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吴天泽回到家里一头扎进书房,连续一个礼拜不出去,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写字画画。生活看样子有了规律:早上起来到园子里溜达一圈,完了伏案写几张字;吃过早饭以后开始画画,一直画到中午。开头几天,他就画得不出来吃饭了,到了中午吃饭时间要人进来喊;多喊了两次他嫌烦,回头说:“去,你们先吃,别来管我吃不吃。”有时候说:“我这会儿不想吃,肚皮不饿。”到了晚上吃饭时间,仍不离笔墨,叫用人盛了饭菜端到书房里,自己一个人边吃边瞅着画桌上画的东西。有时候他吃了几口放下饭碗,拿起笔来动几笔,完了再吃;一会儿动了笔,把饭菜搁在一边不吃了。
吴太太心疼儿子,说:“天泽这么个画法会弄坏身体的。”吴元厚听夫人、女儿、阿仲、明香说这个事儿,冷眼看着,心里高兴,自顾吃了饭上楼,画他自己的东西,回头关照每个人:“不要去打扰天泽,让他埋头画就是了。要是看见他忙的时候,不要去说他;说多了嫌烦的,我晓得。”潘道延看吴天泽如此拼命用功,自个儿也不懈怠,愈加勤奋,从早到晚也闷在画室里画个没完没了。两个人待在一个屋里,各自占一张画桌,你画你的,我画我的,一句话也不说。
潘道延本来就不会主动开口,吴天泽要是不撩他说话,他可以闷一天连个屁也不放。两个人出去撒尿也罢,换水也罢,有时候前后进出,吴天泽的眼珠子好像生在额骨上,朝天虚看;潘道延好像也存心跟着学样,一个人走出走进,眼皮半合着看地上,只当没看见吴天泽人影子。
这种腔调把人憋得难受。到了第三天傍晚,潘道延终于忍不住了,他像疯了似的盯着吴天泽,说道:“你,跟我说句话吧。你总要说句话吧,要的。”吴天泽瞟他一眼,“哈”一声回道:“哦,你还有一张嘴巴会说话?我还以为你的嘴巴除了吃饭打喷嚏,连话都不会说了。”说罢,吴天泽继续埋头画画。潘道延一时闷掉,嘴巴翕动了半天,喘一口气说道:“天泽,你不跟我说话,我怎么办?!”
“那就凉拌了。”吴天泽说,手背朝外一挥,“一边去!”
这天晚上吴天玉到书房来喊他们俩去吃晚饭,潘道延搁下毛笔,“唰”立起来,绕到对面伸手拉吴天泽,苦着脸说:“天泽,我跟你一道去吃饭,走。”吴天泽觑了他一眼,冷冰冰回道:“你先去吃,我等一会儿再说。”
吴天玉脸一转,说道:“阿延去吃,不去管他!”
潘道延到饭桌上低着头显得沉闷不开心。吴太太问情况。潘道延说:“我叫天泽出来一道吃饭,他就是不肯。”吴太太听了,叫阿仲去把少爷喊过来。阿仲说:“还是叫明香去喊。我这两天喊过好几次了,被少爷冲了几句。”明香叫潘道延再去喊。潘道延摇摇头说:“我去喊他,他不睬我的。”吴天玉在一边也跟着说道:“我不去喊。我看他现在是不想跟我们一道吃饭……”吴太太一听,感觉女儿话里有话,因此问道:“怎么回事儿?”吴天玉伸手捂住嘴巴,头摇得像拨郎鼓似的回道:“我也不晓得。”吴元厚手一招,说:“哎,我们吃我们的,让天泽画就是了。”完了又说:“哎呀,看你们烦的。有时候我画画也是这样的,画到感觉好了,手停不下来……”
吴太太看老爷有点得意,跟着说道:“天泽这几天蛮好,有进步。老爷说是不是?我说么,人总是要进步的。你看,他现在进步得可以哦,一门心思写字画画,差不多要废寝忘食了是不是?”说到高兴头上便对潘道延说:“阿延哪,老爷要的就是你跟天泽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传统字画上,潜心于笔墨,你们以后就肯定有出息,肯定出名!要是这样的话老爷就开心了,我也跟着开心。”说罢,一转脸对阿仲说:“拿酒,我看老爷今天晚上肯定想吃酒——开心哦。”阿仲应声去拿酒过来。吴元厚一笑,说:“我今儿开心,吃酒。阿仲来,你也坐下陪我一道吃点酒。”阿仲一听满脸堆笑,两只手搓个不停。明香立在一边说话了:“哎,阿仲,老爷叫你吃酒,你就好意思坐下来吃?”吴元厚笑道:“我说明香,你以后要管好阿仲哦。”吴太太瞪了吴元厚一眼,一转眼说:“明香你过来,给阿延也倒点酒——”然后对潘道延说:“阿延你呢,今天晚上也陪老爷咪一口。老爷想着你好,以后啊帮你找个好媳妇。”吴天玉一听,把饭碗往桌上一“碰”说道:“你们说什么啊!”潘道延一怔,看了吴天玉一眼,嗫嚅道:“我,我不吃酒。要是吃了酒,夜里睡不着觉,要坐到半夜三更的——要的。”大家听了,笑出来。阿仲一哂道:“哎不对吧,人家吃了酒是帮助睡觉,你怎么反而说睡不着了呢?这就奇怪了。你阿延特别啊,没听说过这个,让你吃晚饭的时候吃点酒,到了床上睡不着觉,要坐到半夜里?”吴元厚将手一让,说:“阿延吃酒。”“嗯,”潘道延瞟了吴天玉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表示,随即端起杯子吃了一口酒,脸一红,接着阿仲的话,说:“那天过生日,我吃了酒就是的,晚上不要睡觉,跟天泽说话一直说到半夜三更——再说下去,外面的公鸡要叫了,要的。”吴天玉忍不住“扑哧”一笑,一口饭差一点喷出来。
一家人吃饭,说说笑笑。吴太太一看吴元厚吃酒过量了,端了他酒杯,自个儿一口吃了下去,放下酒杯,说道:“哎,阿延说的有点像,——老爷要是晚上吃了酒,也是不要睡觉的;待会儿吃好了他又要说:‘哦,我现在兴奋了,我到楼上去画画。’他呀,说不定会画到半夜三更——要是再画下去,外面的公鸡要叫了,要的。”吴元厚听了,“呵呵”笑起来,一边说道:“嗳,哪里有这么一回事儿?说得夸张了。其实,我还是习惯早睡早起,白天写字画画。看书啊,写信啊,夜里摸索还是有的。像天泽现在这个样子,连晚饭也不出来吃了,连续挑灯夜战,我是吃不消的。我小时候见过我父亲有过几次,那是他有一年出去游了名山大川回来,把自个儿关在画室里头,画个没完没了。记得我母亲当时是这样说我父亲的,——她说:‘哎,绍庭啊,你这是创作画画,不是挑灯苦读为了科举考进士吧?何苦熬到半夜里不到床上去睡觉?再画下去外面的公鸡要叫了。’”
说着,吴元厚还想吃酒,手指指杯子,叫阿仲倒酒。吴太太不让,使了一个眼神给阿仲。吴元厚接着说道:“……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吃早饭,听用人问我母亲,说要不要喊老爷起来一道吃早饭?只听我母亲说:‘喊什么喊,老爷他昨天晚上吃了点酒,在楼上画室里画到公鸡叫。这会儿他刚睡下去。你要么到中午去喊,学公鸡叫,他马上就会从床上爬起来。’”说得众人笑起来。
说笑的时候,吴天玉心里掠过一个心思;她想家里人恐怕现在没人晓得吴天泽有心思。吴天玉起先还以为潘道延知道一点情况,瞒着不说;今天中午她单独问了潘道延,潘道延摇头说:“我不晓得。”吴天玉说:“阿延,你可能被蒙在鼓里了。”潘道延一听,十分诧异,说道:“没有什么事情。天泽用功了。天泽现在真的是用功了。”说罢,拔脚就走,回到书房里埋头于字画作业,好像他分分钟不用功,就会落在吴天泽后面。
吴天玉这会儿想起来,昨天晚上吴天泽一个人坐在在园子里发呆,她开头还以为吴天泽正在想唐小姐——书上读过“恋爱相思”;一问,她感觉好像不完全是。多问一句,吴天泽嫌烦,头一掉走了。
这天吃晚饭吴天玉吃到一半,去书房叫吴天泽吃饭;进去一看,人不在,就到园子里去寻他,看见他坐在池塘边石头上发呆。吴天玉走过去,说:“你待在这里做什么?去吃饭。”吴天泽一怔,说:“我不想吃,不要来烦我——”
“又在想唐小姐了是吧?”
“啊?——是。”
“哦——”吴天玉一哂,说道,“哥,这几天我看你不想出去,一直待在家里边,要不要给唐小姐写封信?哎,前些日子你不是跟我说好的,要么你写,要么还是我来写?”“过几天再说。”吴天泽回道。吴天玉看他面无表情捡起一粒石子儿扔到池塘水里。
“还要过几天再说啊?看样子这个事儿你不在心上了是吧?”
“在心上——”吴天泽“哈”一声道,“谁说我不在心上?我现在,我在想那个事儿,现在正在想那个事儿。”
“别一个人想么。”吴天玉说,“要是你不好意思,我来帮你写信叫唐小姐来就是了。——哎,天泽,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你怎么了?我说话你没听见啊?你好像有什么别的心思是吧?”
“啊,什么?——哦,没有。”吴天泽咕噜道,“怎么说呢。”吴天泽嘴唇翕动半天,欲言又止;双手捂住脸搓了一把,脸一扬,一转脸盯着吴天玉看,突然问道:“天玉,你手上有钱吗?”“没有。”吴天玉说,“反正到时候唐小姐来,你请客,我不用花钱。家里有不少好吃的东西。今天上午我看见明香跟妈妈一道出去,她们回来的时候大包小包的买了不少吃的东西。妈说,是给你,给阿延我们几个吃的……”吴天玉说着,一转眼,吴天泽已经走了。
吴天泽刚才坐在池塘边发呆,表面上像池塘里的水平静得很,但是心里头焦虑,惶恐得很。那天离开博古斋时,他跟纪学览说好的:“一个礼拜之后我肯定还钱,说话算数!”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必须还钱。
吴天泽这会儿急得身上一阵一阵出冷汗,心纠结起来像一团废纸。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但是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方才在池塘边扔石子的时候,他就想好了,他实在是不敢,也不愿意把家里的字画拿出去抵债。再说这样做,是非常荒唐的,也不见得容易。他知道家里传下来的历代名家字画都藏在楼上明阁里,上着锁。
吴元厚画室里有两幅隔一段日子轮换挂的元四家、明四家字画;吴天泽跟潘道延合用的书房里也有一幅,也是轮换挂的,那是潘道延临摹学习专用,完了以后直接还到吴元厚手上。吴天泽要是拿这几幅字画,立马就知道。他想再有,就是他爷爷吴绍庭和父亲吴元厚的字画——
那也不行:吴家有规矩,家里的字画不允许随便拿出去。吴元厚叫阿仲出去裱字画,每张要过目,写了清单出去。这一点吴天泽从小就知道,根本不可能乱来。吴天泽记得他七岁那年爷爷吴绍庭去世前跟他说过:“家里收藏的前朝名家字画,只许在家里看,别玩别乱动,那是要打断手的。”吴元厚在这方面看得更严,明阁钥匙,家里人谁也不让接触,就像楼上画室里的那个清朝雍正年间的官窑笔洗,谁也碰不得。平常日子阿仲去明阁开窗透气,打扫,是跟在老爷屁股后面进屋,从来没有一个人进去。吴天泽曾经看到过家里存的一本志录,里面记着历年来他爷爷吴绍庭和父亲吴元厚的作品;记的条目细得很,有标题、尺寸、年份,往后有人买了哪幅,便用笔勾出来注明哪个年份卖出去的,买主是谁。
吴天玉看她哥哥没去吃晚饭,也没到书房去,便寻到他房间里。这时候吴天泽躺在床上发呆。吴天玉走到床边上,说:“我有点零用钱你要不要?要,我现在去拿给你。”“你那点钱不够。”吴天泽忡怔了一会儿,骨碌爬起来坐在床边看了吴天玉一眼,头一低,说,“算了。”
“那唐小姐的事儿,你来写信还是我来写?”吴天玉问。吴天泽抬头吁了一口气,眼睛一眨说道:“要么这样吧,天玉,你这两天到城里去一趟,去唐小姐家看看她,跟唐小姐说,我最近忙得很,等手上的东西画好了,我去看她。”
“这样也好。”吴天玉点头道,“那你就待在家里好好画,不要出去。等你画好了再说。对了,我明天上午正好要到城里去买衣服,顺便去看唐小姐。”吴天泽“哈”一声道:“见了唐小姐,帮我说点好话。”吴天玉还想说话,吴天泽有点不耐烦,眉头一皱说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说罢,身子一仰倒在床上。
吴天玉从吴天泽房间里出来,到厢房边看见明香手上拿着两件衣服从潘道延房间里出来,便走过去问道:“明香,你做什么?”明香回道:“太太关照我帮阿延熨烫两件出去穿的衣服,说是明后天老爷要带少爷阿延到东山去,去看看阿延家里,要在那里住几天,画点东西。刚才我听老爷说,还要带小姐一道去。”“蛮好,”吴天玉眼波一闪道,“我正想着出去散散心,在家里闷死掉了。”
吴天玉说罢,偏着头看明香,瞟了一眼她手上拿的衣服,一把拿过来转身就走,一边说道:“阿延的衣服我来烫,不要你烫。”明香抿嘴儿一笑,跟着走上去说道:“好,小姐抢着要帮阿延烫衣服,我就乐得不烫了。待会儿,要是太太问起来,我就说,是小姐自己要做的,不是我偷懒不肯做。”
吴天玉把潘道延的衣服烫得妥妥帖帖,把自己出客穿的衣服也烫了,心里想着明天上午到城里去看唐小姐,便到楼上去问父亲,去东山是明天去,还是后天走?吴元厚说:“还没说定哪天走,反正就在这两天,你要去就跟着去。不过你妈妈不同意你去。你怎么说?”吴天玉一想,嬉笑道:“不跟妈妈讲。到时候不声不响走。”说罢,“嘿”一笑,拔脚便走。
吴天玉从楼上下来去书房找潘道延说话,一看,人不在,随即往后院去;走到过道里,一眼看见过道转角处明香拎着水桶往里边走,便喊住她,问道:“阿延人呢?”明香手一指,说:“他在后边屋里忙。”
这会儿潘道延跟阿仲正在收拾一间屋子搬东西。这间屋子原来是做客房用的,后来没人住,堆放了东西一直关着。吴天玉跟着明香过来,一看,说:“吃了晚饭,这会儿瞎忙什么呢?”阿仲回道:“先头老爷关照了,说是把这间腾出来做阿延的书房画室——”吴天玉“啊”了一声,问道:“阿延不是跟天泽一直合用一间书房画室吗?怎么现在分开了用这里呀?”明香回道:“老爷说了,一人一间舒服点……这间屋子,比少爷那间好,朝南的。”只见潘道延搂着袖子正在擦搬进来的画桌,嘴巴里咕噜道:“这桌子好,老红木的,老红木的……”吴天玉侧身偏头瞅了他一眼,说:“阿延,我看你偷笑,开心死了是吧?”说着便挽袖子,摆了摆手说:“阿延你歇吧,把抹布给我,我来帮你收拾擦桌子。”明香一转眼,马上上来抢了抹布,一边说道:“小姐你不要做,我来。太太刚才关照过的,叫我过来帮阿延——”“哎,”吴天玉挡住明香,嘴巴一努道,“你去帮阿仲……他一个人在搬东西,你去帮他。”阿仲一听,立马说道:“明香,过来帮个手,跟我把门边上的那些东西一道搬出去……我们赶紧收拾,待会儿老爷要过来看的,要的。”话音刚落,几个人跟着笑起来。潘道延一转脸,对阿仲说:“以后你不要说。这是我说的。”
几个人忙出忙进。吴天玉擦好桌子,帮着潘道延铺上毡垫,摆放好笔墨、纸张、笔洗,一边嘀咕道:“我爹也是的,这个事儿不能放在明天做么,非要今天晚上急抢抢地做……”阿仲听见了,“嘿”一声道:“老爷说了,就是要今天晚上把这间屋子弄好。从明天开始,阿延跟少爷一人单独一间,有个画家的气派,像个样子。老爷说,明天是一个新的开始了。”潘道延接着阿仲的话,说:“哦,明天是新的开始了,我说要的。”吴天玉给笔洗里盛了清水,手蘸了水泼到潘道延脸上,嬉笑着说:“阿延,我看你开心得一直在偷笑,这会儿才开口说要的。我说你要吧,傻兮兮的——没看见你身上的衣服脏了吧,都是灰尘。哟,你头上也脏了。待会儿这里弄好了去洗个澡,把里里外外的衣服换下来,明天我来帮你洗……”明香正在帮阿仲收拾杂物,“嘿嘿”一笑,说:“阿延,你的衣服是不可以让小姐帮你洗的,知道啵?小姐是千金。我说,要么你明天自己洗,要么我来帮你洗。”吴天玉立马回道:“阿延的衣服不要你管,我来管。”“哟,”明香一哂道,“小姐两只手细器哦,十指尖尖漂亮得很,洗衣服,一双手浸在冷水里,时间长了,吃不消哦。”
“我乐意。”吴天玉嘴巴一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