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准备写东西,外面传来咚咚的声音,一听就是有人在打球,是那种投球技术很不好的投,球总是无法进环,咚,咚,咚。很闷,每一下都响在你的肚子里,时间一长,就条件反射。每咚一下,肠子就拧一下,拧麻花。实在难以忍受。怎么办呢?塞上耳机听肖邦,但那咚咚咚的声音还是瞅着音乐的间隙钻进来。神经发毛,便夺门而逃。到了楼下,手却突然痒起来。竟想打。就混在一帮小子中。同样投不中,但无妨,关键是,再也不听得这球撞击篮板的声音有多难听了。
冬天到了,有一种坦克开进的声音,是锅炉。整夜难以入眠。觉得世界就是锅炉。能闻到自己被噪音烤煳的味道。后来发现锅炉是间隔烧的,每当锅炉停时就抓紧睡觉。但锅炉停的时间实在太短。后来发明了一个办法,同打球一样,每当锅炉响起来时,我就唱歌,我发现我的歌声动听极了。
问儿子,什么是幸福。儿子的回答出人意料。儿子说,口渴了喝水,肚子饿了吃饭,天冷了烤火,尿憋了撒尿。我一惊。显然,儿子的脑海里还没有关于幸福的名人名言。就是说,儿子还没有把幸福弄丢,还没有骑着幸福的驴找幸福。幸福在近处,真幸福。
每次买新衣服来,总得难受上好长时间,比如裤子,蹲时怕弄皱了,坐时怕弄脏了,处处得小心。所以既怕穿旧,又希望早点穿旧。等“旧”这个概念一从脑海里冒出来,心里倒轻松许多。再也不必担心被弄皱,不必担心被弄脏。突然觉得旧东西的好处来。联想到人生、爱情、婚姻,有一天恍然大悟:
只有用旧的东西才不怕用旧。
一日,一人在屋里呆,突然想跳舞。就跳。直跳到自己像火一样燃烧,像雪一样融化。没有跳的人,只有跳。最后连跳也没有了。剩下的是一种难以言传的近似于整体的“空”。从一种长久的“空”中回过神来。我才发现,真正的舞蹈是因为情不自禁,是出自一种极乐的驱动,而跟表演无关,换句话说,如果谁是为了表演而跳舞,那个舞蹈多半是假的。
想起了旧房子
说搬就搬了。
生怕耽误了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开门一看,屋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种类似于催泪弹的东西。
就这样搬走了。说搬走就搬走了。我没有赶上,没有赶上一次送行、一次出发,欠了这屋子一大笔债似的。怅怅地立在空屋子里,才知道人生不过是一张床、几件家具、几个凳子而已。
有一种声音隐隐传来。
是空屋子在说着什么吗?
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种声音马上就会属于别人。
不禁有些类似失恋的惆怅,让人难以承受。
在这个屋子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留下些什么呢?
值得搬走的都搬走吗?
没有,有些东西是搬不走的,比如故事。
留下了?也留不下的。故事是一种记忆,记忆是人,而人,只不过是一叶浮萍。
就这样,在屋子里怅立了很久很久。但终是无可着落。
走吧。
没有忘将自己贴在墙上备忘的纸条撕下来,新主人看了会笑话的。
房子还是这个房子,人却要换了。那么,有权利先后住同一个房子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曾给过我无限温暖和安全的房子,曾滋生过掩盖过许多故事的房子,将要分别了。这把钥匙将要属于别人了。将要为别人打开一些新的故事了。此刻,它该是一种怎样的心绪呢?
我承认我赶向新房子的心情更为急切。
赶到新房,刚帮完忙的人正在吃,过节似的。老家具们神气地坐在新房子的相应位置上,一下子气派了许多,年轻了许多。还有人。家具因宽敞和新鲜而气派,人因气派而气派。
等待着来家的第一个客人。
居然是当地首富。妻高兴得又是茶又是烟的,说,昨天她发了一盆面,果然应验,似乎有许多好事已跟了这人在外面等着似的。
等打发走客人,一家人在新房里重复昨天的故事时,觉得有点兴奋,莫可名状的兴奋,我想这就是幸福的感觉吧。
让儿子写日记,平时写几个字儿很不容易的儿子不假思索地写道:新家真好。据说儿子搬家时搡车子搡得汗流浃背,平时懒得不起床,今天却早早地起来,帮妈妈又是扫又是拖的。
小侄子用不惯新便池将尿憋了一天。妻子用不惯新锅灶将饭下生。旧门帘挂上去太土气终被压到纸箱子里。
累了一天的妻儿都睡了。我本来说好晚上出去干一件重要的事,却最终磨蹭到取消。实在没有力量离开这强烈的新鲜。
八年多总是在小房子里夹着,喘不过气,如今终于有个宽敞了,有个书房了,有个自在了。
不忍心早早地睡去,似乎应该为新房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多不容易的一个转折。总该为它打个记号。
将睡熟的妻捣醒。妻问干什么。我说在搬进新居的第一夜就这么睡吗?你不觉得太轻视太无礼太麻木不仁了吗?妻说那干什么?我说,我们该抒抒情才是,该庆祝一下总结一下回顾一下展望一下才是。
总算可以大幅度地和妻说些话做些事。多少年,总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因为一个匣子里装着几代人。
总算有个家,总算……
从梦中惊醒,我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异样,我陡地想起旧房子,现在,皎好的月光一定从那扇纱窗里照了进去,同往日一样。却没有人,我的眼里就有一种液体悄悄地爬出来。我想,它将是旧房送给新房的一串礼物吧。
教子日记
中午,儿子说他下午一点半去同学马龙家。我没有同意。午休起来,儿子不在,桌子上有个留言条:
老爸:
你好。我去马龙家了。我在一天天长大,我已经是十岁的人了,你必须给我一定的自由。我给人家马龙说好一点去他们家。我说过的话就要算数,不然我将会在同学中失去信用。要杀要剐由你吧。
儿子
1999年5月1日
我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儿子错了。
妻子出差,我每天下班回来,儿子已经将面做好,而且菜是菜,饭是饭,很有点专业化的味道,似比妻子做的差不到哪里去。一边和儿子吃饭,一边说,很不错嘛,我们干脆将你妈离了,咱爷俩过,多好。儿子说,那有什么好。我问怎么不好。他说,你想想,如果我爷爷将奶奶离了,你会觉得有意思吗?
儿子从银川回来,很少说话,好像有什么心事。从前直截了当的目光看人时总是闪闪烁烁的。晚上也很早就睡了。可是一直醒着,过一会儿到厕所里一次,过一会儿到厕所里一次。好像感冒了。妻子给他感冒药。他说好着呢。他的脸靠墙睡着,不再像以前睡觉前要在床上打好一会儿拳。第二天起来,我发现他的眼睛肿着。问是怎么回事,他又到厕所里去了。听上去在擤鼻涕,可是半天不出来。我想一个鼻子怎么会擤这么长时间呢。等他出来,我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我这才断定,他是在哭。
他为什么要哭呢?
我们谁也没有惹他,他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哭呢?
我试探着问,哭什么,只要你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不是天天和瑞瑞姐姐在一起吗?
不想他的头又转过去。我猛地抢到前面去,发现他的眼泪又出来了。
我才知儿子的泪是流给瑞瑞姐姐的。
是流给和瑞瑞姐姐的分别的。
我的心里突然感到很酸。
给儿子买了一个带锁的笔记本。一向不写日记的儿子竟然写了半夜。并且在我们进去时就用胳膊将本子压住。写完后就锁上。然后将钥匙带在裤带上。平时总是忘了带钥匙,自从有了这个带锁的日记本后再也没有忘过。是秘密带给了儿子写作的动力。也是秘密让儿子开始对钥匙这种东西赋予意义。
儿子近日喜欢听《命运交响曲》。写作业时,吃饭时,不间断的。我从书房里出去,听见音乐在响。能够一个人听音乐,儿子长大了。
和妻子吵了架,儿子放学回来,见妻子和我不说话,怅然说,你们这样天天吵架,我都没有心思回来了。我说,那你别回来了啊。儿子说不回来我没有地方做作业。我说是啊,爸爸之所以忍气吞声,不和你妈离婚,就是考虑到你回来没有地方做作业。所以你要好好学习,否则,爸爸就要离了。儿子说,如果你们万一要离,那就等到我工作以后。
儿子同学的爸爸做了官。儿子回来学做了官后的同学爸爸一边抽烟,一边拿着手机指示工作的样子。神情怪怪的。我问你是不是很羡慕。儿子说,才不呢。我问为什么不。儿子说,我们班那些做了官的儿子没有一个学习是好的。我又问为什么。儿子说,因为他们认为反正老爸有钱,学不学都没有关系。我说,还是我儿子有出息。
儿子的同学来找儿子,我说儿子不在,儿子的同学就走了。儿子本来在里屋写作业,却能配合我的撒谎,悄悄地不出声,按理说我应该高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有种难言的苦涩。以往,有同学来,在门口问一句郭大山在吗?不等我回话,儿子早已扑到门口。有时正在睡觉,只要是同学来,他也会从梦中醒来,一丈子跳出来,一点也不犯迷糊。情况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
不经意间,儿子就学会了隐藏。我知道,儿子会将它带到以后的人生历程中去。并且还会学会各种各样的隐藏方式,我不知道儿子到底能够藏多深。但是他肯定会努力去实践。可是,儿子,你可否知道,真正的隐藏是怎么回事?
这天去儿子卧室,发现有了不小的变化。从前一派狼藉的样子不在了。桌子擦得油光可鉴,桌上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用说是经过精心打扫过的。下班问妻子这是谁的劳动成果。妻子说是儿子自己搞的。我的心里就一惊。之前,儿子一回家就将书包往地上一抖,一书包的书就哗地扑满一地,让你进去没有下脚的地方。书桌和床上就更不用说了。你会在他的某一本书里发现一只袜子,在某一个抽屉缝里看见红领巾的一角,而床则是一个“百老汇”,上面既有他的各式各样叫不上名字的战斗机,坦克,装甲车,还有十分武侠味的鸳鸯降魔剑,镇妖塔,孙悟空的金箍棒,间以“还珠格格”,“小燕子”等等。对此,我和妻子多次进行过交涉,儿子总是随改随犯。就在我们感到无望而任其自然时,不想他自己却动手收拾了。却又让人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说不出到底是一种喜庆还是悲哀。
让人觉得儿子收拾了的除过狼藉,还有他的童年。
早上从公园回来,发现儿子还在睡,几次想叫醒他,可是看着他甜甜的睡相,终是不忍,觉得这时将他从梦中叫醒,是十分残忍的事情。为什么要叫醒他呢?让他学习啊。为什么要让他学习呢?不学习将来怎么办啊。为了那个二分之一的将来,就要剥夺他睡一个囫囵觉的权利吗?
遂让儿子继续睡。儿子,你就放心地睡吧,只要你现在睡得好,管他将来三七二十一呢。
布什来清华大学演讲,学生用中英两种语言向布什提问,让儿子看。看后,儿子出去,把本来留于打游戏的几元钱,全部买了英语练习本。
给儿子买了许多书,但大多都压在书柜里,不看,一天,忽发奇想,给儿子钱,让他自己去某书店办一个借书证,不想,儿子一天借一本书,一晚上就看完。并且有些书竟然是我早就买过的。我问儿子买的为什么不看,儿子说,买来的书就是不想看。
儿子如书
母亲牙疼,半个脸都肿了,我和妻子分别在合谷穴和足三里给其按摩,儿子进来,看了一眼母亲,打开冰箱找东西。妻子问他找什么。儿子不说话,只是找。妻子说,你今天是怎么了?刚吃过饭,不赶快去做作业,磨蹭什么?儿子仍不理会,又拉开冰箱底层,往里面捣腾了一会儿,然后出去。过了会儿,其又进来,拉开冰箱门取东西。妻子生气地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子仍然没有答理,从中取出几个冻成冰的橘子瓣,过来放在母亲肿着的脸上。
我和妻都愕然。
我不知妻是怎么想的,反正我的心里有一个很大的落差,遭人羞辱似的。
其实,从初二开始,我就发现儿子已经对我们的唠叨根本不屑一顾,全然一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只顾做自己的事;有时妻子发起很大的脾气,冲在其面前,其也笑脸相迎,不顶撞,不辩解,不争论,只是那么笑笑,然后趴在桌子上做作业,或者倒在床上看书,妻子的火力就那样被哑在枪膛里,有气没力地撤几下后火,自动熄灭。
在这方面,我觉得儿子做得要比我好,同样的情境,我就做不到他这样,我往往要论理,要计短长,往往把一件小事争大,甚至反目。
看来,年龄和智慧并不成正比。
把一篇稿子赶完,妻子已经睡了。就到儿子房里,站在他身后,看他做作业。儿子始终不理睬我,但仍站着。时间一长,儿子终于耐不住,回过头来,说,你没事干啊?没事干睡觉去!说得我后背一凉,又好笑。这话怎么这样熟悉啊。想想,是当年自己正写东西儿子进来捣蛋时给他说的话。不想今天弹了回来,落到自己身上。
只是这个球是从哪里弹回来的呢?
遂讪讪地离去,又忍不住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儿子躲避着,心思还在题上。
不免怅然。
儿子这两天咳嗽得厉害,我和妻劝其早点休息,但其坚持十二点才上床,上床之后还要在被筒里看一会儿书。我说知道为什么感冒吗,就是因为你的休息时间不够,免疫力下降的缘故。儿子仍然不听。今天放学回来,咳得更加厉害。眼见体力不支,趴在桌上写作业,我和妻让其休息,其仍不肯。我说,明天不去了。其说没有请假。我到电话旁边,要给班主任打电话请假。其扑过来夺掉电话。我说那好,那就早点吃药,上床休息。其躺了会儿,又起来写作业,持续的咳嗽让人心疼。我说明天不去学校了,到医院检查。其说,好,你们出去吧,先让我把作业写完。
十点半时,其自己关灯睡了。
早上,我迷糊中听到屋外有响动,忙下床,不想到儿子被窝一看,人已不在。
当年儿子曾经装病不去学校,现在有病也留不住,到底是什么把儿子从被窝里赶走?
铃响了,儿子仍无动静,知其坚持不住了。就没有叫醒。平时中午睡半个小时,一点半准时起来去学校。两点半时,其起来洗脸,要去学校。我说欲速则不达,先将病看好再说。其说,下午还有一节化学。我说没关系,谁都要生病的,谁都要耽课的。其又说,那书包还在学校。我说我替你去拿。其说没有请假,我说我已经请过了。其说,别骗人,我们马老师刚换的手机。我就认账地向其问了号码,给其请了假。
去医院时,我要其穿上大衣,其不。我要打的,其也不,一副钢铁男儿的样子。天特别的冷,我就解下自己防寒衣上的帽子,硬给其戴上,其再没有反对,但也没有配合。
验血,拍片,都是一副小事一桩的表情。
坐在楼道里的长椅上等化验报告时,其以肘托腮,看着地面,长时间一言不发。这是我第一次见其作深沉状。以前,其只要和我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现在他之所以如此,是说明有些话不必说了,有些话不想说了。
是什么把儿子从前的那些话赶走?
为了让其高兴,我拿出手机,调了一位同事给我的圣诞贺词。贺词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位老人到野外小便,被冻掉小鸡鸡,从此,人们叫他圣诞老人,祝圣诞快乐。
儿子看了,也没有多少激动。如果是从前,其准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