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差不多和枪声同时飞出起跑线;你胸有成竹地调整着步幅和倾斜度;打了钉的跑鞋将大地化为你的力,你很快刮成了一阵风,你遥遥领先;你将生机勃勃的肌肉和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你将一种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一首燃烧的歌飘荡在大草原上,飘荡在男女同学们的心上;同学们的热血被你点燃;同学们的目光便如琴弦颤动,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生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你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快。这时,你来不及思考,但你感到什么样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你整个的生命都变为一种生机勃勃的得意,一段呼呼生风的幸福。
终点就要到了,你启动双腿犹如启动两座山。两座山开始游说。这时,你只要松一口气甚至只要在脑海里闪过哪怕只有一丝懈怠的念头,两座山就会如尘土般散落在地上。终点就要到了,索性由腿去吧,反正第一名是你的。但现在的你已不属于你自己。同学们的目光是血,呐喊声是风,你意志的帆被大风鼓满;你的步子迈得更大,速度更快,你在和另外一个你比赛。冲刺!你如一支响箭射出终点。喝彩声如潮涌起。你被潮声托着,装点着;你慢慢降下速度;你一步一步地体味潮水的滋味,咀嚼甘甜如琴声的目光;你谢绝了好心同学的搀扶,你觉得这时接受友情是一种屈辱,尽管你是多么的想靠在同学的肩上。你不愿意马上停下来。阳光很好,风很好,潮声很好。
勃勃肌肉不让你马上离开它们。衣服太霸道。
你就那样穿着背心短裤躺在草坪上,很久,很久。
这时,一个你并不认识的队员从你身边跑过,你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加油”,尽管那声“加油”好像从海底发出来的。将别人给你的鼓励又给别人,你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
呵,跑道上的人生!
暮色浓重如铁,椭圆的跑道没有尽头,记忆没有尽头。我悲哀地看了看业已萎缩了的肌肉,连同萎缩了的日子,一丝凉意袭过,变成一个寒战。
雪吻
冬天还没有到,白色就湿润了一种心事。
一种告别。在悄悄地进行。
因为是秋天,这种湿润就增加了分量,杨柳都不堪,甚至松柏,花草就不必说。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告别,路都变得小心翼翼。
老百姓隔窗兴叹:多好的关门雨!
关门雨,一个多么温情的词儿。
明明是雪,却叫雨。
是来时关上门,还是走时锁上门?
后来才知,关门,是为一种墒情,其实是一种告别。地在打耱之后的一次彻底哺乳。然后,告别。
是雨告别土地,还是土地告别雨呢?
关门雨。
至于我,这一天生上炉子。一种凉爽不复存在。炉子带来的特有的温情让人不由想起一些同样温情的故事,故人。
炉子应白色而来,炉子是一种温情的提醒。伏案已久,猛然转身,旁边是充满灵性的炉子,默默注视着它的主人,你会觉得它就是一场默默燃烧的红雨。
暖气片则不然。暖气片是一种温暖的冰凉。
泥炉子时,刨开花园中的雪取土,竟刨出一朵玫瑰来。潮红依旧,却伏地而卧,一副将要长睡的样子。轻轻地扶起来,抖掉花瓣上的雪,不料竟撞落另一种雨,被雪无声地涵养。泪水不是行李,却是一种祭奠。为玫瑰,以及与玫瑰相似的花事、人事、故事。红色注定要被白色埋藏,如同剃须刀注定要从男人的故事中走过一样。
下雪是一种告别。面对这种白色的告别,我能做些什么呢?
想通了,所有的物事,不都是一种告别吗?包括人。
白白的。
雪依旧落着。白色在赶路。我开始为一串泪水开脱。
炉子泥成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将那朵玫瑰投进火炉。我看见它在红色中幸福地招手,向这个世界,以及曾经的故事,或者我。
这样做,是为了加快一种疼痛的速度。
猛然发现苍蝇已经很久没有光顾寒舍了。一只也没有。蚂蚁也不见。蝴蝶就不用说。连同一些蝴蝶样的热闹。
都到哪里去了呢?
雪依旧落着。
关门雨。
门已关上。
人回来了?
或者要走?
学习微笑
据说我从小就很少笑。那些笑星面对我常常一筹莫展。为此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后来我多少掌握了一些笑的技巧。我想我的潜意识中肯定是为了讨好别人。
我不知道我那时是否懂得会笑的人往往容易占便宜。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凭借那种笑一定得到过许多好处。谁都知道那不是一种真正的笑,而是一种皮笑肉不笑的“皮笑”或媚笑。不久,我发现哭比笑更顶用。凭借哭我得到了许多不会哭的人得不到的东西。显然,这是一种“干哭”。当然,那时的“皮笑”和“干哭”都是一种合作。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呆想。我在想狗冬天不穿衣服怎么就不冷;树一年四季站着怎么不打瞌睡;女子为什么一长大就会生孩子;庄稼地里为什么就能长出粮食来;爹饿了怎么就不吃娘的乳;一庄人怎么不睡到一个炕上去,天一黑怎么就各回各的家……
上学之后,这一切都被一种叫知识的东西所追赶、所淹没。事实上我被学校弄丢了。直到考中。
大学期间的一场大病充当了归路。躺在病床上,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假如今天睡着不再醒来,明天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不知道不就是一种完蛋么?这十几年的书不就白读了?一切梦想中的美好未来,不就都完了?我甚至想到了一个女孩,一个为了考学而没有顾得上去好的女孩……
这种巨大的绝望给我的痛苦远远地大于病魔对我的折磨。
人生是多么的没有保障多么轻啊。
但是翌日我仍然活着。就得设法将病魔赶走。于是就接触了医学、养生学、哲学直至神秘学。当我得知“长生不老”是一种可能时,我竟能做到拒绝一个可人的女孩子如火如荼的爱。甚至发展到就业后一度放弃工作走南闯北访师问贤的地步。
但是不久我又回来了。因为我从另一种意义上理解了“空”。
当我重新走回生活之后,我发现生活的本质是无奈的。无奈,秩序着这个世界。爱和无法爱,实现和无法实现,倾诉和无法倾诉,真诚和无法真诚……得到即失去,攀升即降落,夜亦昼,昼亦夜……
没意思。活着的没意思。连同爱情、事业。这种思想随着小说《没意思》的发表一度成了人们的口头禅。
就在我被一种更大的悲观情绪所窒息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字:缘。一切都是一个缘。我学会了随缘。并用它来处理了许多不好处理的问题。包括一些生命难题和感情困境。
再后来,我又理解并接受了一个词:摩擦。才知道人的技巧其实是摩擦的技巧。活着的美好其实是摩擦的美好。
蓦然记起当年师父说过的一个谶语:学习微笑。
师父说,微笑时你的心便沉下来。
我一试,果真如此。
一个人在山头
其实在无意间我一个人就到了山头。一个我似曾相识却又一派陌生的山头。
山头的一面是老家,一面是城市。
老家的一面庄稼正满山遍野地扬着花。城市的一面却看不清季节。老家的一面居住着我的父老乡亲,城市的一面安顿着我的妻子儿女。老家的一面正等着一场透雨,城市的一面在等待什么呢?
我知道我无法变成一片云,遮挡在老家的庄稼上;心里有一场透雨想降落却无法抵挡尖锐的疲倦。至于城里,我是一个无心人,因而我不知道我能给予什么。在城市的马路上,我只不过是一个被男人摩托排放的烟雾和女人的裙风扇动的东西,有家却没处安身,有水却无以解渴,有路却总是踩在空处。
因此我只有在退到山头时才能摸到自己的身子,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才能看见城市和老家。老家的那个院子好找,城里的那个房子让人往往迷路。老家那个捉迷藏的苜蓿地正被一片紫雾所笼罩,那是正在盛开的苜蓿花。老家苜蓿地里的迷藏散发着清香,城里积木垛里的偷情是一种什么味道呢?市场味?市场是一种什么味?市场味就是将手伸进衣服下面摸指头。城里的房子安着防盗门但哪一个人没有被偷梁换柱?但是你是明明看着别人动手的。你就那么甘心情愿?城里的女人只是一个概念,包括妻子,和情人,她们一个个穿着透明玻璃但却什么也看不见。老家的女人如棉祆,但是娘已归入泥土,一起长大的女子早已嫁完,嫁到一些连地名都不知道的地方。我知道,她们走到哪里,就会将苜蓿花带到哪里。但是她们现在的苜蓿地一定露水很重,或者一片苦焦。她们还能认识我吗?
一个人在山头,唱惯了歌的嗓子想吼一声,却不知风会将它带到何处。我敢肯定我的娘已听不懂我的声音,因为我的歌已无法深入泥土。城里仅有的几个朋友也被女人掠夺。那个放着你的身子的地方又滑得一不小心就闪了腰。不像老家即便下了大雨,路上滋溜溜地滑,却滑得带劲。就连摔跤都是那么踏实有力。城里的路是一条心的峡谷,一条钢丝绳。城里人走路是一副跳探戈舞的样子。城里人看人都用余光。城里不冷,却寒。不热,却闷。城里总是一股下水道的味道,还有花露水,在调戏你的鼻子。城里的庄稼长在银行和信用社里。洒水车经过时,城里的庄稼唯恐躲之不及。
现在我听见老家的庄稼正在歃血为盟,誓死抵抗。我的心里有一场透雨却不知从何降落。我只有疲倦,像大街上那些被风吹得刺琅琅滚的空易拉罐一样的疲倦。
倦了的心想降落
却已失去了降落的重量
山头上的阳光很好,正好将心掏出来晒晒太阳,打打锈。但是我费了好大劲也没有将心找见,心脏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胃。我才发现我的心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胃了。我想那就晒晒胃吧。但是我发现我的胃上要么结了铁锈,要么已经溃烂。我抓了一把山头的土。我知道既能打磨铁锈,又能治疗溃疡的,唯有这山头的土。
在山头我才发现我的脑袋比我的身子要大得多,我的瘦弱的身子已无法承受。
我只好将脑袋卸下来,放在山头上。岂料它在我打盹的当儿,却逃走了。我才发现它是蓄谋已久的。现在,留些什么在山头呢?
逃走的脑袋看见,山头上的那个我好像一个祭雨的旗。
子在川上曰
我实在无法描述乍一发现它时它给我的惊吓。我只知道我的心被季节抽了一下,顷刻间不可遏止地发黄。
事情就这样不容分说地发生了,我眼巴巴地看着,却没有丝毫办法。我第一次懂得了当年老师在课堂上怎么也讲不明白的两个字。
无奈。
那是一道浩大的逝川之水走过后留下的宽阔得无法涉渡的沙河;一条上帝偷偷打上去的再也解救不下的铁索。尽管它是那么细那么细,粗心的人简直可以忽略过去。
但是,我还是看见了它。
它给予我的惊吓胜于突兀闪现在眼前的一条蛇。
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三十年修筑的生命工事,不妨竟被一张照片压垮。
我差不多无力仔细地打量一下这条皱纹。
我的心顷刻一派酥脆。
我知道这是防不胜防的光阴向我的第一次正式挑衅,也是我生命的大后方向对方竖起的第一面白旗,接下来马上就会有第二面第三面……
有什么办法呢?我生命中最嫡系的部分开始反戈,我已被束手,除过眼巴巴地等待就擒,还有什么办法呢?
接下来就有一种液体从那条线上逶迤而过。而液体最终是液体,它永远填不平生命的沟壑。
一件很近的事情就要到来了。
八年前,当我第一次拿起刀片时,就发现它已经虎视眈眈地向我走来。
那是一次偷袭,敌人是在不知不觉中登陆的。不用说我同样只有无奈。我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在我的领土上布置下黑压压的兵力。我奋力杀敌,到头来才发现输是注定的。这种攻势没有对手。
就知道有一种收割生命的力量比刀片还锋利。
敌人杀回去一次又上来一次杀回去一次又上来一次而且频率越来越快。
敌人用的是持久战,刀片太无力了。
那是我首次体会到真正意义上投降的滋味。
当我按照父亲向我传授的经验第一次向脸的下半部分抹上香皂,敷上毛巾,然后胆战心惊地将刀片搭上去时,眼泪就不由得刷刷落下来。
生命中有一种多余的东西需要冰冷的金属来收拾。刀片走过,脸上就露出一片虚假的洁净。我知道真正的洁净没有了。我知道生命自从需要打扫开始就向回走了。
就在泪水迷蒙了我的双眼时,刀片趁机在我的脸上弄出一个口子来。我的眼里一片红色,我知道我是站在茫茫逝川上进行了一次鲜艳的祭奠。
二十岁生日那天,我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心情推开商店门,磨磨蹭蹭地踅到卖刀片的柜台前。年轻漂亮的女售货员听见我要刀片时显得有点惊讶。她看了我一眼,如果是平时,那一眼一定会让我幸福得三天不吃也不饿,但当时我却觉得那目光像浓硫酸。
之后,就常听见妻子唠叨:你不大扫除就别上床;每次出差回来美其名曰给我买的礼物也全是各式各样的剃须刀。
大扫除就运动一样进行着。
多余的可以打扫,那么残缺的呢?
我努力平静着心气,放下照片,拿起笔,顺着那条很细的皱纹,写道:
子在川上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