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是一双小脚,隔一段时间就要像给伤员换药似的拆洗一次裹脚。每当拆裹脚时,我们总是捂了鼻子躲开,因为那种气味实在太逼人。但是伯母后半生的这个工作却全由母亲承担了下来,而且做得让人看起来是那么富有诗意。剥呀剥,剥了再洗,洗了再剪,鼻子也不皱一下。时间一长,人们觉得她是在把玩一件古琴什么的爱物似的。也正因为伯母是小脚,所以家里家外的重活母亲都包在身上。我真担心,这样整天超负荷高速旋转的母亲,说不定在什么时候突然就熄火,或者爆炸。
人毕竟是人。这么长的岁月里,说她们之间纯粹没有摩擦是不真实的。但是要想找出她们之间的一点具体纠葛还真不容易。显然,她们即使有过摩擦也是对下辈严密封锁的,对外更就不用说了。有一次她们的口舌相对公开化,可怜母亲在丝毫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父亲一顿铁尺差点打断了脚踝骨。没想到母亲却对此守口如瓶,隔壁就是她的娘家,她也没有去诉一下冤屈,只是躺在炕上“害了半年病”。
亲戚邻人来看,也不知道事情真相。
现在想来,如果分开过,无疑对大家都有好处,特别对母亲是一个巨大的解放。
但他们几十年一直将分家作为一个大忌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就连曾经有过的几次堂皇的分家机会他们也都坚决放弃了。一次是乡上养老院建成,条件十分优越,让许多非五保老人眼馋。但当队长动员伯父和伯母时,平时老实巴交的伯父措辞却极尽敏锐:是人家两口子待我们不好呢,还是儿女们对我们不孝顺,要到那个地方去?
噎得队长说不出话。一次是我工作后,让伯父伯母随我住进城里,但他们却执意不去。由于“堡子”的缘故,我们成了队里成分最高的人家。为此受到当时高成分人家通常的待遇。口粮也就常常接不上。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伯母背上背篓出门讨要,被母亲夺下。事情坏就坏在她夺下背篓时说的一句话:要也轮不到你要。惹得伯母生了平生最大的一次气。她当即哭着进了屋子,关上房门。母亲意识到是自己说岔话了,就忙敲伯母的门:嫂子,你别往心上去,我的意思是说我是大脚。两天后,感冒发着高烧又被狗咬得遍体鳞伤的母亲回来,没有坐下喝上一口热水,却被父亲兜头就是一顿拳脚。同样,她仍然十分平静地接受了父亲的毒打,没有丝毫反抗。而且等父亲停下拳脚就奔向伯母屋里给伯母再次下话。这件事将我们都搞懵了,后来才知是伯母从母亲的话中听出了生分。为什么不能轮到我去要,不就因为娃娃不是我的吗?母亲就晕过去了。保健员说狗咬伤最忌生气,况且她正重感冒。伯母就伏在母亲的身上哭了起来。谁料就在第二天做午饭时,母亲竟又颤巍巍地站在伯母的门口:嫂子,这顿做啥?
就是在这样困难的时候,父母也忌讳接受针对伯父伯母的任何照顾性项目。大哥好不容易为伯父申请来一笔五保津贴,却惹得父亲发了一通火:你们有本领了自己挣钱孝敬老人……
后来,嫂子进门,这给母亲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困惑。到底该以如何姿态出现?是当婆婆呢还是继续她的弟媳?最终,她选择了后者。这让不知内。
1994年,伯母的人生列车开到最后一站。在她咽气的前三天,母亲着手为她洗最后一次脚。这个工作完全可以由儿媳和女儿来完成,但是她执意不让。伯母咽气有过一个长达半天的滞留徘徊。这一阶段母亲正在厨房里忙乎。突然,她像记起什么似的一边在护巾上擦手,一边站在伯母头顶,拉着伯母的手叫了一声嫂子。不想很久不能动弹的伯母竟动了动手指,向母亲做了挥别。然后咽了气。也许她要向母亲表达的太多太多了,以致平时任何一个场合任何一种方式都难以容纳,最后她选择了永别这一时刻。这真是一种极致的言简意赅。接着一个门扇将父母的道德水准送达别人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也翻开了他们对待兄嫂暨祖母遗言实质性的一页。让人们心里一直悬着的一个惊叹落到实处。
老人去世后出门告是农村继嗣关系确立上的核心一环。谁是谁永久的儿子就在那一页贴在立在大门外门板上的白纸上。我的身下曾有一个弟弟,据说是指给伯父母的。但老天却像存心要创造一个人伦道德的险峰让父母攀越似的将他带走。儿女中有继嗣权的男性就剩下我们弟兄两个。伯父伯母去世后必须要有一个续“香火”的人。可以说,这在农村是一个高于活着本身的重大习俗。多少人英明一世却因为在这个问题上留下败笔而被人千古唾骂。阴阳先生在写门告时问写哥还是我。可是我们两个感情上都无法接受因此被截然分开。写哥,那么我就不是伯父母的儿子,写我,那么哥就不是伯父母的儿子。总之,这是一种排斥关系。而排斥是一种生分。我们被温情的太阳永远不落的“堡子”孵化的心灵拒绝这种生分的寒风陡然刮过。
说起来大概人们有点难以相信,我在十几岁了还不知道到底谁是我的亲生父母。通常我是将伯父伯母叫“爹”“娘”,将父母叫“大”“妈”的。并且觉得“爹”“娘”要比“大”“妈”亲得多。因为他们总是和优待有关,和救护有关。往往是他们将我们从父母的鞭笞中搭救出来。所以,我们弟兄差不多是在伯父母怀里睡大的。及至到了三弟,伯母的母性简直达到极致,没有满月更多时间就在伯母怀里……
事情进入僵局。这时母亲提议,将我们二人都写上。阴阳先生说自古以来没有这么做的。母亲说等我死了你也将他们两个都写上不就行了。阴阳说,那不行。你没有看过《包公断子》一戏吗?到阴间你们两个争儿子怎么办?不料一向迷信的母亲却说,活着时都没有争,死了还争个啥,就这么办吧。于是就有了这个旷古奇闻,一个一生没有生养的女人却拥有两个具有“法定”意义的亲儿子。我们兄弟就有了两对超血缘意义上的亲生父母。阴阳先生含泪写上了我们弟兄的名字。办理丧事的亲邻莫不唏嘘垂泪感慨万千。
办理完丧事,母亲让我在家里多住些日子,给伯父做个伴儿。伯母活着的时候,晚上睡觉时她即严格地将儿孙等分到她和伯母之间。现在,伯父的衣食住一应由她料理,这并不是说嫂子不愿做。她是想做完自己最后的一件活。每逢伯母的祭日,即使自己住院也绝口不通知我们的母亲总要捎话带信地将我们叫回。并叮嘱买上伯母生前喜欢吃的东西做祭物。一回去,她就嚷着让我们早点将伯父的棺木准备好,有可能的话将伯父带到城里去看看。
老大
日子过不下去,父亲叫来念高中的老大和念初中的老二,说,你两个必须有一个人回来挣工分。
老大看看老二,老二看看老大,然后,同时瞅瞅父亲。
看不见父亲的脸,父亲的脸被嘴里喷出来的旱烟罩着。
那就抓纸蛋。见老大和老二都缄着口,父亲说。一边伸手从旱烟盒里取纸条。
这时,老大说,让老二去上学。
于是,老大就跟了父亲挣工分。
背上的书包换成粪筐,手里的钢笔换成铁锨把。不几天,老大就被太阳完成改头换面的工作。
老二放学回来,看见老大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膛和那副筋疲力尽的苦相,心中就不是滋味。上课时再也不敢看小说,放学后再也不敢将上河里的鱼直追到下河里。
那年夏天,正在割麦子,一位乡亲带来了一个通知。
老大从麦地里跳起来,高呼:老二中了!
高兴过后,老二突然有种想法,细看老大,老大的目光在通知之外。再看父亲,父亲的脸看不见,旱烟很浓重,风也吹不走。
这通知也许应该是老大的。
哎呀,今天最后一天体检老大拉了老二就往回跑。
老二说吃口馍再走。
还吃屁!
老大用自行车捎了老二赶路。
老二看见老大颊上的水珠一滴一滴从下巴尖上掉下去。
到他心里。
老二说,哥,歇歇吧。
老大无语。
老大在和太阳赛跑。
到医院,才知将照片忘了。老大先让老二参加体检,他去取。
老大将照片交给老二问,体检咋样?
老二说,还顺利。
老二就看见老大睡着了。
来回一百二十里路,老大两个小时一趟。那天早上,老大从手腕上摘下他的手表给老二,从身上脱下毛衣给老二,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给老二。然后背了行李送老二上路。
送老二上车时,老大手里拿着一把斧头。老大要去做工,给别人还钱。
老二给老大去了很多封信,没有回音。
老二知道老大还在外地做工。那时已是严冬。
终于得到一封信,总共两行,笔画极粗,是木匠用的那种粗铅笔写的。
家里都好,安心学习。
老二分配到县一中任教。
“十一”放假回去,才知道父亲住过一次院。而医院就在学校旁边,老二埋怨老大咋没叫他。老大说:你刚参加工作,站稳脚跟很重要。老二说他课余时间都在下棋。老大不高兴了,厉声说:少丢人!
从此,老二就将下棋的时间用于备课改作业。
老二结婚时,老大粜了一千斤豆子。老二说家里缺粮,钱我能借上的。老大说,我是老大,总不能一点不凑。
去年,老大又卖了些粮食,将他结婚时置的大衣柜也卖了,买了台电视。
老二说,电视有钱了再买不行吗?
老大说,爹这两年身体不行了。
老二觉得很羞,忙说,我那儿还有几个钱,你咋不说?
老大说,你也该买一台了,娃娃天天跑人家看,也不是个拿法。你嫂子今年喂了两头猪,一头过年,一头卖了你添上。
老二说,金凤今年我带上去念书。
老大说,你花销大,单位上事情多,就叫在咱庄里混去。
老二说,县上条件好些。
老大说,好是好,但念成念不成,那是人的命。
金凤是老大的女儿。
父亲一阵咳嗽,老大忙去递水。
老二就觉得脸上着了火。
布底鞋
月光从淡蓝色的纱窗里照进来,小屋子便如一个缥缈的梦。梦中,这声音便有一种邈远而又古旷的味道,似乎它并不出自母亲的双手,而是来自遥遥上古、茫茫天外。
儿子和妻已睡熟了。我翻完了一本杂志的最后一页,拉了灯,准备休息。却听见母亲还在刺儿刺儿地纳鞋底,仿佛被什么击了一下似的,我呆坐在凳上……
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得有点陌生。
当我还在母腹中时,我就听到了这种声音。那时,母亲给我纳着第一双鞋底。之后,便有了第二双,第三双……
鞋底一年比一年宽肥,声音一双比一双浊重,母亲手上磨起的老茧也一年比一年粗厚。母亲就那样不停地纳着,纳了一双又一双,纳进她的期冀,纳进她的慈爱。我也就在这亲切的声音里拔节。多少次,当我惊醒时,那摇篮曲似的刺儿刺儿的声音仍在响着。母亲还在穿针引线,或借一盏荧荧油灯,或借一月脉脉清辉。
以后,我上学了,每晚,母亲在操劳完家务后,就坐在或读书或写字的我的身边纳起来。不时看看我,将满心的希冀纳成慈祥而又温暖的歌,纳成一条清凉而又温柔的溪流,浮载着我,鼓励着我,给我意志,给我力量,洗去不时向我袭来的倦意,抚平不时向我挑衅的浮躁。
那时,我才懂得,真正的监督和鼓励是无声的。
有一年,母亲上山打柴时,摔了一跤,右手被镰刀割伤了。看着连筷子都拿不成的母亲,我觉得心里很难过。这倒不单单是因为疼母亲,它还意味着我将要光着脚板上学了。当时,我脚上的鞋已经藏不住大拇指了。母亲正在给我赶做一双新的布底鞋。
庄户人的活计是一天也不能停的。放学后,我必须接替母亲上山打柴,而脚上的鞋是再也不敢穿了。因为它已经经不起上一次山了。明天,我还要穿着它去上学。小的时候,穷得做不起鞋,光着脚板上学没什么,而眼下我已经是四年级了,四年级了还光着脚板同学们会笑的。
于是,我只好光着脚板上山打柴,于是,恶毒的刺就故意和我作对似的一根接一根扎进我的脚板。我疼得哇哇直叫,回到家里,母亲流着泪给我用针挑刺。
第二天,我醒来时,眼前放着一双新鞋。可以穿新鞋上学了!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拿起来就要试穿,却怔住了,那白色的鞋底上沾满了鲜血,触目惊心。
我的泪就来了。
那一天上课时,我第一次改掉了做小动作的坏毛病,听得格外认真。
我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走完人生第一程的。
那年,我怀着万分喜悦的心情,穿着母亲新做的布底鞋踏进师范的大门,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和布底鞋告别了。
当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脱下那双母亲熬了几个通宵赶出来,料最好、工最细的毛边布底鞋时,母亲临行前说的一句话便在耳际回响:“穿着它,你就记得你是怎样从这穷山沟里走出去的,它会提醒你不要忘记咱们的苦日子。”
夜,很深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小屋子便如一个缥缈的梦。如同当年在月下入迷地倾听母亲娓娓地讲述远古的传说似的,我静听着这亲切的刺儿刺儿的声音,带着母亲的乳香,溪流般在深夜里流淌。流淌出一段甜蜜而又苦涩的记忆,冲刷着我被岁月尘封了的心。
人往往最容易忽视别人。
当年母亲点灯熬夜,用心用血纳鞋底是为了生存,想不到今天也是为了生存。
下了班,匆匆吃饭后,妻子争分夺秒地给儿子教识字,而我纯粹用小说打发时光,母亲一人坐在外屋里,孤单单的,多么寂寞呀!
不纳鞋底再干什么呢?纳鞋底成了母亲排遣寂寞的一种方式。我知道,只要这刺儿刺儿的声音响起,她老人家就会看见她的儿女们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歪歪斜斜的故事。她的心里也就充满了儿女们跌跌打打的欢声笑语,就不再寂寞,不再孤独。
我开门出去,走近在灯下弯成一张弓的母亲身边,问:
“妈,给谁纳呢?”
“纳成了再说。”母亲一边用牙咬住穿在鞋底中的大针,使劲往外拽,一边说。
“我能穿吗?”
母亲抬起头来,那种难以言说的目光在我心中投下一个难以言说的阴影。
父亲和牛
年头节下,父亲不去土地庙烧香,也不去财神祠祈财,而总要到庄外山岗上的一棵柳树下虔诚地点炷香,磕个头。乡亲们都晓得,那棵树是一头牛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