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饭后,我给儿子说,知道你为何病了吗?因为你心不静。为什么心不静,因为心里有女生。儿子说你说得太对了,我们班上许多女生都对我有意思,我不知道如何去摆平。我说,那你就对谁都不远不近,否则好了一个人,得罪了大多数人。儿子说,关键是我们班现在没有一个我看上的,都太丑了。我说是吗?儿子说,还是小学时漂亮女生多,但那时我没感觉。我说那你现在可以去追她们啊。儿子说,人家都把我忘了。我说那说明你还是没有魅力,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将来鹤立鸡群,那些当年的女同学都会找上门来认同学的。儿子说,这是你的经验之谈?我说,是啊,只可惜……儿子接上话说,只可惜已经为人夫为人父,失去了自由。我说所以你要以父为鉴啊。儿子说,幸亏你结婚了,不然不知是怎样的一个花和尚。我说,关键是有了儿子,不然结了婚也没有关系。儿子说这我知道,所以我将来要迟要孩子。我说,漂亮女孩都在远处,不能在近处找风景。儿子说这恐怕有些绝对吧?
过了会儿,儿子说,他在他们班上威信可高了。只一天没有去学校,第二天一进教室,全班女生都围上来问长问短,那感觉,简直美极了。
儿子又说,对待女生,要两天热两天冷。我问如何热?其说,比如碰到她时微笑一下,问一下她作业做了没,帮她放一下自行车什么的。我问如何冷?其说,不理她们。
睡觉前,儿子洗了脸,然后对着镜子用手挤脸上的青春痘。我说,你这样把你们班上女生心疼坏了吧。儿子说,那当然,一下课,全班所有女生都过来,凑在我的脸上看,一个个变成皮肤专家,纷纷献计献策,要多热情有多热情。这样说话,已经成了我们父子的习惯(一般情况下,我很少问儿子在班上考了第几名什么的)。我觉得这些十分开心,我喜欢这样和儿子聊天。我说,有没有你最喜欢的?儿子说,现在不考虑这些问题。我说还是我儿子有出息。不过,我在北京见到许多女博士,都非常非常的漂亮,你说为什么?儿子惊异地看了我一眼,说,那是北京嘛。
但话已出口,我就觉得我的这句话真没水平,以这种方式给儿子动力,实在有些卑鄙。
十一放假,儿子和妻到银川来。妻说要给儿子买身防寒衣。就带他们去华联。不想看遍所有衣服摊位,也没有儿子看上的。儿子说,还有没有类似于固原商城那样的地方。我说有啊,东方商城就是啊。儿子说那我们去东方商城吧。
到了东方商城,儿子才真正进入买的状态。就是说,他在华联压根就没有想买。在一家卖休闲服的摊位前,儿子停了下来。要过一件红色夹克,一个浅绿色裤子,试了一下,然后和老板砍价。老板要了一百二。儿子还六十。老板说,六十我进也进不来。儿子就拉了我和妻子走。这时,老板说,如果要,就八十给你吧。儿子回过头说,七十?老板说,七十四行不行?儿子继续作出要走的样子。我和妻说,拿上算了吧。儿子说,不拿,刚才我看了那家,和他的货一模一样,人家才六十四。老板说,行行行,七十就七十吧,就算我没挣钱。
就买了下来。
往回走时,儿子说,如果换了你们,人家要一百二,你肯定给人家一百。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手?儿子说,早了。我说,真厉害,要不要奖励你一瓶康师傅?
儿子说,要奖励就奖励一瓶酸奶,一瓶酸奶一元钱,有营养,还解渴。康师傅三块,不过是个水。
我说儿子你今天纯粹是给我和你妈现身说法来了嘛,哪里是来买衣服。
儿子说,是啊,我就发现你们花钱太不仔细。就像刚才,你们怎么对五块钱是一种无所谓的样子。一个五块是五块,十个五块就是五十,一百个就是五百。我说,这又是谁教你的?你妈?儿子说,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儿子抖了抖手里的包说,这衣服和华联的相比也不差嘛。但华联的价格却是这里的好几倍。爸你以后买衣服就在商城买。再说,衣服要会穿,如果你会穿,那么十几块钱的粗布衫可能穿出时髦来,如果不会穿,就是几千元的名牌也一样没档次。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极了。真是对极了。我说,为了表示我虚心接受,我请你们吃麦当劳吧。
儿子说,我才不去附庸风雅呢。那是暴利,知道吗,一包薯条就五块钱,大街上的红薯到处是,还新鲜,好吃。再说,专家说了,饮食要素一点,生一点,少一点。肉那东西,不要看专家说营养丰富,其实另一些专家说,消化相同单位的肉需要血液的供应量是素食的十几倍,给心脏和肠胃增加的压力非常大,得到的能量和失去的能量相比,根本得不偿失。还有动物在宰杀的时候,把所有的仇恨都变成毒素注入到肌肉和血液内,人吃肉就是吃毒。
儿子的这番话说得我心里一惊一惊的。我说,你是从哪儿看来的这些理论?儿子说,好多杂志上都这样说。
儿子接着说,号称中国第一学者的陈寅恪一生吃素,但著作等身,掌握二十多个国家的语言,现在的孩子一个个吃得像小猪,却连本国语言都学不好。
我愕然。我没有想到半年不见,儿子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看看妻子,妻子一脸的得意。
我说,那今晚我们吃什么?火锅还是煲仔?儿子说,我们回去自己做吧。
给儿子买了一个商务通,上面带表,儿子原来的那块手表就多余了出来。
一天,表妹打电话说要来玩。儿子给我说,那就把我的这块表送给她吧。
我说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决定。
儿子说,那就送给她吧,我姨平时对我挺好的。
我说,是,感恩是一个人的起码品质。
但是表妹走了后,我发现表还在他的抽屉里放着。
我说你不是说要给你姨吗?
儿子说我主意变了。
我说舍不得了?
儿子说,这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怎么能随便送人呢?
我的心里一热。我说,对,珍惜别人的情感,也是一个人的起码品质。
又过了几天,乡下堂弟来玩。走时,儿子把那块表给了堂弟。
侄子走后,我给儿子说,不给表妹是因为表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给堂弟就不是了?
儿子说,给你说实话吧,那天本来我要给,但我姨想我姨有工作,买一个表不是什么问题,但我大伯却买不起。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感动。我说,儿子你做得对,同情弱者,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品质。
儿子说,不过你不要伤心啊,你每次给我买的生日礼物,我都在日记上记着。等于我存着了,对吗?
我说,你这是照顾我的情绪?
儿子学我的口气说,珍惜别人的情感是一个人起码的品质嘛。
2001年,我奉调到银川工作,儿子仍然在固原上学。平时难得回家,一旦回去,儿子从学校回来,就饿虎扑食似的一下子扑到我怀里给我汇报最新消息,当然以他在班上取得的荣耀为主。但这次回去,主动问儿子有什么喜事报告。儿子却说,平平常常。但是回到单位,妻子打电话告诉我,她去参加儿子的家长会,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我问什么秘密。妻子说,你儿子已经修炼到宠辱不惊了。我问怎么个宠辱不惊法。妻说,她到会上,老师一通报情况,才知道儿子是今年的“三好”,但“六一”那天,她问儿子怎么空手而返,你猜他说什么?他说,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嘛。当时,她还以为儿子今年真是败走麦城哩,谁想这小子给她娘藏了一手。我说,也给他老子藏了一手。妻说,往年,别说是“三好”,就是一个小小的单科优秀奖,他也是唱着回家的,差不多一里以外就能听到他的歌声,上楼道的脚步声简直就是快乐的锣鼓,而奖状当然是像旗帜一样举着进门的,然后当然是要贴在床头好长时间的。但这次她压根就没有见奖状,更别说向她夸耀了。放下电话,我的心里好一阵不是滋味。我不知道是应该为儿子高兴还是惋惜。
空信封
婕给我最后一封打有邮戳的信只一句话:我终于找到了一种生的方式。我想婕是再生了,很为她庆幸了一阵子。但是不久就传来噩耗:婕的尸体已在边地安葬。
说实在的我没有多大悲伤,尽管我们是一对心灵伙伴。
但是我还是打开了抽屉,想找一张她的照片。
却没有找到,倒是翻出了她的几封信。
婕是我的大学同学。一度,大家认为我们有结合的可能,老实说当时我似乎真的为一个结构做了思想上比较全面的准备。造成我的错觉的不单是同学们广泛深入的舆论,还有一些更有判断价值的事实。
但是,不久我就收到一封信:你还是和婉结婚吧,她是个好姑娘。拒绝你并非拒绝你的爱,而是一种机制,还记得我们谈过的爱情餐吧……
学校餐厅打饭很挤,有一段时间她的菜是我打的。一天,我跑了几个窗口才给她打了一份土豆丝,结果却惨遭一顿教训:怎么老是土豆丝,连一点接受美学都不懂。我说你不是最爱吃土豆丝吗?她说,天天吃有什么意思。结果将我给自己打的她平时最不爱吃的烧茄子拿去吃了个净光。
后来我严格按照接受美学给她打菜,不料有一次她又说,怎么不打土豆丝?我说……她说,土豆丝时间长了也想吃,这就是爱情餐,懂吗?
我说好好好,以后吃什么请提前降诏。
后来,她果然认真地体现着她的爱情思想,手头上经营着差不多一个连的精壮兵力,却到我的孩子都快能当兵了还是独身。
婕不单爱情上严格遵守接受美学,给我写信也同样,每一封信都是她的世界观的重大交界线。
婕的思想由“爱情餐”转为“没意思”。
她说,人都太傻了,一睡着什么都不知道了,谁能保证他每天早晨都能醒来呢?她说她不想考博士了。
我本不该回信的,因为我知道她的实事求是。但我还是回了一封信。我想劝劝她,因为她在戏剧研究方面很有潜力。
反馈回来的信息更可怕:人有什么意思,省上出了名,还有全国;全国出了名,还有世界;就算世界出了名,又能怎么样?那些大艺术家最终不都一个个自杀。
老实说我被感动了。因为她接近了“真”。严格说是她无意中为我积压已久的一种思想增加了一个同盟,只不过我没有用它指导我的生命实践。我没有她那么实事求是。
我想这恐怕是她长期给我写信的原因。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她的在常人看来荒谬非常的心灵宿营地。
后来便没有了她的消息。有人说她去了西藏,我想她大概是遁入空门了。
确凿得到婕的消息,是我的一位同学戈,找我时他戴着孝,他追求了她将近二十年,终于得到了完成她生命的最后一个仪式的权利。他说她整个自杀过程的完成没有惊醒他的瞌睡。他说……
我打断了他的话。
戈将一封信交给我,信仍封着。我为戈的忠诚感动着,当着他的面打开信。
却是一个空信封。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就那样,我们对视了整整一个时辰,谁都不说话。天色已暮,我看不清茶色眼镜片后面的娉,但我看见她擦过泪水。我努力抵抗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制造些笑在脸上。但是马达声一响起,泪就不由分说地随风纷飞。
娉举起了右手。红手套让我想起和红色有关的许多事情。
我举起的是和红色无关的左手。
举手是为了告别,而且是永别。
夜班车开走了,在夜班车开走的地方剩下一轮残月。
正是隆冬,天很冷很冷。我发现我已被冻结在站台上,连同泪。
但血却一直流着。
我紧紧地捂着自己的伤口,体会着伤口给我的馈赠。
那时,娉还在我的床上睡觉,和她的同学汀。刀子进入我的右胳膊时,我正在喝着娉给我温好的酒,想着我第一次喝醉酒的情形。好像也是隆冬,睁开眼发现自己在蚊帐内,在扑鼻的脂粉香里,拉开蚊帐,就迎着一朵玫瑰,那是一个女孩盛开的笑。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用勺子搅着,停了停,递过来:再有两个小时你就成为植物了。
我就领略了什么叫甜蜜。
抬头,窗外正飘着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我的心上。
等我喝完第二杯水,她说,天黑了。
我忙下床,一晃三摇地离开女生楼。忘了问她的姓名,却记住了她的位置。
同样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用卫生纸包扎了伤口,却无法包扎无边无际的伤心。
大学时候,娉一直保持着一个确立了对象关系的女孩子形象,尽管那么多男孩子趋之若鹜,但她始终坚守着她的阵地。
今天,她却不期而至,甚至开玩笑说,如果我想嫁给你,你会同意吗?
我说,我的生命已被荒草所锁,岂有容你插足的地方。
她说,荒草中总还有个墓地吧。
我们都笑了。
她一来就动手动脚地给我生炉子,收拾乱得不能再乱的房间,评价我的什么都是红色的,一个多么热爱生命的人!我说你不喜欢?她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合理就让它存在。有面吗?我给咱做阳春面。我说没有。那就煮米。我说这么饿?她说而且冷。说着从衣架上取下我的大衣披上,抱了炉筒考古学家鉴定文物似的看着我笑。突然又搜搜腾腾地找了针线扑到我怀里,我才知道我夹克当胸的一个纽扣掉了……
我说我先去弄点垫底的。说实话我有点紧张,站在饼子摊前,仍无法让自己平静:三年音信杳无,今天不期而至,她……
等我回来,她已将我喝剩的半瓶酒温在炉子上,说,还记得吧,躺在操场里,两眼死死盯着人家女生楼。
汀晕车,早已躺下,客厅里仅剩我们二人,各执一个酒杯,等着对方说话。末了,她说,生命太寒冷了,借酒御寒。
不几杯,她就醉了。
他将刀子插过来时,流着泪:如果她今天回不到家里,这个刀子就是给她准备的。将另一个刀子晃了晃。
说实在的,我被感动了。
为一种爱。
我没看清他的相貌,我只看见了爱。我看见那个滴着血的刀子上将近两厘米深的血迹。那是爱的深度。我不知道这种深度属于谁。
我叫他进来,他不进来。
我只好送他出去,叫他吃顿饭,他不肯。他说,如果我的判断失误的话,以后,我会给你道歉的。
我笑了笑。问: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说,明天是我们的婚礼。
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起三年前娉指着相夹里的他说:他人很好,他在你之前。
我捣醒了娉,说,电话,你母亲病危。
直到有人说关门了,我才从站台上出来。车子找不见了,我才记起我根本没有锁。
回到家里,面对还散发着娉和汀体温的半翻起的被子,走得太急没有拿走的梳妆盒……我觉得我的大脑乱了套。我将录音机放开又关上;将茶沏上又倒掉……最后坐在凳子上呆呆地看着钟表平心静气地走着,走过一圈又一圈。
不久汀来电话说,娉她……新婚之夜,心肌梗塞……
从一滴血想起你
从一滴血想起你。
分手的那天,你说,没有什么留给你,这个手帕,平日用不着,却能包扎伤口。
小心翼翼地收藏着,等待流血的日子。
伤口躲不过去的到来,拿出手帕,却犹豫了。
觉得手帕比伤口更重要。
或者说,手帕的伤势更重。
细细打量手帕,不知它得了什么病。才懂得了一句话:医不自治。
任血流着。
让新生的血打量手帕的伤口,竟觉得无比的幸福,而不愿意离开伤口了。
猛然发现,伤口原是一种财富。
品味伤口是人独具的嗜好。
手帕不过是一种提醒。
手帕上是一丛水草,水草旁是一只羊羔,天上似乎有些云。
你说,如果你是这头羊,我愿为水草。
我说,不,你是五月的麦苗,好好长着。
你将一种情绪变成泪。
泪就一直流到今天。
你将手帕给了我。泪就一直流到今天。我有两个手帕,但是我的,于你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你的泪最终要让谁来擦干。但我知道,我的船最终要被你的浪头打翻。
是保船,还是保旗呢?
我不知道,我只有这只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