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潮似的卷了过来,不可抵挡。蛋黄色的影子扯走她的最后一方裙裾。我闭上眼睛以期随她而去,既然不能恳求她留下。
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我看见我的胃里是一包实实在在的土豆丝。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刚放下海口大碗。
特别想抽烟。睁开眼睛,才知道刚才看到的一切其实是我黄昏时分的一颗蛋黄色的心。办公室还是那个办公室。
生命之河
似乎沉思着什么,又像在讲述着什么,娓娓的。这泛着微澜、缓缓东去的,就是古老的黄河?就是白天而来的黄河?
船在黄褐色的水中行驶,按理说,我应该感到兴奋,感到喜悦。因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泛舟黄河,然而,当马达响起时,我却感到了一种彻骨的遗憾,柴油机用声音和速度生产的遗憾。要是一叶木舟,或者羊皮筏子,让自己亲手去划,到了河心,静静地停一会儿,那该多好。一时间我觉得自己被这机动船给敷衍了,耍弄了。我成了一位乘客,而不是艄公。乘客总是悲哀的,被别人摆渡是悲哀的。自由的是河上翻飞的燕。而我却在船上。我不会游泳,我只好在船上。
阴郁的心底刮起一阵风。艄公的草帽如一种充满个性的思想随水漂去。在它落水的刹那,我心中的一件东西也随之落水了。明明看见它就在草帽上面,却说不出它是什么。只感到很激动。心中的黄河为之奔涌。
艄公掉转船头,去追草帽。我趴在船帮上。草帽到了我的手边。我热情地伸手去抓,又热情地放它而去。船再次掉转方向去追,我心花怒放。恍惚间我觉得那草帽很古老,很神秘,渐渐地就觉得它不是一顶草帽了,而是一个从远古流来的传说,从天际飘来的一缕意绪,或者别的什么。最后,竟觉得它就是自己了。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草帽又到了自己手边。猛回头,艄公阴冷着目光向草帽走来,我一伸手,草帽又回到了艄公的头上。草帽本来就在艄公头上。艄公需要草帽。既为遮风挡雨之物,就得遮风挡雨。
太阳躺在黄河上分娩,一河的太阳崽子。我在渡水,太阳在进山。幻觉中听到太阳在讲什么。我没有听懂,却感到心里很沉重。
彼岸渐近,恐惧渐近。船靠岸时只觉得一个精美的器皿被打碎了。一个迷离而又美妙的梦惊破了。美在过程中。我不愿意上岸,却不得不上。回首来路,来路那端的夕阳很辉煌。又觉得回首还是相当的有景致。
蛙声很灿烂。我伫立岸边,送夕阳下山。这时,我感到了一种壮烈。我想到了生和死。我说不上太阳在生还是在死。也说不清到底是死壮烈还是生壮烈。黄河是一汪激动了的血泊。生是血,壮烈的死还是血。
蓦地发现同伴已经不在,却看到一位扳罾的老头。老头自然没有像我这样胡思乱想。他在专心地打鱼。在他的脑海里,也许只有鱼的数量,我便觉得自己很傻、很呆。
为过河而过河。
落霞似一金曲的余音飘绕在地平线上时,船回转了。暮色中行船更使人思绪缤纷。我求艄公放慢了速度。这时的黄河分外宁静和空阔。微微的细浪制造着恬淡。河面似乎被暮色延伸了。正如思维一样。
这时,同伴拿出了酒杯。强邀了艄公斟饮起来。暮色在酒杯中醉眼蒙胧。艄公的心事在酒杯中醉眼蒙胧。他索性息了马达。任船随水徐行。那船就漂进流逝的河中去了……
“摆渡了一辈子别人,却永远没有摆渡得了自己。”似乎在自言自语,凄然如同严合的暮色,忧伤宛如初升的弯月。我们原以为他会说下去,都住了酒杯,等待着一个或凄厉或悲壮的船帮故事。
然而,就在这时,他却一仰脖尽了杯中的酒,说:“走!”
“假如没有艄公呢?”船至河心时,一个同行说。
“假如没有船呢?”另一个说。
“假如没有河呢?”我说。
不由得我心里一阵感动。我将一杯酒洒进河中。清风将酒香传播开去。眼前便有人影开始晃动。喧嚷而又幽冥。那位把酒临风,横槊赋诗的不是孟德吗?那位布衣薄衫,面容憔悴连一杯浊酒都喝不上的不是子美吗?太自任一叶扁舟在水上漂荡,东坡纯粹醉卧舟中。季陵虽然更上一层楼,终叹道春风不度玉门关。祖逖击着船帮,击起一片讪笑,但仍在击……他们是在摆渡什么呢?还是被什么摆渡?蓦地,他们腾云而起,一齐向我招手。我分辨不清他们是在向我召唤还是交接什么。
这时,船停了,面前是坚实的码头,我才知道他们是送我上岸,我感到了一种沉重的轻松,一种欣然的悲凉。当脚落在地面上时,我觉得地面太实在了。
我也很实在。
再次回首,对面的渔翁已经隐约成一个黑点。灯火一点点亮起。如同思绪。
而河,仍在流。
牵挂是一种美丽
从纷繁忙乱中稍一驻足,就会莫名其妙地记起一个人的名字,牵挂得你一时无论如何也挪不动脚步,牵挂得你心一揪一揪地疼。
也许,你的屁股上至今还安装着一个警报,催你警醒,让你不要犯规的警报,在你不留神的时候,在你喝醉了酒的时候,在你懒惰的时候,就訇然作响,还你朝气蓬勃,教你认真地做人。
那是小时候老师印在你屁股蛋上的一个巴掌。
也许你胃里至今还有一个饼子在冒着热气,抵挡着一阵寒流,遮拦着一刃刃冷风,温暖着你冰凉的心,温暖着你的人生,使你涉过生命的冰川,走过生活的冬季,而没有在岁月的霜雪里倒下。
那是小时候母亲用爱在清凉如水的饭碗里沉淀下的唯一一个饼子,一个生活的凄风苦雨永远消化不了的母亲的饼子。
也许你的桌前至今还亮着一支蜡烛,伴你走过阴森可怖的黑夜,伴你走过寂寞的人生隧道的蜡烛。每当屋空如水的时候,每当心冷如灰的时候,每当孤独如狼迫近的时候,那盏灯就毕毕剥剥地爆响,燃一缕温馨的香烟在你心上,拂去你一段蒙尘布垢的日子,一段阴冷潮湿的日子。
无论多么忙乱,这时,你必定看表,必定一声哎哟,拿上车钥匙就跑,就飞,一口气到幼儿园门口,放学的铃正响。你向儿子招招手,儿子向你跑来……你才知道,这世界上只有一座最精密的钟,那就是父母的心。妻子下乡的晚上,你哄儿子睡着,要去单位加班,临行床边放一个枕头,怕掉地下去。拉灭了灯,又拉着,你觉得儿子不应该在这样的黑屋里睡觉。走出去,又走进来,班明天早上加,你还是不忍将儿子一人留在空旷的睡眠里。守候在儿子身边,死眼盯了看不够。你突然觉得你很婆婆妈妈,女人气,但你无法鄙视自己。你轻轻地给儿子拢拢发,拽拽被角,倾听儿子美妙的音乐似的呼吸,嗜闻儿子的体香,很久很久。最后,你忍着疼痛,忍着破坏美丽的疼痛,拉灭了灯,拉灭了自己心里一盏无比温柔无比婆婆妈妈的灯。
多少信,都在焚烧旧日子时烧掉了。多少话,都在淘新米洗新菜时洗掉了。唯有那几封信烧不掉,唯有那几句话洗不去。即使每一句都能背诵,每每翻读也让你怦然心动,重复过一千次的感动就搔得你脚心痒。你挖空心思地寻找回报的方案,直至一次一次失望,一次一次绝望。你发现他们一个个生活得很好,你推断不出他们是否还吃老家的土豆清油,你推断不出他们是否还需要你天真的思念,天真的一句安慰和关切。
你只好默默地为他们祝福,然后将那些信,那些话小心地重新放好。
突然发现你已走了很远的一段路,生命的枝头上已挂着几串半熟的果实。这时你就不由想起阳光和雨露,眼前就浮现出一幕幕温馨,鲜活了一个个亲切的面孔。每当这时你总喜欢静静坐了,闭上眼睛,敬请天使一般让一双美丽得让人窒息的眼睛,和蔼得让人想起乳汁的神情,亲切得牵肠挂肚的语气,逼真在你的时间里,活现在你的空间里,直至涨满了你的心房。然而,他们一个个都遥远得让你无可奈何,你只好将他们收拾好,小心翼翼地存放在你的抽屉里。你费了好大劲。用遍了所有的洗涤剂,也无法洗去你颊上的一朵吻,一朵曾经使你幸福得休克的玫瑰,一朵你稍不留神就开放在你面前的月季,一朵让你在梦中叫不上名字说不清道不明的花草。到头来你发现这朵吻越洗越亮,任凭你用什么高级的洗涤剂和手法,都只能使它越洗越亮。消除它的东西,这世间没有谁能研制出。这世界因牵挂而存在,这人因牵挂而活着。牵挂,是一种美丽。
怀念两副羽毛球拍子
我之所以要买羽毛球拍并不是因为我喜欢打羽毛球。坦诚地说它和一个女孩子有关。其实她是有一副的,而且并不算旧,但我还是又买了一副,不知为何。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每天晚饭后,她就早早地到我宿舍里来,从墙上取下球拍说,这么新的拍子,放着,岂不罪孽。说完,出去,在宿舍门前站成一个发球的姿势。
羽毛球在两个拍子之间温柔地来去,一种心情在两个拍子之间温柔地来去。
后来,拍子旧了,一种心情也旧了。我们结了婚,生了孩子,过着日子。想法挣钱,抽空吵架。吵架成了我们最有意义的体育运动。
前不久,我在床底下找东西时,翻出那对羽毛球拍,它们都因受潮而扭成麻花了。我轻轻地用手擦去上面的尘土,细细地看了看,心想,它现在不是两副羽毛球拍了。儿子看见要拿去玩,我将一副给了他,将另一副挂在墙上。
儿子的那副没到天黑已被肢解成新的玩具,我没有埋怨什么,一阵怅然过后在心里默默地和那一堆散置于地的残骸告别。
奇怪的是第二天墙上的那副也不见了,我下意识地在屋子里翻寻,发现它又在床底下躺着。
等待十一点
自从在这儿工作以后,我就等待十一点,每一天。十一点是一个湿漉漉的时刻,每当这个时刻姗姗而至,我的一种心情便乱了脚步,工作中的许多差错就在这个时刻产生。
十一点邮差来送信。
是否有我的什么?
有什么呢?细细一想,不会有谁寄来什么,即便有朋友记起你,信封里一定装的是金锁链。
人一成家,同学之间的那种傻乎乎的情谊和痒丝丝的思念都变成了金锁链。除过妻子儿女和钱,真可谓四大皆空,没有什么能够入脑入耳入梦,也无花也无果,也无蜂也无蝶。只一家的树枝上挑着一天比一天苍老的日子。一次,邮差将一封大学女同学的信交给妻子,惹得我被提审好长时间,也不知是哪位写来的,也不知信里说了些什么。从老婆的气色上看说不定那信挺有意思的。
为此,我请了邮差老兄一顿羊肉馆子,让他无论如何将我的信交到我手中。但从此却没有哪位女同学为我写信,就连金锁链也没有。
至于豆腐块,因为久不写稿,一家报社连定期寄的内部通讯也中断了。
但是每到十一点,还是急切切地等待邮差那声似乎比儿子喊爸爸还要亲切的敲门声。希望有奇迹发生,希望有一封写着自己名字的信或者别的什么即便是金锁链也好。
但大多还是失望。
失望之后,心想,本来就没有什么。
就拿出心在一种怅然的风中晾晒,才发现心还是湿的,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等待和企盼,等待得莫名其妙,企盼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之后,我惊奇地发现这莫名其妙真有点莫名其妙。
才是去年买的剃须刀啊!
有一天,在大街上遇到一个退休老头,寒暄过后,他问:“单位有我信吗?”我想说没有,因为确实没有,但我却不知为何回答说:“我没有注意。”老头说:“我去看看。”
我说:“你去看看。”
是的,去看看,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着老头远去的背影,我想,什么时候才不理会这些呢?
又是十一点,窗外,可爱的邮差如期而来。我的一种心情如期而来。
重温一串脚印
每次去母校,总要去操场的。在那条笼罩在落日余晖中的跑道上,细心地迈开每一个步子。
一种遥远了的生命体验就强烈地袭上心头。血管里就一阵阵万马奔腾,脚底下就不由得奇痒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