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小姐乐意。”明香朝门外张了张,一转脸说道,“小姐,这话要是给太太听见了,太太肯定要说,我们家小姐怎么可以做用人做的事情?我说小姐要是洗了,外头雇的洗衣服阿姨就轻松了是啵?那洗衣服阿姨做什么呀?吃什么呀?”“哎,什么意思?”吴天玉脸一扬说,“我帮阿延洗几件衣服,洗衣服的阿姨轻松点有什么不好?还说人家阿姨做什么呀,吃什么呀,原来说好的工钱,照给就是了,有什么不好?”明香听了脸上微笑倏然消失,瞟了潘道延一眼,怏声怏气回道:“小姐既然这么说了,我要去跟太太说一声的。到了月底,跟洗衣服的阿姨结工钱,要扣掉一点。”说罢,走了出去。
明香一走,潘道延一转脸吐一下舌头,对吴天玉说:“明香坏吧?”吴天玉瞪他一眼,说:“阿延,背后不许说人家坏话!”
“我没有背后说人家坏话。”潘道延立马回道,“我只是问你,明香坏吧?这是个问句,不算说坏话的。”
“好你个阿延!”吴天玉上前一步道,“现在会说话了是啵?你怎么不问明香我坏不坏?”潘道延听了一怔,随即低头摆弄笔筒、笔架,死不开口。
“我坏么?”吴天玉盯着问道。
“坏,”潘道延嗫嚅道,“你小时候就坏,把我挡在门外淋雨……”
“好啊阿延,”吴天玉嗔道,“你怎么不记我对你好?哼,给你吃九十九粒糖你不记得好;给你吃一次拳头,你就忘了人家对所有你的好……”
这时候阿仲到楼上去交差;吴元厚搁下毛笔,说:“哦,那间屋子你们已经弄好了?这么快。走,下去看看……”说着,人已经走出画室,往楼下去。
阿仲亦步亦趋紧跟着走,一边说道:“老爷,那间屋子真的不错。现在做了阿延的书房画室好得很。窗子外头有凌霄花,紫竹,有芭蕉,哪天要是落雨,人往里边一坐,雨打芭蕉画兴浓。”
吴元厚听了,停住脚步,一转脸微笑道:“我说阿仲啊,你现在也跟着诗雾腾腾了。”阿仲“嘿”一笑,回道:“这是跟在老爷身边,目濡耳染,时间久了学的。刚才上楼,还在老爷画室里看了一眼墙上两幅字,是老爷旧年写的,我看得熟了,现在可以背出来——”
“哦?你给我背背看——”吴元厚笑眯眯地看着阿仲。
“好。”阿仲搓一把手,眼睛一亮说道,“一幅行书是杜牧的芭蕉诗。还有一幅草书,写的是韦应物的七绝。老爷,我没说错吧?”吴元厚点头微笑道:“阿仲,诗你背背看——”阿仲略一沉吟,先背杜牧的芭蕉诗:
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
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
梦远莫归乡,觉来一翻动。
“嗯,不错。”吴元厚抚掌称道,随即兴致上来,接着自个儿背诵韦应物的《闲居寄诸弟》:
秋草生庭白露时,故园诸弟益相思。
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叶上独题诗。
主仆两人缓步走来,轻声说话,兴致少见得好;只听吴元厚问道:“阿延这会儿在那间书房画室里吧?”“在。”阿仲回道,“刚才我们手脚快,一会儿工夫就全部布置好了。我看阿延他开心的样子……嘿,像个小孩子蹲在里边不想出来了。”“好,我们进去坐一会儿。”说着,吴元厚已经走到那间屋子门口。
门半开着,吴元厚往里头一张,只见潘道延立在画桌正面写字,吴天玉坐在边上,一边研墨,一边说笑……
吴元厚立马转身,拉了一下阿仲,压低声音说道:“这会儿小姐跟阿延在里边,我们就不进去了。”
“哦。”阿仲一个大转身,溜得比老爷快。
第二天上午,吴天玉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吴太太在客厅看见了,问道:“天玉,你到哪边去啊?”吴天玉回道:“我今天去一趟城里买布料买衣服。”吴太太眉头一皱,问道:“哎,你一个人去啊?”看女儿头一点,吴太太随即说道:“改天还是妈带你一道去城里帮你买。你一个小姑娘,单独出去我不让,不行。”
“妈,”吴天玉急了撒娇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过了年十七岁了。”
“是虚岁。”吴太太一转眼叫明香拿点水果来,接着说道,“别看你个子长得高,这个年龄就是个小孩子小丫头小姑娘——”
“不是吧,”吴天玉嬉道,“是大姑娘了。妈,你昨天不是跟我说了么?惟亭曹中医的女儿十七岁,今年年头上就出嫁了。十七岁不是大姑娘啊?不是大姑娘怎么出嫁呢?没听说过小孩子出嫁的。嘿,没话说了吧?”因见母亲一时哑了接不上话,吴天玉嘴巴一努,转身跑出去。吴太太立起来跟出去,走到客厅外台阶上关照道:“出去当心点,早点回来哦,回来得晚了我要急的!”只见女儿已经跑到园子门口,回头道:“晓得了。”
明香给吴太太端来水果。吴太太说:“……现在的姑娘家,哪里像我们那个时候做小姐,整天躲在家里不出去的。”明香一笑回道:“太太这话要是让小姐听见了,肯定又要说太太封建了。”“谁说的?”吴太太剥了一个香蕉给明香吃,一边说道,“要么你在说。我封建吗?在封建社会哪里见过主人家太太亲手剥了香蕉皮给丫头吃的?生在福中不知福。等到有一天我里外帮你张罗婚事,你就知道我欢喜小姐,也欢喜你!”说着,自个儿捏肩膀。明香放下手上的香蕉,绕到吴太太身后,一边说道:“我来捏,太太就舒服了。”
“嗯,”吴太太活动了一下头颈,偏着头说,“哎明香,你还别说,我这肩膀啊,就你捏得我舒服,别人呢还真的不行。那天老爷说,我来帮你捏一下。你说老爷他拿笔杆子的,只晓得写字啊画画啊,他哪里会什么推拿啊捏肩膀?你没看见他那个捏法哦,你看见了要笑的——两只手,就这么三来两下子的,就算是好了。还问我是不是舒服了?我只好跟他说,好了,舒服了,你不要捏了。以后要捏的话,我还是叫明香,别人我不要。”明香一笑,说:“太太还是要我吧,少不了我吧。那我就一直待在太太身边,服侍太太一辈子。”
“那怎么行呢。”吴太太伸手到肩膀上拍拍明香的手,侧脸说道,“你到时候总归要嫁人的。要是待在我身边一辈子,这不误了你一辈子吗?”
“我不嫁人。”明香回道,“再说了,我一个丫头,用人,嫁给谁好啊?”吴太太一听,叫明香坐下来,凝视这个漂亮的丫头,沉吟道:“明香,你说,你觉着阿延怎么样?”明香脱口而出:“阿延人不错,就是有点——我不说,太太要骂我的。”“我现在不会骂你,”吴太太柔声说道,“我欢喜你。”顿了一下,吴太太接着说道:“哎,明香,我问你——阿延,你中意么?”
“太太说什么呀,呀,太太在瞎说了。我不跟太太说了。”
“怎么,阿延不好?”
“太太说哪里去了。阿延好得很。”明香一边说,一边思量着,“我想太太也晓得,小姐她跟阿延……太太,阿延他将来有出息,他将来是个大画家,我一个下人,是够不着的,想都不敢想。”吴太太一想,小声问道:“哎,明香,要是阿延他肯呢?”明香发急道:“太太,哎呀太太!你怎么寻我开心。”
……
吴天玉进城,路上想好了,先买点东西去看唐小姐,然后拉唐小姐一道出去逛街,自己买布料,买衣服,也好请唐小姐帮着出个主意。吴天玉看见路上走的太太、小姐,有人脖子上系着丝绸围巾,她想待会儿出来逛商店,买一条丝绸围巾送给唐小姐,自己也买一条。
吴天玉照着唐小姐来信的地址,问路;寻到唐小姐家。
唐家周妈开门说:“我家小姐不在,到杭州去了。”吴天玉吐气道:“喔唷不巧。”接着问道:“几时回来?”周妈回道:“哪天回来不晓得。大概要过一个礼拜。”吴天玉说了自己的名字,递上拎来的礼盒,含笑说道:“我是唐小姐要好的朋友,今天来看她,带了一盒她欢喜吃的点心送给她……”
周妈犹豫了一下,收下来,客气道:“吴小姐跑个空趟不好意思,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吴天玉说:“不了,阿姨,这会儿还要去办点别的事情,不打搅了。等唐小姐回来,再来看她。”周妈说:“也好。”完了,想起来说:“吴小姐等等。我们府上前些日子装了电话,给你个号码,下次来先电话里说一声,省得再跑空趟。”吴天玉记了电话号码,道谢告辞,一个人逛街去了。
这天上午吴天泽起来得比较晚;吃过早饭,到潘道延画室里看了一眼,随口说道:“昨天晚上弄的?怎么不喊我一声帮忙弄。”潘道延正在写字,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跟吴天泽说话,吴天泽已经走出去了。
潘道延放下毛笔,跑出去拦住他,说:“天泽,进去坐一会儿,我跟你说几句话。”吴天泽摇头回道:“这会儿我要去写字。下午有事情要出去一趟。有什么话晚上说。”说罢,一怔,便去了自己书房。
吴天泽刚坐下来写字,庚子来了。这一次阿仲没有把庚子挡在门外,直接把他领到少爷书房。庚子一进门就说:“哎呀,吴天泽,今天外头天气好得很,你躲在家里写什么鸟字。不要写了,跟我一道出去——”吴天泽头也不抬,继续写字,一边说道:“出去,到哪里去?”庚子走到画桌边上,看这位公子哥儿正在写“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便挡住毛笔,说道:“不要发神经了,写什么滋味!出去玩玩,开心就是滋味,闷在家里就是没有滋味。走,我们出去,到城里去。银子、韩进他们在等你。韩进说今天中午我们几个一道吃个饭——吃过饭以后,我们玩一会儿。”看吴天泽理都不理自己,庚子用手指头点点画桌,说道:“哎,走啊,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想剪什么断、理什么乱啊,什么东西,这几个字谁写的?狗屁。”
“放你个狗屁!”吴天泽转脸冲庚子道,“这几个字我写的——”
“哎,吴天泽,”庚子一哂,突然眼珠子一转,说道,“你误会了。我说的是这句话是谁写的?狗屁!”
“你狗屁,”吴天泽随即回道,“没文化。这是南唐李煜写的——李煜,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庚子晃了晃头,挤眉弄眼道,“我怎么不知道?那个李煜不就是‘问君能有几多愁’吗?你吴天泽现在他妈的大少爷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好过得叫我眼红眼热,你愁个屁啊,还‘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那狗日的李煜,天生就是一副没出息的腔调。他怎么不写‘鲤鱼跳龙门’跟着‘一江春水向东流’呢?那个鸟人,就他妈的有文化,没有水平。”
“哈,哈哈!”
“啊呀吴天泽,不要哈了哈的,走,我们走,我们去玩……”庚子说着,把吴天泽从椅子上拉起来。
“我不去。”吴天泽一屁股又坐下来,援笔濡墨,一边说道,“我现在口袋里头空空如也,怎么去玩?”
“借。”
吴天泽一听,身子一斜,偏着脸看庚子,说道:“你借给我?”“哎,”庚子立马摆手回道,“我苦啊。”
“去你的,”吴天泽冲道,“你没有钱借给我,在这里跟我说什么屁话?你小子生着两只眼睛是不是出气的,没看见我正忙着写字画画吗?”吴天泽说着,一边将毛笔在砚台边舔尖了笔锋,随即便在纸上画一条线,眉间一跳,说道:“哎呀,这条线没画好,不就是屁画么。”庚子眼睛一瞟,凑近吴天泽耳朵,说:“你今天去,问纪老板借……”
“又是屁话。”吴天泽把毛笔一搁,“前面借的没还,怎么跟他借啊?”
“那么你问韩进借——”
“他?”吴天泽把毛笔拿起来,抬起头来盯着庚子看,“哈”一声说道,“我不问他借,也不问你表哥银子借。就跟你庚子借,一口咬定你。你不借,我就不去。不玩了。自个儿躲在家里写字画画。往后别的不指望,就指望着自个儿写的字,画的东西跟人家换银子。哈,我现在要待在家里了。不跟你玩了。不跟你们玩了。庚子,听明白了没有?你还愣在我这里做什么?你走吧,走啊。”
“我的妈也,”庚子一怔,随即急腔道,“我真的苦啊!你知道啵?我口袋里头只有一点钱,一点点。我今天回去,我妈还要叫我买米,买煤球,买菜,买吃的东西,买草纸,还有——还要买个夜壶。”
吴天泽“哈”了一声,援笔濡墨画画,一边说道:“你小子坏人。那几天赢了我那么多钱,今天屁儿颠颠跑过来明知我有难处,你见死不救,要我好看,假兮兮地跟我一通废话,你不是坏人吗?我现在不跟你说话了。我要画画了。你去吧。见了他们,跟他们说,我不跟他们玩了。再也不玩了。”庚子听了,脸上显出一副拉不出屎特别难受的样子,憋了一会儿才说道:“吴天泽,你别这个样子说话。你这么一说,说得我没脸做人了。我跟你是有交情的是不是?——同窗还是同窗。朋友还是朋友。弟兄还是弟兄——以后我们还是同窗,以后我们还是朋友,以后我们还是弟兄——以后,我们还是要一道玩的是啵?”
吴天泽“啪”搁下毛笔,“哈”一声,手指到门口,闷声说道:“走,我现在忙得很。”说罢,吴天泽将庚子推出去;到了园子里,看见阿仲,招手说道:“阿仲,把他送出去!”说罢转身就走,回到自己书房“砰”一声关上门。
中午,吴天泽没有出来吃饭。明香在外面敲门喊了。里边回音道:“别来烦我!”明香转回去对太太说了。
“我来……”吴太太说着自己动手盛了碗米饭,用盘子装了荤菜、素菜,叫明香端了排骨汤,跟着一道去。
吴太太走到儿子书房门口,在外面喊道:“天泽,开门!妈妈今天给你烧了好吃的东西,是你欢喜吃的,给你补补……要的。你开门呢,妈烧的酱汁肉好吃得不得了。”书房里没有回应。吴太太叫明香敲门;敲了几下,突然听见里边猛一声吼道:“你们烦死我了!——我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