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等汽笛响起,我就匆匆离开车站。及至从车站出来,我才发现这种匆忙是一种逃避,逃避一种深不可及的疼痛,一种由儿子亲手制造的疼痛。
车很挤。座位都属于成人。但儿子今天必须赶这趟车,因此儿子必须往成人里挤,于是就只好站着。
没等我安排好儿子的座位,售票员已厉声赶我下车。我匆匆地向儿子招了招手。儿子也停下寻找自己位置的努力向我挥了挥手。可见他还是看重这种分别的方式。
要说儿子挥动的小手并没有在我心中掀动多大的风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的眼神,简直是一团积雨云。
站在站台上,看着载着儿子幽怨的车徐徐开走,伤心的眼泪就不由落下来。我知道,这趟车的意义不单是将儿子载回家。
儿子走得无比扯心。午休的时候,儿子说,爸爸,以后中午睡觉我再不吵你行吗?我说行。
那你就让我再玩几天。我说你明天要上学了。儿子就背过脸去,生我的气。过了会儿,儿子又转过脸来说,爸爸,我以后每天将日记写好行吗?我说行。那你就让我再玩几天。我说你明天要上学了。儿子就背过脸去,生我的气。儿子一中午没睡着。
眼看发车的时间已到,儿子却迟迟不肯动身。妻和我轮番做着动员工作:明天你就背上书包去上学了,多神气。儿子不语。
出去爸爸给你买许多好东西。
仍不语。
你说你要当“三好”学生呢,迟到了就当不上了。
仍不语。
最后,儿子看见我们都有点生气,就慢腾腾地起身,无精打采地擦了把脸,有气无力地喝了杯水,将两个胳膊套进双背带书包,率先走出屋子。书包里装满了书籍、礼品,有点沉。为了保持平衡,儿子将小身体往前倾着,一副负重而行的样子。
我们原以为儿子是走向大门,不料他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我们忙说,大山,你走错路了。儿子却像没听点灯时分.郭文斌散文精选见似的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前走,然后到了新认的表姐四霞家门前,敲了敲门,里边没有人应;又敲了敲门,里边仍没人应。儿子就试图趴上窗台,但最终没能成功,就又回到门前,站了会儿,说:四霞姐,我走了。然后,低着头向我们走来。四霞是我的一位同事的小女儿,比儿子大许多,但却和儿子能玩在一起。儿子来单位的这些日子里,整天和四霞在一起玩,差不多吃住都在四霞家里,晚上也不回来。
一次我和妻子带儿子出去买了个大葵花头。儿子不让我和妻子吃,一直抱到家里,直到他去敲四霞的门时,我们才知他的心思。不料那晚四霞正好没在。我说葵花是爸爸买的,咱们和妈妈三人应该一人一份才对。儿子想了想,就分成三份给我和妻子一人一份,给他留了一份却不吃,蹲在外面门台上等四霞姐回来。
我们为一种变化震惊。儿子已经开始了他沉甸甸的感情生活。平时买上一包东西还没等从售货员手里接过来就已开封,而今天他却如此坚守,不知需要多么深厚的感情做支持。
一直等到四霞回来,然后喜不自禁地抱了葵花,去和四霞姐姐睡。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似乎在向我们做着道歉。
和四霞在一起,儿子将在家里必须由妻子督促做的事情做得自觉而又妥帖,并且新上了许多连我们都没想起的项目。每天早早地起来煞有介事地洒扫房子,然后正襟危坐了背唐诗,再写日记,再做手工。我给妻说,知道了什么是教育吗?
我们毕竟将这一点给忽视了,忽视了儿子无言的背后是对四霞姐姐的依恋。真想退掉车票让儿子再玩一天。但是明天仍要分手。因为他要和所有的人一样进入人的成长程序,去上学。
自愿的要放弃,不自愿的却要投入,而且非投入不可,这就是人生!
在往车站走的途中,儿子一语不发,从前面走到后头,不时回一下头,但直到上车,四霞仍没有来。
汽车从我眼前开过,我站在车站门外的台阶上,看见车上的儿子仍然向我们单位方向望着,泪水就不由落下来。
余下的时间就被伤心浸透。坐在办公室里,我想象着此刻的儿子坐在班车上穿行在时间里,穿行在思念里,穿行在伤心里……想象着他的背上的那个有点沉重的书包。心想,儿子的童年结束了,明天早上,他将走进校门。
儿子的童年的确是结束了。不管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它再也无法重复。
无奈,作为人生的基调,一开始就涂在每个人的底色上。
花伞
立秋前一天,我在房子里坐着,却被雨打得很湿很湿。
雷声一直没停地在天上滚着,强渡长江似的。让人担心天兵天将正在惩罚什么。少见的雨乘了少见的风势在空中撒欢了翻跟头,在房顶上毫无规则地东跑西驰,一贯的瓦沟失去了效应,地上的水变成白花花的雾一茬一茬地赶趟儿,院子不一会就成了湖泊。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坐不住,门刚一开,就有雨墙乘机抢进来。只好临窗,打量着老天爷惊心动魄的行动。
雷声越滚越重,风将天地甩成麻鞭。
突然我觉得无比孤独。
不由想起我的亲人、朋友……无论谁,只要在我身边。
但没有。
正好是星期天,院子里空空荡荡的。
似乎在向世界宣布着什么,提醒着什么,只有无边无际的雨声、雷声、风声……还有我的心跳。
总觉得每一个雷声都是奔我而来。我想起小时候老人说谁谁谁做了亏心事,被雷将头殛去了。一大堆娃娃在一个炕上,只有那个做了亏心事的被雷将头殛去了,只剩下一个烧熟了的肉桩桩。
我尽力回忆着我是否做过什么亏心事,想起了一些,但不知算不算亏心事。
总之,我很孤独。
我开始后悔,后悔我的固执,总是将自己弄得孤鬼一样。
我希望有人在这时冲进院子,我会将门打开,给她毛巾,给她衣服……
但没有,院子在一片喧哗里静默着。一院喧哗的静默。
这时,我看见了一朵花。
那是一朵刚开的牡丹,她是怎样地躲避着,反抗着,但最终,被雨珠一片一片敲落了。我的眼睛潮湿了。
多么美丽的一朵牡丹啊。
谁让你不是松树呢?
谁让你不像我一样呆在房子里呢?
房子。
我从未有过地觉得房子是那么亲切。
房子静静地守护着我,如同我的娘。
躲在房子里,我可怜着牡丹。心想牡丹怎么就不到房子里避雨呢?又想,怎么不给牡丹打个伞呢?
这样想着,雨却停了。
开花的春节
开开门,就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是那种来白白然深处的没有丝毫做作的清香。
进客厅一看,才知是茶几上的那盆水仙以一种灼人的姿态盛开了。
我的心里不由充满了感动。水仙居然将花期选择在我们回家的时候。
我们是腊月二十八日回老家的。回家的那天,我特意给她添足了水。添水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要开花。今天是正月初六,仅仅是一个星期的时间,她就出落得这样美丽。美丽得让你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种绝望之感。
让我想不通的是,水仙为什么要将她生命中最为得意的时刻选择在她最为知心的观众离开的时候。整整一个冬天,我们都在等待她开花,但是她偏偏没有。在这七天里,她却盛开了。如果我们把她的出蕾看作是一次分娩,那么,这个分娩则是在寂寞中进行的;如果我们把她的盛开看作是她生命中最重要最灿烂的一次展示,那么,这个展示则是在孤独中进行的。
无人喝彩。
没有掌声。
一切都在无比的寂静中进行着。
即使窗外偶尔传来的鞭炮声,也是别人家孩子的心情。
我不知道,我的水仙该是在怎样的一种心境中,从箱底一件件拿出她的金冠银裙,兀自戴在头上,穿在身上。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这七天里,我在争分夺秒地给人拜年。
就在我步履匆匆地穿行在人间街衢上时候,我的水仙却在专心致志地开花。
能够超然于一种选择之外,看来我的水仙要比我成熟得多。
尽管水仙无言,但是她分明在说,舞台就是舞台本身。
也许是为了弥补一种遗憾,或者是出于一种敬仰,我拿起酒壶,打了一壶水,怀着一种特别的心情,开始这个春天最为虔诚的一次沐浴。
水仙则以一个战栗以及战栗之后蓬勃的芳香表达了她的感激。
那一刻,我在想,对于水仙来说,开花也许只是对一杯水的报答。
由此,我又想到,开花,仅仅是开花,而且只有开花,从来就没有什么观众。
丟失
一个人住进这个屋子之后,我只置办了一床一桌一椅,留下大片的地面,并打算保持下去。要说也并非完全是因为拮据。
和一种心境有关。
早晨起来,可以在宽阔的水泥地上活动筋骨,伏案久了,可以信步放神。
更多的是反转了椅子,独对一片空地。让思绪空茫而富有,富有而自由,自由而旷怡。因了这种空,往事才可以破尘而出;因了这种空,心事才可以展开脚步……
因为没有多余的凳子,客人来了,主人便伫立奉陪,客人也便不敢贪坐;因为没有多余的床,因而也少了留宿的麻烦。
这种习惯保持了好长一段时间。
破戒是一组沙发。
莫名其妙地想买一组沙发。
就在一个沙发摊前徘徊了足足一个月。
回屋看看空地,又去看看沙发;在空地上走走,在沙发上摸摸。
当那组沙发在我屋子里落座时,我觉得一件什么事结束了。
躺在舒适的沙发上,眼前的空地显得有点苍白和轻淡,甚至在一段时间里,我竟忽略了它的存在。
我的屁股落在舒适上,落在和空地迥异的另一种得意里,尽管不是最好的沙发。
后来我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有人敲门,一反往常,我麻利地开了门。并且说,请坐,并且手向沙发指了指。接下来我又买了一个茶几,是为了陪衬沙发;又买了烟灰缸和茶具,是为了陪衬茶几……后来,我再不能黑了灯在屋里行走了。一天,当我不防被沙发绊了一跤时,我发现有一件事结束了。
晚上,当我躺在沙发上看书看得睡着时,我发现我丢失了。
无法突围
从第一星绿色拱出地面时,我就知道,另一个季节开始反攻了,接着黄迎春,继而芍药,再牡丹,再月季,都渐次出场了,还有街上的花裙子……
我知道这是一场静悄悄的战役。
在这场战役中,我是一个什么角色呢?
棉鞋早已入柜了,炉子也在不久前撤去,而且出门穿着单衣,日子一下子轻便了许多。按理说,我应感谢这次偷袭,并且加入谋划着的拉拉队。
但是当仗打到眼前时,我却发现自己已在编外。就连改造的资格也没有。
猛然发现春天是多么残酷的事,我的成分已高到不能也不敢凑这个热闹。
我自首了。
然后戴着沉重的脚镣进入炼狱。我边走边打量着灰暗的炼狱,最后,发现它原来是砖和水泥一样的伤心筑成的。
我知道我无法突围。
是季节的阴谋。
人怎么能突围呢?
三十岁,多么重的刑罚。找不到辩护律师,因为三十岁本身是一大罪状,还想抵赖?
再一次面对日渐灿烂起来的花草,以及世事,我觉得自己被季节翻着白眼伸出一条腿挡在门外。
眼巴巴的。
三十岁的春天竟让人不敢面对。
怏怏地回到屋子,我将本已准备倒掉的一筐炭渣重新放回床底,包括一些同炭渣一样的心事。
我想,冬天的炉火不也同花一样美丽吗?
就想打牌
急燎燎地想打牌。
为什么这么想打牌呢?
因为牌面向下,是碰运气。
人人都希望揭好牌,人人都想碰运气,希望自己赢。
然而,生活的牌场上要赢却很难。你不是早早地被“调”下来,就是被“宰”住;你手中几乎没有“主”,“副”也不大,是小“副”;“分”也常常拉不够;“底牌”总是被别人打;要不就是伙伴不能配合,眼巴巴让“分”溜过去;甚至被对家偷看了牌;或者乘你不注意做了手脚;错就错在你总是看自己手中的牌,而别人总是看你手里的牌,甚至只看你手中的牌……在手脚面前,再好的牌,也免不了一输。
争上游你总是单对,你无法“四带二”或“三带一”,你的手中没有“五、八、王、三、二、一”;你总是最后一个出完牌。
总是被别人“掀”,而且总被“掀住”;你却不敢“掀”,并非小气怕中“掀钱”,而是因为知道“掀”不住;当头有嫁妆没“喜儿”,坐尾有“喜儿”没陪嫁。“喜儿”在你手里只好养老女;够都不可能,更别说“十一四”“十二五”了……后来你才发现,你是一条“牛腿”,总是被别人折;你才知道生活总是那么几个人折一个人的“牛腿”。
有好牌也打不出去,不敢打。
牌场上则不然,你总会赢几次,即使赢得不那么多。即使输,你也觉得这是由于没有揭上好牌,并不是自己水平次。
突然冲出去,找人打牌。
但牌却尴尬在手里,人人都在忙着,或看电视,或洗尿布,或将目光拴在儿女脖子上放牧,让儿女啃课本上很稀的水草。
那么惆怅,不由人。
骑车去街上逛,有个女孩猫着腰将车子蹬得飞快,超你而去,你嘴里嘀咕了一声什么,奋力追去。
难道还不如个娘们!
但她骑的是赛车,你的破永久要追上是很吃力的,但你不愿承认这一点。
你拼命踏车。
就要追上了。
“咔嚓”一声,链条断了。
你想,注定的。
活着个兴趣
朋友说,不看是啥时候了,别人挣钱都挣眼红了,你能坐得住?
朋友说,看看同学××,当上科长才几天,地上就铺了地毯,你为什么就抱着一杆笔不放呢?
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为什么偏偏要抱着一杆笔不放呢?
你制造出的那些玩艺儿,谁又将它当回事呢?
曾经修正过,反叛过,但最终发现心在一种格子田里长着。
茂盛地长着。
再一次将自己从空茫和无味中解救出来,才知道——人活着一种兴趣。
兴趣空气一样丰富了这个世界。
挣钱有挣钱的乐趣,爬格子有爬格子的乐趣,当官有当官的乐趣……
沉迷在歌舞厅红唇绿酒里的不必说夜半烤羊肉串的财迷;席梦思不必笑话干板床太硬;山珍海味吃着可口是山珍海味,洋芋菜吃着可口也是山珍海味。
茶有茶客,酒有酒主。
滚滚红尘难系佛心,清规戒律难以禁欲。释迦牟尼放着国王不做,偏要“饿死”在菩提树下;王宝钏放着红门绿院不住,偏要守着寒窑。
人是一只羊,兴趣,既是青草,又是鞭子。
青草之外,即便是金子,与羊何干?即便是美女,与羊何干?即便是宮殿,与羊何干?
活着个兴趣。
之于人,兴趣,是阳光,是土地,是泉水……更是一种宽容和安慰。
靠在兴趣的门框上看世界。
世界,只有兴趣。
活着个兴趣。
不知道的人在说知道
夏天是扇子的春天。扇子在夏天赴约。秋冬春三个季节里,扇子都在睡觉。扇子一醒来,夏天就醒来了。一同醒来的还有儿子的眼睛。儿子说,扇子里为什么有风?我回答不上来。儿子说,扇子是折起来的风,一打开,风就跑出来。我觉得有道理,但细一想又不对了。仅仅打开还不行,还必须摇起来。
带儿子到公园,起风了,儿子突然停下来。我问怎么了。儿子皱了眉头说,你说,这阵风从哪里来?我想了想,没有想出答案。就勉强说,从天边来啊。儿子说,那我怎么看不见那个扇子,还有那个摇扇子的人?
我说,你看见风了吗?儿子说,看见了。我问在哪儿。儿子说,在树上。过了一会儿,儿子又说,在女人的裙子上。我说,这就对了,可见风不单在扇子上,还在树上,在女人的裙子上。
我想给儿子说,其实这些都不对,可是我没有这样说。我知道,我的这个想法本身也是风。
进城后,暂住在机关,前面是马路,后面是球场,很是热闹,有许多体会。先是热。得开窗子,可是一开窗子,就有一种极可爱的动物来造访,单等你晚上灭了灯时前来亲吻你。就驱,却是战果平平。后来才发现,这家伙有着足够的智能,轻易逮不着的。就索性耐着性子让它吃,等对方吃饱了,自己也不觉得有多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