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媳烟茶瘾均具。早起悠悠品茶抽烟的福态令村中为人媳者个个患红眼病,只感叹自己的嫂子怎么如此健康长寿。
这人和倔脖子堂哥不同,和村中女人有点干系。下了雨沟里滑,有女人走到沟畔,岔出一声:“哎哟哟我的妈,咋上来呢”他便放下自己的担说:“那么让我给你?
担去。”于是那女人便在沟畔上立着,他便呼哧哧往上闪。还没上岸,又一个女人已在沟畔等着了。
山里人担水多在天麻麻亮。这时福大的人都还在梦乡周游。故而这几担水没给姜哥挑来什么祸水。而有些事却给姜哥惹出不少麻烦。
到山背后寻草,往往有女人不想拔时,便妖道一声:“这几天咋这么乏唼?”
“乏了将我的给你装上些算了。”于是那女人便按住背斗,他便抱一抱草过来,亲自压进去。这是我亲眼看见的。至于四只手在背斗里是否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我则不得而知。当时我不知他这样做的深刻意义,心想他大概也是在学雷锋吧。因为我的背斗常常不得满——那时山都很干很禿,寻草比我做作文还搜肠刮肚——姜哥在给那女人抱了一抱后,是一定要给我将背斗填满的。
我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劲。只见他弯着的胳膊像个火车驱动活塞一样永恒地快速地运动。不一时一片山皮便剥了。烫土阵阵遮天蔽日。人比古庙里的泥菩萨不同的是那眼睛还在冒光鼻孔尚在出气。后来他的胳膊就永远保持了直角,再也展不开了。有人担心他死了做棺材得比别人费一尺多板。
一次写作文时,我写了他的事迹,不料被那位漏风嘴的教师传出去。
那是一个雨后的早晨,姜哥家升起响彻云霄的破锣似的女高音:“那么香,跟着去算了,侍候你骚妈一辈子。赖在家里做啥……”还有些语码我当时不大听得懂。现在也不便行诸文字,作罢。
我的心里一下子敲开了小鼓,许多人都去看热闹。我没敢去,就爬上院外的一棵大树,只见姜哥勾头弯腰推着那个大石磨转圈儿,默默地接受弟媳的热情教诲和满院人看戏一样的目光,那态度实在比我接受教师罚站还要诚恳。我总觉得姜哥会流下泪来的,因为我的已下来了,但他没有,始终没有。我想起了我家那头老在推磨的驴。磨口里的面,水一样刷刷淌着,它的泪,水一样刷刷淌着,而脚步却不停。
突然,一个老头子出来了,这是姜哥的大。完了!我的心飞到嗓子眼儿,我早就知道,面对这种局面,这位受人尊敬的果断地处理了庄里多少棘手事和家庭纠纷的头面人物将要以作整儿子来维护他向来的威风。果然,那老头子顺手操起一个山里人打土坷垃的家伙,只听“嘭”的一声姜哥便应声倒下了。
我率领一班人马杀将进去。那泼妇应声倒下,那老头应声倒下。醒来已在自家炕上,才知从树上掉下来,鼻梁上便留下一个永恒的纪念。
为此,我深觉对不住姜哥,就从家里偷了两个鸡蛋,在大队小卖部换了半帽碗碗蜜枣,偷偷地送给他,他一只手放在我的头皮上转圈儿,另一只手飞快地将半帽碗蜜枣塞在嘴里了,连核都不吐。其实他并不知道这祸是我闯下的,不过我当时觉得他太可怜太可怜了。
七月
“战期”一天天逼近,原先水草一般黑漆漆嫩生生的秀发日渐枯焦,让人想起大旱之年地里的庄稼。
妹妹在拼命地修工事。
越来越睡得晚,眼看夜已过半,灯却倔强地催不灭。
我说你这是涸泽而渔杀鸡取卵。
仍不灭。
对这种人除了警棍没有别的办法。
只好追肥,买了奶粉等营养品。
她却说什么见不得那股奶腥气。
一再动员,还是见不得。
不由想起当年拒绝化肥的庄稼。我也是老农地里的庄稼,但我已学会了喝奶粉。
一天,哥从乡下来,妹妹从学校回来,只说哥哥你来了,就再没有了话。看得出大哥有很多话要跟妹妹讲,但妹妹根本就不打算给他机会。妹妹将两碗饭倒进肚里,边抹嘴边开门。哥就忙掏出二十块钱给她。妹妹说她不用钱。哥说他卖了一百多斤豆子。
话没说完,妹妹已夺门而走。
钱就尴尬在哥的手里。
妹妹的麦子就要下镰了。
哥说他很羡慕妹妹将书念得傻傻呆呆。
哥是高中生,却没有正儿八经地考过试。考试同他们那代人没有多大关系。
我和老婆吵架的瘾比吃饭的瘾还大,但这几天也戒了大半,就是剑拔弩张,箭在弦上,一想灯下的妹妹,也就偃旗息鼓,只将目光淋漓地发挥了,无师自通地成了哑语高手:
等战事完毕,咱们再算这笔账!
人民内部矛盾让位于敌我矛盾,就连调皮出了名的儿子一见姑姑那副钻木取火的样子,也立马噤声。
妹妹的自尊心极强,万不得已是不向我们伸手的。她清楚我腰包里的细软。她在一篇作文中曾传神地描绘了我因买一本书妻子讨伐我时我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她说,假如今年考不中,明年那两百元补习费该从何来?
那月工资领了,我冻结了一切流通费用,交给妹妹,但她还是不要。
后来,我尽量躲着不见妹妹,那种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样子实在让人受不了。
天底下学生最苦,而当今的学生尤甚。
念书已成为一种病。
和他们比,我的赶考纯粹是跳了一次房子,打了一次“杠”。
不知将自行车骑到水渠里多少次,一次如果不是一位好心的路人相救,我不知要在那一丈多深的水渠里躺到什么时候。几个人包了一家私人店,吃完饭就去看双场露天电影,之后又和跳蚤差不多较量到天亮。考试时人还没有从电影里出来。交了卷又抓紧游览县城。
跟着咯噔咯噔鞋后跟比锥子还细的城里姑娘想象走在我们那滚牛山上该是什么情景。不觉考试时间已到,于是以百米速度跑环城。做完最后一道题肚皮已贴在脊梁上……
往回走时,我总觉得我的考试无异于我在校园或家门口跳了一次房子、打了一次“杠”,是输是赢都无关紧要。但是不久我就接到一份通知,说我考上了。而且是全校第一。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考上已大大出乎意外,还第一呢!考试前几天课堂上还抱着《岳飞传》。我也觉得可笑,以致有卖好的老师用别人的名字称呼我时,我也一点没有恼怒。这个事实给许多班主任上班会造成极大困难。郭文斌能考上大学,这事情就没法说。
陈述完我的赶考,我给妹妹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考上考不上自娘肚里跌下来就注定了。再说,怎么活都是一辈子,何必要舍身炸碉堡。
想以此超度一下苦海泛舟的妹妹,谁知那眼神仍是时事政治,才知这也是命中注定的。我只好默默地祝福,祝福我的妹妹和同我的妹妹一样的弟妹们战事顺利。
美丽的雪花哪儿去了
我无法描述姐现在的神情。挂在她脸上的是一种业已固定了的情绪符号。一种介于笑和哭之间的情绪符号。
姐在做着一种努力,努力将嘴角翘起,但事实证明她已调动不了那块肌肉了,那块曾培育了我的童年的丰嫩的青草地了。
阳光像金鱼一般在青草地上跳跃。姐扮鬼惹得我傻乎乎地笑,姐说我咕嘟咕嘟的笑就像河渠里的冒水眼。
这时,我的筐子已经满了。我们上山打牛草。我铲草总是很慢,牛草总是姐帮我铲。那时的牛草很不好铲,但姐还是铲满了。姐真伟大。姐在干活之余教我做鬼脸。那时饥饿常常弄得我肚子有点不大好受。不知为何,姐一做起鬼脸来,我的这种感觉就淡得多了。而且是那么开心。大概生活中是少不得做鬼脸的。
下雪的时候,姐让我伸出舌头,雪花落在舌头上,那种感觉妙不可言,说不清那是一种温暖,还是清凉;是一丝苦涩,还是甜蜜。我只觉得在雪花融化的一刹那我的小身体一颤。心上升起一缕难言的潮湿。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感觉和姐姐那凄苦的一生多么相似。
春夏秋冬,姐一样样教会了我许多东西,垒锅锅灶、捉迷藏、打杠、压油压板、玩家家……
让我先后体验了将生米做成熟饭的快乐,寻觅的快乐,赢的快乐,一上一下的快乐,组织家庭的快乐,进入角色的快乐。
姐在垒锅锅灶和玩家家时有一种早熟的认真和执著,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是一幕人生长剧的预演。姐没有想到生活给她做了个鬼脸。美丽的青春的雪花不经意已化得无影无踪了。迫于生计,姐主动退学了;迫于生计,姐出嫁了。
姐说她十几年跳了一次“房子”。小时跳“房子”时,当你单脚跳进去后,就没有退路,除非跳坏重跳。
但她不愿重跳。
一个农村女人的路上,她走得慌慌张张、气喘吁吁。
走不完的盘盘路,犁不完的田;拉不完的风箱,冒不完的炊烟;洗不完儿女的锅碗,倒不完婆婆的尿盆;永远喂不饱的猪牛羊,总也纳不完的鞋底;永远一盘八寸石磨,总是一页四方大席……
那次姐从乡下进城来看我,我给姐倒了杯茶,姐说她不喝茶,一个女人家喝啥茶;妻子炒了几个菜,姐说,这样一样一样地炒,太费油了;看着儿子玩积木,姐说:有这工夫给牛铲筐草。
吃完饭,我带姐去花园散步,有一对小青年依偎在一棵玫瑰树下。我不由看了姐一眼,想她一定会捂上眼睛,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谁料,她的脚步倒慢了许多。
挣一个花篮需要多少汗水
这一夜麦子刚刚收上场。考中的家庭已经开始为一个远行准备着行李和热情,这种气氛更加增添了那些落榜者伤心的分量。
我和妹妹的一场谈话正艰难地进行着。
快开学了,你是咋想的。
妹妹低着头。不停地剥着手上被农具打起的血泡和老茧。
如果你还想补,我就给你找学校。
妹妹低着头,不停地剥着手上的血泡和老茧。
你的情况你熟悉,你觉得还有潜力可挖,你就去补。妹妹低着头,不停地剥着手上的血泡和老茧。
这没有啥难的,“八年抗战”的人都是一大层,你这才是第二年。
妹妹低着头……
妹妹最终没有表态。
我只好又和家里人商量。
父亲说,头发都熬白了,眼睛都熬花了,以我看到哪儿学上个手艺也行。
哥一直不说话。问他咋想。哥说,这事得她自己拿主意。
我想,如果依了父母,那么妹妹此生的学业将永远结束,心中不由一阵难过。妹妹在这时候是多么地需要人帮一把,妹妹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茫然不知所措了。难道还有比这种人生境况更让人伤心的吗?我似乎看见妹妹站在命运的码头上,不知登上哪一条客船,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忽东忽西,没有定向。
妻说,妹妹考完一门课程烧一门课本,考完一门课程烧一门课本,这种破釜沉舟的行动,说明她对待考学的态度。叫妹妹咋说,花的是你们的钱,吃的是你们的粮,你知道她的脾气。
我说,我都不好作主了,一辈子人么,全考了试了。
妻说,要差你就差得远远的,让人没有指望。
我说,问题就在这儿,分数永远是个诱饵,又永远是个杀手锏。
妻说,干脆你将补习费给她,这样,她主动些。
走的时候,我给妹妹开玩笑说,如果万一你拿不定主意,就抓阄,心里默念,万能的上帝给我指示……
不料妹妹眼睛里闪过一道突然开悟似的光彩,马上找了一页纸,裁成小方块,一个上写了“补”字,另一个上写了“不”,一抓竟抓了个“不”。
我后悔不迭,岂料妹妹却是一副从未有过的轻松样子,一种真正获证似的超脱样子。
蛋黄色的办公室
描绘这种情景,不敢动用写惯了公文的笔。我只能说这是黄昏,太阳的一只脚还没有从山头迈下去,善解人意的窗户将蛋黄色阳光的余息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办公室蛋黄色的静物上、粉白墙上,营造出一种无比静谧一洗人间烟尘的梦幻世界。说仙界没有仙界的灵动和烟岚,说人间又没有人间的嘈杂和浮尘。
门反锁着。地早擦过。
粘稠又飘乎的时间被缩短又拉长。
短于无,长于无。
恍惚中办公室已移交给了另一世界,但又找不见他们是谁。是一种感觉,一种即使最天才的诗人也难以描绘的感觉。总觉得她随时会飘起来,或者已经飘起来,我真担心她会黄鹤一去不复返,或者长眠,再也叫不醒来。
反正,我流泪了,不知道是出于感动还是别的什么。
我只恨我不会画画,要是能涂几笔就好了。而且是蛋彩,只能是蛋彩,除此,一切语言苍白无力。
倚窗而立,面对这些恍若隔世的静物,仿佛躲进了一个走空了人的教堂,黄昏时分的蛋黄色的教堂。白天嘈杂不堪繁忙不堪复杂不堪的办公桌、椅子、窗户甚至文件柜,以及拓印在这些东西上面的种种面料的脸蛋、各种花色的形容、各种档次的官的屁股和丢来丢去的香烟,一时都睡着了。或者说被一种看不见的风轻轻抹去了。
一种幽冥的东西接过了时间的钥匙和公章,水一样暖洋洋地散漫开来,制造出一副无比宁静的睡相。白天被钥匙骚扰得疲惫至极的锁子,酣眠如婴,仿佛就要那么几百年。
总觉得那锁子不是一块铁。柜里锁着的也不是头儿们签发的用铅字打出的白纸黑字的文件。
而是一种悠悠上古的一打开就如轻烟一样飘去的东西。或者是被谁忘记在这里的一段旧情,一个百年故事,一个不安分的精灵。或者什么也没有,只是因为有了门就需要挂个锁,正如有了办公室就需要有一个柜,有个柜就需要一个守柜的秘书,有个秘书就需要有个主任……
下班时擦得极净的水泥地因宁静而宽阔如傍晚的大海。墨水瓶静静的,其中的蘸笔静静的。
日月还在今天停着;电话也如泊岸的船;茶烟盒和暖瓶已离开了人间水火,成为时间逝水中的两个容器,打开盖子,里边一定不是茶叶和用煤烧开的氢二氧一;茶杯响亮地飘逸出一股仙气,恍惚间似有仙人举杯相邀,我十分清醒而又万分迷醉;仙人的胡须如杨柳撑在我的心中;我为仙人倒水,仙人哈哈大笑,暖水瓶中什么也没倒出,仙人却说杯子满溢了。
白天的喧嚣和繁乱,窗外的热闹和浮躁如一个乒乓球拍将我搧到这幅不知谁的妙笔涂抹出的蛋彩中。在我怀疑我是否存在时,强烈地感到我的存在。我的呼吸如狂飙从我生命的水面上刮过。
懒得干一切事。总觉得一切都太遥远又太短暂太没意思。奋斗太费时间太耗神太虚荣,消遣太浅薄太无聊太无味太倒胃口,灵魂早已消融为一缕蛋黄色的烟雾,涂在四周的粉白墙上,栖息在蛋黄色的地板上,化在没有任何生命躁动的空无中,最后静泊于宇宙的风港云台。不愿打开书,尽管眼前的书很著名;不愿思虑,尽管有许多事情要想。伟人也好,情人也好;欢乐也好,忧愁也好;善也罢,恶也罢。不愿喝茶,不愿抽烟,不愿挥动肤浅无聊的笔,不愿翻开名缠利绊的故事,一切声响、语言、包括思维都会打破这天意般的静谧和安详。这太阳不经意生产的一个处子,时间随意留下的一个脚印,上帝不小心遗失的一块手帕,光阴的风暴过后的一片沙滩,月亮的潮汐平息后的一方港湾,卸装之后走下戏台的一个面孔。我只愿躺在这蛋黄色的时间的屏风背后长睡不起。
我知道我留不住它,当那种蛋黄色的影子悄悄溜走时,办公室又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办公室。
我不喜欢这种实实在在。我愿意永远留在刚才那种恍然如梦微醺薄醉而又空空如也的世界里,变成一缕风或者一段蛋黄色的时间、一种色调,什么也不想、不做、不求、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