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牛的关系非同一般。特别是与包产到户后分给我家的那头没角的禿公牛。每年哥哥写对联时,他总像个小孩似的一再提醒:“给牛写了吗”大年初一“出行”时,别人大都将自己的孩子精心打扮一番,去迎喜神,图个来年如意,而父亲这时并记不起我们,却笑呵呵地给“禿子”耳朵上绑一朵黄裱扎成的花儿去赶趟儿;并且挖一担吉方的土,回来垫在牛圈里。他说,这样,牛一年不生病。等我稍懂事一些,心里便十分的不痛快。当时我说不清这是不是一种嫉妒。气没处出,就迁怒于牛,那天“出行”回来,我淘气地将一盆污水故意倒在牛身上,父亲气得直发抖,我却丝毫没有害怕,还一个劲地看着牛打激灵给父亲做鬼脸。我知道,我们这里过三天年最忌讳打骂(就连丧气晦气话也不准说);再说,我奶奶还健在,父亲不敢。果然,父亲只将气充到脸上暴突的血管里去。但我万万没有料到,三天年过后,他将我哄出去到外面奶奶听不见的地方,一顿好揍,至今想起来,屁股蛋还麻辣辣的。父亲不拿牛皮绾鞭子,也不用牛皮鞭子。他说,牛给人辛辛苦苦耕地,怎么忍心用它身上的皮抽打它呢?顺便,他就给我讲一通不能过河拆桥,落井下石,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一类的道理。
父亲爱牛爱到不容“第三者”插手的地步。无论什么时候,也不管去哪儿,只要有可能,他都要回去,从不在别处过夜。理由是:牛没人喂。我说,你这样说就不怕哥嫂多心?他忙纠正道:“不是没人喂,是怕他们喂不好,我不放心。”
在父亲的精心喂养下,我家的那头黄秃牛“出落”得比谁家的牛都壮实剽悍,肥嘟嘟的,光灿灿的,活像一个英俊潇洒的“骑士”。以致别人都不敢接近,即使力大无穷胆大无朋的彪形大汉也怯它三分。每当它发怒撒野,如果父亲不在场,别人甭想拉住它;而瘦弱的父亲只要轻唤一声,它便像一个服罪的孩子似的乖乖地偎在父亲身旁。
原来,真正的威力,不在权力和力量。父亲之所以娇牛、疼牛、关怀牛,并不是像有些人那样付出是为了极大限度地榨取。父亲是很体恤牛的。盛夏酷暑的当午,人们大都躲在树阴下或凉房里纳凉,可父亲总是撑着疲惫的身子给牛驱赶吸血虫。三九寒天,父亲更要操心地给牛窑挂上草编的门帘。
要是遇上哪年天特别干旱,家里没草,父亲就在晚上到很远很远的大山里铲草胡(如胡须之草,到天亮才能铲那么瘪瘪的一背篓),给牛吃了,才上地;要是哪一天没铲回草胡时,便不让牛上地,哪怕地荒着。
有一次牛病了,不吃草,吭哧吭叫个不停,吃了药哧也不大顶用。父亲便倚在牛旁给牛刷毛直刷到天亮,第二天,牛好像给父亲宽心,颤巍巍地站起来,父亲高兴得眼里溢出了泪花花儿。
这牛也很争气,耕地时很自觉,从不让父亲动鞭子,哪怕呵一声也不让。
春去春来,父亲和牛的“友情”愈加深厚了。
谁想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千古奇事。
暮春的一天,狂风呼啸,黄尘弥漫,父亲拉着禿牛到大山里放着。黄昏时分,禿牛吼一声拽脱父亲手中的缰绳。父亲回头一看,一只恶狼向自己扑来,父亲一时慌了手脚。正在万分危急时刻,只见禿牛冲到父亲跟前一头将父亲撞倒,狼从父亲身上空扑过去。禿牛就横在父亲和狼之间,耸着牛角与狼对峙、兜圈儿。狼不死心,几次向父亲蹿去,都被牛撞开。狼咬不到人,便去咬牛。禿牛也不示弱,它们便一来一往残忍地鏖战起来。牛因始终要保护父亲,几次放弃有利战机被动迎敌,多次受伤。
等父亲清醒过来时,发现禿牛已将狼死死顶在一个土坎上,哞哞叫着,眼珠胀出来。父亲忙赶过去,然而,就在他准备帮牛一把力时,轰的一下,牛和狼一起猝然倒地,父亲一看,原来牛已经挣死了,牛头血淋淋的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睛。父亲疯了似的趴在牛身上,放声恸哭。哭干了泪,哭哑了嗓子。蓦地,站起来将狼一顿猛拳,直打得拳头皮开肉绽,也浑然不觉。暮色四合,阴风凄凄。等我们寻去,只见父亲痴痴地坐在牛身旁直呆呆发愣,突然,抚着牛瘮人地笑起来:“下世,咱们颠个过儿……”
村里人要吃牛肉,父亲不肯,虽然它当时能卖四百多元,但父亲还是将它埋了。并在埋它的地方栽了一棵柳树。
柳树茁壮地长着。
没事的时候,父亲过去靠在那棵树底下晒太阳。
宁静的小学
后面的山似乎马上要扑下来,盖了学校。
木框泥大门上的青瓦如老妪的齿,稀稀落落地残缺不全。
上完二十九阶土梯,便是校门。进了校门是一个缓坡,缓坡上去是一排教室,教室背后是一个土台,土台上顶着几个泥房子。泥房子靠着崖背,贴了崖背竖一木杆,木杆上飘着一面国旗,已被风雨漂洗成白色。崖背上飞出一棵杏树,紧依国旗,粉生生放着花,仿佛有人掩了面,只从山崖上偷偷献出一束花给谁,让人猜不透,却给小学平添了许多精神和味道。莫名的忧伤和感动就在此刻刮过一阵风。
崖背后的山坡上吊着一头驴,低了头磨嘴皮。驴肚下坐着一个放驴娃,身边放着一个木棍,抬了头看天。
“走走走,风大得很,快进屋。”
才知道已失了态,忙握了校长的手,进屋,屋是崖背下的泥房子。
炉子是洋炉子,却烧的是木柴,火也旺,火苗上架一茶罐,茶罐黑黑泛油光。课表、计划、制度贴了满满一房,冒着校长气。老道的书法显示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作业本、粉笔盒、锅碗瓢盆摆成一幅油画。土炕味很浓,大红喜字枕巾黑光灿灿,老羊皮衣叠在炕角,
让人想起雪和西北风。
翻了翻教案和作业,无论如何也挑不出刺儿来。
有两位学生蹲在地上。问是几年级,校长笑着说,他们是两位老师,刚从师范毕业,家在苏堡,苏堡到这儿要近二百里路。校长以感叹的口气说,这两个娃娃从开学到现在一直没回家。
问有什么困难。他们说没有,只是害怕星期六,星期六学生一走就寂得慌,被遗弃了似的。
空荡荡一深山上只一座学校,空荡荡学校里只他二人,就脸也懒得洗、饭也懒得做,刮大风的时候,闪电打雷的时候,他们觉得满山都是狼和鬼。
学校距乡上约三十里路,鸡肠狗肚似的山路得靠两只脚一步一步地往过量。菜该怎么买?面该怎么打?信该怎么发?他们说菜有乡亲们送的洋芋,面是赶集的乡亲们捎着打的,信也是赶集的乡亲们捎着发的。
一年级大教室里坐了二十名学生,后面空出更大的一块地,洒了水,让人想起空阔辽远的大草原,担心不久会长出什么来。
娃娃教师正讲课,只听得有麻雀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抬头,原来就在大梁上,盯了讲台上的老师,仿佛正在回答提问。又看老师和学生,才知我的担心纯属多余,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听见,依然专注地讲,依然专注地听,房梁上什么也没有。又抬头时,那麻雀就悠悠然不慌不忙从没有被胡墼垒严的窗口飞出去了。
窗子被胡墼垒着,风从胡墼缝里往进挤。
黑土墙上贴了红字标语:好好学习,做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
老师让学生背一首诗,学生就大声地背,声音震天。第一句是普通话,第二句是半普通话,继而带有土味,最后能掉土渣了。
老师就纠正学生的舌头。
下课了,校门外子弹似地射进几十个小孩,和奔出教室的学生在一起玩,玩得很亲很热。上课了,又自动出去。
有的爬在大门槛上,面向教室,一种朝圣的目光,透人脊骨。
下课,又应铃声跑进来,打伏击一般。
去年五谷颗粒未收,开学初学校无“米”下锅,教师就逐户往来叫,答应将自己工资垫书费,才动员来几十个;还有更多的孩子,不久将要随父母进山抓发菜。
这是五年级教室,讲台下四个学生,讲台上一个教师,合起来才够“狼牙山五壮士”,不由得我想起红军、想起长征。
天黑了路上有狼,学区主任催我们回乡上。
校长送我们下完二十九级台阶,再回首,那两个娃娃教师还在校门口站着,一脸的憨厚和宁静。
魂在肚子里
童年的记忆上逶迤着一条山间小道,山间小道如一条青藤结着许多酸涩的故事。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相同的背景:瘦骨嶙峋的田野,衰弱的禾苗和看见粮食就往出流的涎水,以及比我小比我大同我一样大的孩子一律的清鼻涕。清鼻涕源源不断地从两个深不可测的洞里流出来,没有什么可以抵挡。清鼻涕从秋天漫延到夏天。
有一种感觉透人脊梁,这种感觉撺掇我走进沟岸上一块洋芋地,地里有刚成形的萝卜,萝卜尽管小但已是萝卜。
一声呐喊如炮弹落在我的屁股上,我仓皇撤退,就踩进了空里。我知道我已离开了洋芋地但我还没弄清我走进了一个什么境界,心里晕乎乎地经历了腾云驾雾,来不及产生害怕的感觉,已成为一滩胶泥里的一棵倒栽葱。后来那人说幸亏我头大脖子细,不然不会将头在稀泥中栽那么深那么长时间。当那人将我从胶泥中拔出来时,我觉得我的脖子已被拽成一根皮筋。
晚上,娘就领我到那个被我圆乎乎的脑壳制造出的圆乎乎的坑痕的地方给我叫魂:
回来,我的××,回来吃奶来。
回来,我的××,回来喝汤来。
我真觉得有一种丢失了的什么被召回来,钻进我的身体。我感动得流着眼泪。然后娘让我表决是否还拔人家地里的萝卜。我说再不,饿死也不。娘无限担心地说魂失惯了说走就走了。
我点了点头。当时六岁的我想象不出魂是什么样儿,只觉得它和我十分相关。
但是没过几天我又失魂了。
那是一棵老高老高的杏树,老高老高的杏树上的杏子没有黄早已被消灭光了。但是每天放学经过那棵树下时,我还是忍不住要仰头往树上瞅瞅。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在一棵树叶的背后藏着一颗非常饱满的杏子,口水就汹涌得让人咽不及。但是,它实在太遥远了。我想起了母亲的话,迈开无比沉重的第一步,回家去。
但是,我又回来了,我放下书包,脱了鞋攀上去。那是一根极细的独枝,要摘上那颗深闺藏娇般镶嵌在蓝天上的杏子就只有如猴子样攀到枝头。
风出奇的大起来,树随之摆动,我觉得我体内有种什么东西被风吹走了。我闭上眼睛,稳定了一下发抖的手和腿,我决定后退,但正在这时我闻见了那颗杏子散发在阳光中的香味,而它就在眼前,再前进尺许就可到手了。我又向前挪动了一下,一只手狠命抓住树枝,一只手向那颗杏子伸去,我的最长的手指离杏子还有一两寸,无比美丽无比动人的杏子使我迷醉,迷醉产生出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和英雄气概。我用力将身子往前一伸,我的指头触到了杏子。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声响,我原以为我的哪根骨头折裂了。
睁开眼我发现尚活着的我和那根树枝并排躺在地上。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这根比我的胳膊还细的枝条恐怕上去一只猫也会压折的。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滑溜溜地在额上流。伸手一摸,手很红,忙抓了把烫土敷上,血就止住了。然后我就搜寻那个杏子。当我回过头时失望几乎将我击毙。
杏子已在老黄狗的嘴里。
我躺倒了。晚上,母亲就又拿了我的红兜肚和笤帚去杏树底下给我叫魂:
回来——我的××,回来吃奶来。
回来——我的××,回来喝汤来。
回来……
杏树离我家还有老远一段路,母亲就一步一唤一步一挥笤帚扫落叶似的将我的魂往回扫。我同样感动得流着眼泪。
我躺了十四天,母亲就叫了十四天。十四天之后,母亲将我叫到灶前让我对着一个小碗磕头,小碗被红布包着,母亲取下红布,碗里是白面。然后,母亲就将那碗面烙了一个不小的锅盔,让我独享。哥哥妹妹看着锅盔流口水,但母亲正色说别人吃不得的,因为那是我的魂。后来我才知道,半月前母亲借了碗白面,用擀面杖刮平,再用红布包了,红头绳扎了,置于灶前。过一天,面就陷下去一节,再添满,再陷,再添……直至不陷了。母亲说魂就叫回来了。
这魂真是说走就走,说来就来。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纳闷母亲为啥要用白面叫魂,别的面就不行吗?我也一直在想魂到底是什么样子,什么东西呢?又在哪里呢?有一天,当我将一把老家拿来的青杏给儿子吃,儿子咬了一口就呸呸直唾时,我才明白:魂就是粮食,魂在肚子里。
倔脖子
“倔脖子”是我大堂哥的绰号,庄里人都管他叫驴群里的骡子。
这人性子奇烈,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一家五口人的粮食硬是自拉自碾,从不求人;高高一大车麦子,一人从爬不住驴的山坡上放下,众人见之咂舌。有亲邻去帮忙,他却说:“你爱做就做,我可不买你的账。”
年轻丧妻。有人见他上锅上灶捉针捉线挖屎挖尿的很是可怜,欲将张巧儿作合。他又说:“你嘴痒了就往里面丢两个石子儿。”不知为何,丧妻后,他硬是要挪院。这谈何容易,有人好心相劝,得到的却是:“留着些热心肠去暖你婆娘的肚皮。”更使人纳罕的是他偏偏将院选在偏僻阴森的乱人坟旁,独门独户,一家灯火,如山居野人。
有一儿一女一母。老母瘫在炕上,每天要他端屎端尿。小儿患麻痹症,现瘸。女儿上高中,年年“三好”,学费是粜了粮换的。“不死娘不卖粮”。山里人最忌卖粮,但他舍得,每星期步行三十里上县城给女儿送干粮,不让女儿回来。女儿见父亲一人苦死苦活,泪生生卷了铺盖要回家。他说:“天下没有苦死的人,你若是你大的女儿,就好好念书。”
既拙又巧。拙是指做出的东西并不雅致精巧;巧是说他什么都会做,如鲁滨逊。桌子是自制的,几根柳木棒上架一页板漆得七道八沟。炉子是土制的,火头倒不小,也旺,也利风。在前墙上钻一洞便是烟筒。
常年不见,拜年时却要家家转到。因每家有供祭的“三代”,先人是不能不敬的。没有糖,但见小孩却要散的,是花生,不过不是一把,而是一颗。
平时见女人眼皮都不抬,更别说搭话,有多情的女人欲打其主意,却碰了钉子。
“一块瓷砖。”有女人说。
“砖是火烧成的。”又有女人说。
姜哥
我不知为何叫他姜哥,只记得从记事起,就一直这样叫他。
此人幼时聪明过人,颇惹人爱,却奇瘦,一个麻秆细颈上挑一大头。放牛时在乱人坟睡了一觉,就没再醒来。被人用破席卷了,放火一烧,却大叫一声。众人说是饿死鬼嫌他瘦,将他又释放了。后来人们发现在姜哥的左臂上有两道红印,像被绳子勒的。
病后略显迟钝。后娶一妻,视为掌上珠。一天晚上,她要出去撒尿,姜哥说尿盆做啥?她说是尿盆里不能尿的“尿”。一泡尿就尿了几十年。据老人们说是被饿走的,据后人分析是被人倒腾出去的,因为有人见过这女人曾在姜哥弟媳的娘家出没过,是否给这家一瘸子做过两天半的妻子,这就很难肯定。不过那男人的拴马桩不行,却是事实。她还是远走高飞了。
至今无偶,为弟媳三呵二喊,尽管一天三担水是他的,牛是他的,推磨是他的——凡家中大小事一应是他的,包括为弟媳填炕、洗衣等等。至今我仍忘不了每天早上人家小两口还在酣睡中,他就弯着腰给人家咣咣填炕的情景,想起来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小时候睡懒觉,只要母亲一填炕,我就睡不着了。那种炕锄碰撞炕面的沉重的咣咣的声音,每一下都像击在心上,让你轻松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