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庞为然吻了一下金俪的手,说:“过几天就给你。到时候你过来就是。”说着,顺手开门要送她出去——
金俪把他挡在门内,小声说道:“不要出来。我走了。”说罢,朝庞为然嘴巴一努,随手将房门关上,匆匆下楼去了。
金俪从旅馆里出来叫了黄包车。小公园对面有个戴礼帽的中年男人,眼睛一瞄看见这个女人出来坐车走了,随即叫了一辆黄包车跟上;保持一段距离,一直跟到专诸巷里。
金俪回到家里,歇了一会儿,就去朱子藏书房整理字画。
朱子藏一走,朱家后院不安静了。
那几个孩子闹了一个上午;吃过中饭继续再闹。用人过来叫少奶奶。金俪去了,一时压不住他们,回头叫用人把后院的一道门锁上,说:“饿他们三天。”
用人一怔,说:“怕是饿不起三天。”金俪瞟了用人一眼,一笑说道:“说是这么说,哪里会真的饿他们三天,最多是不给他们吃一顿两顿——怕什么?后院里头有的是葡萄……”
这天,几个孩子饿了晚上一顿,后院里倒是安静下来。
第二天上午,后院有人翻墙过来,是年龄最大的韩进,被用人看见,随即把他带到老爷书房里。
金俪正坐在朱子藏的椅子上看山水册页。用人进来说:“少奶奶,你看这孩子——他爬墙头跑出来了。”看少奶奶没抬头,用人推了韩进一把,说:“你,胆子也忒大了。你自己跟少奶奶说……”这时候金俪抬起头来,看着韩进,轻声说道:“你先去吃早饭,吃好了过来说话。”
上午晚些时候,用人到老爷书房请少奶奶示下,一看韩进屁颠屁颠地帮着少奶奶整理书籍字画……少奶奶跟他有说有笑,因奇怪了问道:“少奶奶,后院里头今天怎么说?”金俪脸一转吩咐道:“先去把门上的锁打开,中午给他们开饭吧!去跟厨房里说一声,今天中饭多加几个菜。叫韩进先过去,跟几个师弟说一下,就说今天中午有红烧肉吃;晚上吃鱼。别闹,吃好了睡觉,听话。哎,这话不要你去跟他们说,叫韩进去跟他们说——”
“好的,少奶奶。”
金俪接着对韩进说道:“你明天上午过来,到这里来帮我做点事儿。”
韩进眼睛一闪点头道:“嗯,少奶奶。”说罢,跟着用人出去了。那用人走出书房,对韩进说:“少奶奶待你好,你晓得啵?”
韩进瞟了用人一眼,回道:“少奶奶叫我做管带——”用人一愣,问道:“什么叫管带啊?”
“少奶奶刚才跟我说了,‘管,就是管住师弟。带,就是带好他们。’连这个你也不懂啊?”说罢,韩进拔脚屁股跑到后院去了。
庞为然拿到金俪送来的那幅画,当天上午就去天赐庄找魏师傅。
魏知良跟这位姓庞的顾客一回生,二回算是熟了。庞为然一进门不说话,把魏知良一把拉到里屋去,魏知良心里就已经明白了一大半。
关起门来说话;庞为然把那幅旧画拿出来往桌上一放,做了一个行内的习惯手势“倒棺材揭皮”。完了,把两红包大洋往桌上一“碰”——就这么简单:“这是一半。完了再给一半。”做手势说罢,眼睛盯着魏知良。等了一会儿,看魏知良摇摇头,庞为然立马接一个动作加钱,再拿一个红包放到桌上。魏知良还是摇头,庞为然眉毛一扬似乎明白了,随即再拿一个红包,接着用手掌做刀切似的剁剁桌面,那个意思魏知良明白——“这些加起来是一半,够了吧?”
魏知良怔了一会儿,这才伸出手来——庞为然以为妥了,坐下来——没想到一转眼,魏知良没拿钱,却用手指头敲点桌面,一边点头做手势示意:“这钱是够了,而且多了。”魏知良还是摇头。这一次摇头恐怕不是钱的问题了吧?而是不收,不做!这时候庞为然心烦了,脸一沉:“你这个老鬼,你妈的找死,关起门来跟老子做戏?”随即做手势,比划说道:“你做也得做,不做也要做!”魏知良一看,马上闭上眼睛,还是摇头。忽然,魏知良感觉自己脑门上有个冰凉的铁管子顶住;他睁开眼睛,眼珠子向上一翻瞄了一眼,姓庞的握着手枪——魏知良倒吸一口冷气——那冰凉的铁管子接着在他脑门上顶着旋转……看魏知良点头了,庞为然把枪往桌上一“碰”,看清楚了收起来,身子一挺,说道:“就这么定了。”说罢,伸出一个巴掌五个手指头。魏知良还以为他要搧自己一个耳光,一晃躲闪,只见庞为然做手势跟着嘴巴动道:“五天以后我过来拿货。”魏知良回过神来,伸出一个巴掌朝他翻了两番;这哑巴的意思起码要十五天?“可以。”庞为然拍了一下桌子,拔腿就走。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金俪一直找不到庞为然。金俪的脑子到最后木得像自个儿魂灵头被人抠掉了丢到河里给鱼儿吃了。开头几天她还算镇定,因为先前跟庞为然说好的,过了五六天自己过去把那幅画拿回来——去了几次没见到人,方才感觉苗头不对,心里慌得有点不着落。到后来,她几乎每天早晚坐黄包车去一趟大光明旅馆,弄得那里的茶房冷眼相对——起先,还客气地回话,说:“那个客人不在,出去了。”后来索性一口回道:“不晓得。”金俪忽然想起来要拿钱塞给人家,那个茶房才换了一副嘴脸,说:“哦,对了,想起来了。你说的那位客人早就退房了。他早就走了。”
金俪一听,脸色突然煞白,手脚冰凉,好像一下子被人抽干了身上的血,又像被人从背后冷不防地猛一推掉进冰窟窿。
一会儿回过神来,她心急火燎地出去喊了黄包车。车夫问去哪里?她说:“去火车站!”到了火车站,一看,又叫车夫赶紧拉她去轮船码头——到了那里,又说:“掉头回去!”回到大光明旅店,也不对。车夫搞不清楚她到底要去哪里?最后问她家住在哪里?她一脸茫然连个反应也没有;车夫叫她下车,她才木头木脑地说了一句:“你拉我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金俪回到家里,闷了几天闭门不出。
有一天吃过午饭,文秀丽来拉她打牌,她算是给足了文秀丽面子,跟着出去散散心——到了文秀丽家,她坐下来打牌,正常了一些,还好;但是几副牌打下来,她突然像丢了魂似的乱出牌,把文秀丽做的好几副大牌搅黄了。文秀丽窝塞得憋不住了,嗔怪她,恨不得在桌子底下踹她几脚。牌局完了以后,文秀丽送她出来,发现她有点不对,关心问道:“阿俪,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还是人不舒服?”只见她一时反应迟钝,发愣,不说一句话,文秀丽急了,又问了,她才说:“没什么。只是有点乏力,想早点回去。”
金俪待在家里,就一个人单独闷着;吃不好睡不好,白天当夜里,夜里当白天,生活起居乱了。一个礼拜下来,把好端端的人样子弄得憔悴不堪。三个用人见了,也不敢多问;瞎猜了一通之后,只以为少奶奶病了,要小心伺候。
这天中午,用人看她呆坐在老爷书房里,便趁着端茶送饭进去,劝她去医院看医生。用人看少奶奶面无表情不说话,冷眼瞅着自己,吓得退了出去。金俪一直呆坐到天黑,直到用人匆匆走进来说“少奶奶,外头有人寻你”把她惊出一身冷汗!她“唰”立起来问道:“谁?”用人回道:“一个陌生人。”
“男的女的?”
“一个男的……”
说话间,她已经疾步行走到正门口;用人跟着上来,一边说道:“这个人问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说要见少奶奶一面。”金俪听了,一阵眩晕,心蹦到嗓子眼,倏然跌落下去反弹起来,随即“怦怦怦”狂跳,一口气呃住了接不上来,腿一软双手扑到门上。
一口气缓过来,她对用人说:“阿四,没你的事了。你先回进去吧。”用人立在原地不动,说道:“少奶奶,我怕外头有坏人……”
金俪迟疑了一会儿,把门打开——
门外,那个陌生男人正在抽烟;他确认了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金小姐,便把一个长条红木盒子交给金俪。那个人不说一句多余的话,扔掉烟头匆匆离开了。金俪好生奇怪,回到书房里打开盒子一看,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金俪怔了半天,才想起来把这幅唐寅名作放回到原来放的箱子里。
自那天起,那个庞为然没有音讯了。金俪私底下却多了一个抚摸对象。
人去,翡翠挂件在。
这件东西刻工精到,生动。她藏了六年之后拿出去请人看了。行家说:“老货。中老种,糯化地,水头非常好。豆角内果实累累,所谓成果。上有灵芝,自古为如意,大小灵芝连蒂是大事小事尽如意。有蝙蝠伴飞,是永相伴的意思。这个东西,是个东西。”
“男人,不是个东西……”她对文秀丽说。
寻访笔记10
我琢磨着一段历史,一个人,好像都会留下一段空白……
这个空白,好比传统国画上的“留白”是可以由人想象的。想象,依据画面而来;我在孙渐雍家里看到的《竹林清闲图》给了我想象的空间。
看标题便知道这幅画的景物;画上的人物是一位长者和两个孩子坐在地上,各有各的坐相,眼下不去细说,就算是“清闲”吧。这幅画单色水墨纯正而清雅,字画一流,想来出自名家之手;一看落款,是吴元厚。
这幅画真的假的?孙渐雍是从哪里弄来的?他到底花了多少钱?这幅画最初是从谁的手上流出来的?由此追问来历——
来历,是一段空白。
当我寻访那段空白的时候,我想象这画面上的写意人物非此即彼;我自然会想到吴元厚和他儿子吴天泽,学生潘道延。同时,我联想到朱子藏、朱红,和朱门弟子,那个先前已经死去的韩福,还有当时的韩进。
我想象历史留下来的这一段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