一天不学好,那就要命了。”明香说:“我看老爷这几天心情特别好。阿仲也说了,好像很久没有看到老爷这么开心。老爷说话也比以前多了好多,昨天晚上在楼上还跟阿仲说什么诗啊词的;后来写了两幅字送给阿仲。老爷跟阿仲说,以后要是需要钱用的话,把这两幅字拿出去卖也可以。阿仲开心死了。今天吃了早饭就拿出来显给我看,说老爷的字是宝贝,现在值钱得很。我跟他说,那你过几天就拿出去卖给人家。太太,你晓得阿仲怎么说?他说现在是不会卖的。还说老爷的字以后还要值钱;过不了几年,说不定要翻好几个倍!”
吴太太一听,心里明镜似的,估摸着吴元厚这一手,是做给明香看的。那个意思差不多就是阿仲以后过日子,不用怕没有钱。吴太太恨不得说“老爷现在明摆着传个音头给我”,看来吴元厚是存心变戏法跟自己唱对台戏,想把明香许配给阿仲,而自己心里还想着明香跟阿延呢。
这么一想,吴太太心里有点窝火了,因此说道:“明香,你去吧,我先睡一会儿。待会儿起来,我有话要跟老爷讲,趁老爷这几天心情好的时候,跟他好好地说一下。家里的有些事情,他也不来跟我商量,嘴巴一松,一路照着他的意思办,那就不好办了。”明香听了一怔,不晓得吴太太这话里是什么意思,心里猜想太太可能有点计较;不就是送了两幅字给阿仲么?一想,今天自己多嘴,说闲话把这个事儿说出来了。阿仲知道了肯定要骂,活见鬼。回头又想没事儿,阿仲也没关照她不说,自个儿多心了。
这天下午一点过后,吴天玉乘马车回到家里。
下了车,吴天玉一看,后面跟着一辆马车停下来;那车上下来一个男人,找上门来。吴天玉走到家门口敲门,只听那个男人咳了一声:“请问,吴先生住在这里是吧?”吴天玉一听,一个转身立在门口,眼瞅着这个陌生男人,四十几岁的样子,身穿长衫马褂,头发梳理得油光亮,心里想这个人大概是上门来买字画的,因此客气说道:“是的。先生是找我父亲?您是——”
“鄙人姓纪,是吴先生的朋友。”纪学览说着,双手递上名片,“我今儿来找吴公子,哦,找吴先生——”
“啊?”吴天玉一愣,随即微笑问道,“先生,你是找我哥哥呢,还是找我父亲?”
“哦,小姐是吴先生的千金,久仰久仰!”
“呵,”吴天玉心里想这个人怪里怪气的,一笑说道,“先生找我父亲,我父亲在。要是找我哥哥,他在不在,我刚回来,不晓得。我进去看一下,请先生稍等。”说罢,见阿仲出来开门,便一闪进门。
“小姐等一下,”纪学览眼睛一闪,跟着进来说道,“我不用找你哥哥。小姐进去,只管请家里当家的出来,我跟他说话,有要紧的事情。”吴天玉一听,觉得这个人奇怪得很,说话也跟着奇怪;印象里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一会儿说找吴天泽吴先生,一会儿又说找家里当家的,到底找谁呀?这么想着,一转脸对阿仲说:“仲叔,有人找你。”说罢,便径直朝屋里边去。
阿仲出面跟客人说话,一问什么事情?感觉此人没什么屁事儿,只说是有几句话要跟少爷说一下,便挡住他,说:“我家少爷这几天忙得很,不见人。先生有什么话跟我说,回头我进去传一下就是了。”
阿仲知道如今少爷大了,少爷的同窗、朋友、客人来,也不该挡了。照着府里的规矩,进去通报一声,准了就把客人领进去。这会儿阿仲不这么做,因为少爷刚才从书房出来碰见他,说了上午不该把那个叫庚子的狗东西直接领进来。阿仲心里想着以后要注意了,从现在开始,没什么屁事的人来,先挡在门外。
纪学览一看吴家出来这么一个人,管家不像管家,用人不像用人,把客人挡在门外,心里想忒不像话了,还不让直接进去见那个狗屎不如的吴家少爷,妈的什么东西,我又不是来跟你们做生意,求你个毬啊!老子今天来讨债的,不是来给你做孙子的。纪学览一来气,说话就没个好腔调了,脸一绷冲阿仲说道:“我说你是吴家什么人哪,大管家是不是?别跟我摆什么架子。告诉你,我今儿来兹事体大,吴公子欠着我一大笔钱呢。……他妈的,他跟我讲好了还钱的日期是今天,他今天怎么了?讲好了不来还钱——他不来,我来了。我来拿了。”纪学览说着,从口袋里把字据拿出来,送到阿仲鼻子底下,手指着说道:“瞅瞅,这个数字你给我看清楚了,你做得了主吗?——把我挡在门口,挡个屁啊,给我把大门让开,让我现在进去——我们进去说话。”
阿仲方才眼睛一瞄,已经变了脸色,因此说道:“这个事情我做不了主。先生有话好好说,你等着,我进去跟老爷说——你在园子里等一会儿。”说罢,将手一让,请客人在园子里等,随即关上门,奔屋里去。
纪学览这才扬眉吐气,晃悠着看吴家园子,一眼扫过去,“哇”了一声,心里想什么叫有钱?你看了这眼前吴家的这个园子,那才叫真的有钱。都说城里做生意的有钱,屁!暗地里头有钱的是这里。门不大,进来一看,还得了?里边这么大一个园子,不是园林么?那房子、那假山、那池塘、那树——那两棵上了几百年岁数的老树,要值多少银子?纪学览眼睛闪亮了一会儿,便倏然黯淡下来一阵唏嘘,心里后悔不已,嘴巴里骂道:“失娘的!那天,怎么不多借点银子给吴公子赌?叫他狗日的输了多好?把这吴家园子顶了债,那不是,就是天上掉下个月亮么,我操!这天下,还有哪个大洋比月亮大?”纪学览一拍脑袋,嘴巴里咕噜道:“我是真的傻,一点不假。”他想自个儿平时精明得很,却糊涂一时,到命运的节骨眼上,居然死抠着钱不借给那个赌红了眼睛的吴公子——他喃喃自语道:“……要是我那天不谨慎,不在乎,不想着回头请示少东家朱红,今儿是个什么局面?那是进来手一挥,说一句:这园子归我了。那是什么感觉?一辈子受用不说,咱子孙后代也跟着体面哪!哎呀呀,要是不想住这个园子,想着把它变成现大洋,要多少?不知道。只知道这园子的价钱,你妈的闭着眼睛喊吧,见了买主往死里喊,喊到天价怎么着?别嫌贵,多一句废话,不卖给你。”纪学览仰天“也”了一声,右拳猛击一下另一个巴掌,牙齿咬紧了骂自己:“我他妈的真是鸡窝里的笨蛋,河边码头上洗衣服的棒槌,马路边上的狗屎,吃豆子妈的吃多了,小屁三眼没出息,放着机会当流水,一把失策十年恨!”
就在纪学览在园子里吃后悔药的时候,阿仲到楼上画室里跟吴元厚说了外面有人急着要见老爷。阿仲不敢说实情,只说来的客人指定要见到老爷说话,说是有非常要紧的事情。吴元厚最烦自个儿画到兴头上有人来打搅,随口问道:“谁啊?”阿仲回道:“不认得。”吴元厚手里不停画画,一边问道:“什么事啊?”
“不不晓得……”阿仲心里一慌,说话也跟着抖了。吴元厚抬头一看,随将毛笔往笔架上一搁,盯着阿仲看:“什么事儿?看你紧张的样子。”阿仲嘴巴翕动了几下,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吴元厚;看了一会儿,嗫嚅道:“老爷,是不是先叫那个人进来,到客厅等着,老爷过一会儿下来?”
“不用了。”吴元厚援笔濡墨继续作画,一边说道,“你去,带那个人到楼上来,到这里说话。这会儿我不想歇手到楼下去。哎,对了,顺便问一下那个人是做什么的?要是来叫我看什么字画的,说什么废话的,你就打发他走。”
这时候纪学览正在园子里摸那两棵老树的皱皮疙瘩,仰着脖子看树梢,一转眼,看见那个仲叔来了,纪学览嘴巴一龇道:“怎么样?”
“先生请。”阿仲面无表情,将手一让,领他进去见这个园子的主人,大名鼎鼎的吴元厚——吴老爷。
寻访笔记21
这天跟吴有箴先生吃酒,听他说起吴天泽年纪轻的时候有一阵子跟人家赌。
我觉着有点不可思议。一般说来,官宦人家、商家富豪子弟,还有穷光蛋比较容易涉及赌。吴天泽出身于吴门书画世家,传统笔墨书香与“赌”字似乎相去甚远。
“他怎么会呢?”我问吴有箴先生。
“怎么不会?”吴有箴先生说,“这个跟家庭出身没有绝对关系,跟一个人的本性有关系。一个人要学好,好比爬泰山从山脚下往山顶上爬,一路上去吃力得很;下山就显得轻松多了。人学一点好,说不定要一辈子;学一点坏就一夜之间。”
“他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吴有箴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