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人的生活有时候安静得像清晨小巷里没有人动过的一口井水。虽说有的人私底下,在有些场合,时常提到一些人,好比婆婆妈妈拎个吊桶在井圈里七上八下似的,但是说起的那些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有时候一年到头连个人影子也看不见。一年半载倒也罢了,不去说他;而三年五载隐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也习以为常,好像就有点不同寻常,要不是有人心里还惦记着,难得出来走动一下,只怕是生不来,死不去了。
六年以后,新的日历撕掉一页。
这一年新年头上唐六梓给吴元厚朱子藏拜年:大年初一上午去吴家,看吴元厚正在创作“第二代”山水,唐六梓坐了一会儿就想起身走。好久不见,吴元厚客气得很,放下手头上画得起劲的作品,说自己画了一个大清早上,这会儿小歇片刻不碍事的。又说唐六梓大老远的跑到惟亭来,总不见得一来就走。吴元厚留唐六梓在画室里吃茶聊天,关心问了唐楼的生意情况,也免不了人之常情过年俗套,说了“生意兴隆恭喜发财”的话。唐六梓说自个儿心里一直惦记吴先生,时常想过来看看吴先生,也想请吴先生吴太太有空到唐楼吃茶。因见吴先生这些年一直不出来,猜想忙得很,实在是不敢登门来打扰。吴元厚说自己要么在家里画画,要么出去到外地写生;还有,就是在家里要操点心思,督促儿子弟子读书练字习画,一年到头就这样过去了,平时也没什么工夫和心思出去应酬。唐六梓听了,知趣得很,吃了一杯茶,说了“身体健康新年如意”客套话之后,便立起身来拱手告辞。
当天中午前,唐六梓去朱子藏家。唐六梓先前想好了朱子藏不比吴元厚,他架子大得很;再说自己有一个心病,那年“唐楼看画”朱子藏在唐楼跌断了一条腿,唐六梓总觉着欠了朱子藏似的;那个时候就想登门探望赔不是,被朱红冷冰冰拒之门外。后来一直找不到好的借口去,也吓得不敢去,生怕自讨没趣。这会儿他想,六年时间像水一样能够洗掉那个记恨了吧?因此选择今年给朱子藏拜个年,一来是了却一个当面赔礼道歉的心愿;二来是想请朱家父子后天初三出来吃个饭,登门邀请更见诚意。
到了朱家,唐六梓从一进门到客堂,耳闻跟着眼见朱红正在跟太太吵架;朱子藏也在客堂里,见唐六梓来,便叫用人先把客人引到书房坐。唐六梓等了一会儿朱子藏总算来了。因见朱子藏虽然面上还算客气,但是好像总没个心想跟自己说话,唐六梓寒暄了几句,随即告辞走人,连邀请吃饭也觉着不便开口,只把带来的礼品放在桌上,就算是“礼到心意到”了。朱红只当没看见唐六梓;先前眼睛一瞄唐六梓来了,有意避开,继续跟太太吵架——越发起劲了,似乎这会儿拿唐六梓冒出来出气,说话难听得叫金俪一时间不能再忍气吞声,便将郁积在心里的怨气赶个趟儿一泄而出……
金俪在家里边闷了将近六年,几乎不出门。即便是要做旗袍,她也叫女用人带了样子去;自己没有大肚子,没生小孩,身材没变,照着原来的样子做。牌是不出去打了;文秀丽难得过来叫她打牌,她总算给个面子难得到附近沈家去应付一下,其他人家她是一概不去的。在过去的六年里,前后她出去的次数也记得清爽:一次是由文秀丽陪着出去逛街,到一家玉器店请人看了那个翡翠挂件。还有一次朱红总算是跟她一道去西园寺烧了一回香,还是夫妻俩大吵了一通以后,朱红被他父亲逼得没办法,最后勉强去的。再有一次就是她差一点疯掉了,死活拽着朱红的衣服不放手,到惟亭去看郎中。期间不可记的,便是数得清楚有几趟一个人回娘家看看,但多半是走个过场,好像拓一笔水气。朱红自从结婚以后是从来不去丈母娘家的。他眼睛里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丈人丈母娘,好像他女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又像是他爹到外头去寻货觅宝,“捡漏”捡回来的一幅字画。金俪说:“我好像不是人,是挂在墙头上看的。”因年前说好了初一去给自己父母拜年,朱红现在不肯去了,金俪气得把一桌子菜撸到地上,又差一点把挂在墙上的字画扯下来撕掉,一面冲朱红说道:“你就知道每年大年初一早上,拎了东西到天赐庄给那个魏师傅拜年。好,我现在撕了他裱的画,你再去拜,再去叫他给你裱这些该死的字画!”
“哎,阿俪,这是郑板桥的画,撕不得!”朱子藏回进来劝阻金俪,将手一让,说道:“阿俪,你先消消气,先坐下来听我说……红儿每年给魏师傅拜个年是要的。我们跟魏师傅的关系不一般……他这个年,还是要年年拜的。”
“那别人家的年是不是就不用拜了?!”金俪一转眼道,火气上来,竟拿眼神直逼朱子藏——未及接着说话,朱子藏抢先了说道:“嗳,我不是这个意思,阿俪你误会了,误会了。我大年初一早上就跟红儿说了,说今年啊,要分头出去给人家拜年,比如说给吴元厚,给魏知良;当然头一个要拜年的就是我的亲家。你问红儿,我是不是这样跟他说的?”说到这里朱子藏一顿,瞟了朱红一眼,接着说道:“说起来,现在给人家拜年的事儿就靠红儿了。我呢脚不大好,这些年也懒得走动,不要怪我……其实,亲家也是可以到我门上来走动走动的……不是非要请的。有时候请了,来不来,也未必可知。叫我去呢,阿俪你也晓得,我到了这个份上,到了这把年纪,我是不出去给人家拜年的。再说,后院里的那些青头鬼我要管,我要调教,半天也不能放松。我也没有什么精力出去瞎敷衍了。”朱子藏说罢,一转眼瞪了朱红一眼,长吁了一口气,好像自己也闷得心烦。
“叫你跟我去一趟我娘家,哪怕是去一会儿就走,你也不肯。”金俪不接老头子的话,一转脸对着眉头皱紧的朱红,恨恨说道:“求你你也不肯!你这个人又不是人,是鬼,是混蛋,是缩头乌龟王八蛋!你就晓得那些字画,银子。还有呢?没有了……跟你这个死人过,还不如死了好过。”说到伤心处,金俪眼泪滚珠似的落下来。说这个事情,朱子藏心里明白自己儿子理亏,但是没办法。
朱红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他不情愿,你拿棍子打他,叫他拎点东西去看看丈人丈母娘,他就是不去,说:“有啥看头?丢点钱过去就是了。”
朱子藏也知道亲家不在乎这个女儿女婿偶尔丢点钱过去。金百康后来也知道他这个女婿的一种说不出来的腔调。金百康在家里吃酒的时候,一不开心就要发牢骚说朱红:“那个贼胚,眼睛迁到额骨头上——眼角里除掉自己眼乌子,就是字画、银子,没有别人!”金俪的母亲何水瑛也跟着一边叹气,说:“女儿没有养头,一嫁出去就没有了——白养。没有办法,就当没这个女儿。”
金百康最气不过的是小女儿阿俪,每趟回来屁股坐不热就要走。有一趟何水瑛叫女儿在娘家住一夜,金俪不肯,还要说:“朱红说过他从不在外头过夜,你一个女人在外头过夜肯定不可以。”金百康有时候将桌子拍得应天响,火气上来掼杯子,说:“我家里是外头啊?!”金俪一想到自己父母窝塞、伤心,自己愈加伤心。既然夫妻之间新年头上已经破了嘴吵开了头,她索性将成年累计琐事儿一并倒出来说了,把朱子藏朱红说得大眼瞪小眼。
朱子藏一想,这样吵下去不是个生意经,一个年过不安逸了,因此赔个笑脸说道:“阿俪,要么这样吧,红儿既然跟你已经说僵掉了,我跟你一时也劝不醒他,我看今天是初一,下午,叫韩进陪你去一趟娘家拜个年,就算是我求你,代我跟你爷娘赔个不是。这样安排,你看好不好?如果说好,我马上关照韩进吃过饭跟你一道去。反正要送的东西你已经准备好了。去的路上,叫韩进再去买些水果。哦,再买一只大蛋糕。你动动嘴,叫他买——”金俪一听,火气消了一点下去,一想,“哼”一声说道:“有啥办法,我现在只好听爹一句话了。”说罢,叫用人马上到后院把韩进叫过来,对韩进说道:“今天到我娘家去吃饭。”随即拎了东西就走。韩进如今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了,眼睛一瞟拎得清。他这一趟出去,把少奶奶陪得开心起来,不必细说。
看老头子迁就女人,朱红心里不开心,不买账。女人一走,朱红接下来跟他父亲发泄,好像外头河道要疏通掘了一个口子任水自流:
“唐六梓今天来拜年,算什么意思啊?!”朱红这会儿话头一转,把气撒到唐六梓身上去了,“带了一斤茶叶过来给我爹——怎么不带老酒来啊?我六年前跟他吃了一顿不明不白的酒……他当时说,他要买一幅有名头的字画,而且还要什么明代的……虚我。六年不见他人影子,到现在他来了。来了,他连一个字都不提,只当没看见我在屋里,什么粒个东西!哦,听说他后来买了一幅吴元厚的《竹林清闲图》——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他唐六梓在外头随便放个屁,我也知道。哼,当我什么人啊?哦,这个事儿我是听沈太太文秀丽说的……她是到唐家去打牌听唐太太说的……是买了,送给城里管税务的那个马科长,拍他马屁。这个马屁,说起来拍得还算可以,但是还不够大哦。吴元厚有名气,不错,但是那幅《竹林清闲图》是明代的吗?是民国。爹,刚才你跟阿俪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唐六梓那个时候听我的话,到博古斋买那幅沈周的《古松图》送出去,那个马屁就大了!”
“哎,像唐六梓那种人的生意还是不做的好。”朱子藏用手挠挠额头,随即手一摆,说道,“唉,说起这个事情我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你把那幅画卖给吴元厚,也不甚妥当。”朱红“哼”一声,瞟了父亲一眼,说:“有什么不妥当?已经过去六年了,根本没有一点事情,一点事情也没有,不是吗?”
“没有事情,不等于是没有事情。”
“爹,你这样说,我就弄不懂了。这个老实说,当初卖给吴元厚那幅唐伯虎的画,先前我想,不晓得想了有多少遍了——这是吴元厚自己自作聪明吃冲头,是他——不是我存心骗他。那笔生意做得心安理得。后来那个庞为然,这个家伙上来了——这也是庞为然他自个儿找上门来的——不是我去求他的,也不是我存心要骗他。纪学览说过,‘做我们这种生意,就是钓鱼。’——普天之下,哪个人钓鱼不下鱼饵?嘿,老纪说对了。我钓鱼下塘子儿是我的事情。你鱼儿吃,是你的事情。鱼饵,他可以不吃啊,谁叫他自个儿要吃?还要贪吃,吃死掉拉倒!那个姓庞的,还说自己有眼力。笑死我了。他自己死活要吃的东西,死了是他的事情。我没叫他吃。我没叫他‘哎,你非吃不可’!爹,你是小心过头了。记得爹说过哦,‘另外一件不能给——’我当时是怎么说的?哦,我说‘另外一件东西如果给了,我看,也不会有什么事吧。’其实把那件东西卖给那个姓庞的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到现在证明,一点事情也没有。根本不用去理他。还有唐老板的那个朋友,那个姓盛的家伙盛宾如,他也没事吧?有屁个事情!爹一直担心会有什么事情是吧?现在呢?没有。什么也没有。因为是——”
朱红说到这里稍一停顿,咽一口唾沫下去,脖子一挺,接着说道:“我看没有——好,‘我看有’——爹,这话是你经常说的——好,这口头禅是爹的,我以后不说——哎,我还没说完呢。还有,那个盛宾如不是有钱吗?人家说他那个钱多得像门外河里的水……屁!我看他有钱,充其量像女人的奶水,让他去喂宝宝——看他有完没完。没完,我朱红照吃。他奶水要是干了他就是狗屎一堆。他有钱没钱,到什么时候再说——我要看他碰出真金白银,我才认他祖宗八代。提到天赐庄魏师傅,爹有一句话说到位了。我们家跟魏师傅啊,那关系就是不一般——那是金打的关系,不是铁打的关系。老裱头倒棺材,揭皮,有求必应——这就对了。这生意就好做了。还有那个顾大献顾院长,不去想他。他神气是他的事儿。哦,对了,爹一直跟他过不去。这个没必要……至于吴元厚——对了,至于吴先生,我跟爹想到一块儿去了。爹不是说过吗?今年要去给吴元厚拜个年是不是?我明天就去……明天是初二,我初二一大清早就去。就去给他拜年,拍他马屁,怎么样?我拍定了。本来是不想去的,我干吗要去拍吴元厚马屁?他是我什么人啊?滑稽,去他妈的!现在一想,不对。我不去,这肚量就见小了。你还别说我‘拎不清’——今天唐六梓来倒是启发了我……你看人家唐六梓,今年大年初一拎个东西好意思有脸上门来给我们朱家拜年——这是什么?这是一个‘破天荒’的事儿。那么我朱红,为什么就不可以有脸上吴家给吴元厚拜个年呢?——爹,说到这里我这么想,我他妈的甚至想好了初三奔南京去,给那个他妈的顾大献拜个年,教他真的看一眼我来了,我来了。”
“说什么呢你!”朱子藏这个时候已经心知肚明,他这个儿子在过去的六年里有些个事儿并没有听他的做——现在居然当面提出要去给顾大献拜年,因气不过,脸一拉,说道:“你一提那个顾大献,我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你,明天厚着脸皮去吴元厚家,倒也罢了。当然,这也是我的主意。不过你现在跟我说起还想去南京拜顾大献他妈的年,我说你是吃饱了没事做了——不准!我说的。你其他事情我可以不管了,就这个事情我要管,我要问。这是我的事情,是我跟顾大献之间的事情,跟你不搭界,你别掺和进来。红儿你给我听好了,顾大献的事情由我来跟他算账,以后跟他了结。还有一件事情,你也给我听好了,以后对阿俪要好一点,多给我待在家里,好好地陪陪她……她的肚子,到今天还没有大起来,我快要急死了!”
“我不急。”
“小子你不急,老子心里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