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官下街的档口坐着,有点无精打采,阿花在对面看见了。她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问:“云飞,看你两眼无神,昨晚没睡好?”
我说睡不着。
“想女人啦?”她又问。
我把鹤哥、嫂和天伢子在西北的困境说了。我说大人受苦受累可以顶住,天伢子受不了。更要命的是那儿没有学校,天伢子会一辈子当文盲的。
“那怎么行?”阿花一听,脸已全无笑容。“立即去把天伢接回来。红砖楼可以住,雇一个保姆照顾他。我可以资助你。”
后来这事雪月和雁雁也知道了,说阿花的主意很好,把天伢接回来,我们一齐培养他。
刘鹤哥所在的部队在西北的种种艰难情况不知怎的女人街、官下街的个体摊档主们都知道了。原来是阿花到红砖楼来偷偷读了我收藏的纪实文学《大漠狼烟》。她拿去复印了几份散发给女人街和官下街的人读。
阿炳为此几次找我说:“发动大家支援解放军。”
雪月、雁雁、燕、美波、贺伟雄、阿炳、李冲堂和我联名写了倡仪书,发起资助西北解放军。首先解决鹤哥所在连队那些要求退伍的家庭的确困难的战士,使他们安心在部队工作。
只一天功夫,就凑合了人民币十二万元。大家推选我和阿花负责把钱送去,并把天伢子接回来。阿炳说他也去,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这事情一拍即合。雪月、雁雁、李冲堂、伟雄和美波也想去。他们建议组织“两街慰问团”前往西北。推我当团长。我说路途遥远,环境太恶劣,不必这么多人去,就让我和阿花当代表吧。雁雁、雪月同意我的意见。她俩正加紧同尼克洽谈办厂的事,不好走开。阿花走了。李冲堂和贺伟雄也要独当一面顾及生意和洽谈事。美波办公司事也颇缠身,也难离开。
我和阿花成行前必须同鹤哥部队通通气。
我们用特急件寄往鹤哥连队并事先把钱汇去。
半个月以后,鹤哥来信。
鹤哥说我们的特急信件和汇来的赞助款在连队引起极大震动。尤其是要求退伍的战士知道广州官下街、女人街的人在惦记着他们的艰辛和困境,都深受感动。钱得到以后,他们正请示上级党委,看怎样处置这笔赞助款。全连指战员衷心感谢两街的个体户们。
鹤哥和银珍嫂说,妹妹贤珍已决定来西北,还带着女同事,连队正准备迎接她们。我们最好把前往西北的时间推后。
我们觉得哥嫂说的有理,就暂不前去。
果然,作家的纪实有连队迎接贤珍的精彩描述。我把这些复印十多份散发给女人街和官下街的朋友,让他们更理解西北军人的情况。
这两天,连里格外宁静。大风出人意外地平息下来。天宇澄澈。银色的沙丘像美丽的白云凝聚在连队四周,一动也不动。经过太阳光的淋浴,一切都裸露着,那么纯洁、透亮,一尘不染。这是连队迁徙以来最明丽最静谧的日子。
听说贤珍和特区姑娘要来,这里的空气似乎清新多了,气氛也活跃起来。青春在萌发,青春在呼唤,青春在骚动。女性,这种神圣珍贵的字眼,在这里几乎绝迹。没有女性的世界是最单调最可怕的世界,或者是混乱的疯狂的世界。难怪雄性的戈壁沙漠像失去了血液,失去了生态平衡,显得苍白、孤独,惶惶不可终日。
连里的确一反常态。出现男中音和男高音歌唱家,出现轻快的抒情小调,还偶尔听到几声很不成熟的时代曲。彼此间很少见争吵打闹,而是以礼相待,和蔼可亲。班排的内务出奇的整洁。平时丢三拉四不长后脑勺的战士,忽然讲究正规化,仪表端庄,军服干净,步履轻盈。
连队前方高高的沙丘上,常常出现几个人影,在徘徊,等待,踮脚遥望。连队的峡谷大门前,常有战士在独自投弹,格斗,自我训练。
豹子头天未亮就起来找铁铲。他认为门前那座小沙丘很不顺眼,全班出入也不方便,独个人挑沙,忙得满头大汗。班里的小伙子们也主动来帮忙,一座小沙丘很快被搬掉了。他又动手编织红柳枝条门,拾石砌墙,把班里的内务打理得格外干净利索。
“喂,豹子头,有喜事么?”阿大老远就逗他。
“你还装蒜?”豹子头反问,“贤珍和姑娘们马上就到。李副指导员去接了。”
“什么?”阿大一阵惊愕。
“凌晨四点,我还为李副指导员牵出两匹骆驼呢!贤珍她们要到!”豹子头说,“排长,你还蒙在鼓里?”
阿大浑身发热,昨夜同几位战士到北古道巡逻去了,五点才回来。这一消息他全不知道。他二话没说,立即去找刘连长。刘连长说,是团里的长途电话通知的,贤珍和另一名姑娘中午十二时到达喀嚓驿道。喀嚓驿道离连队五十多里,全是沙丘地,道路被沙掩盖了,要人引路才行。他已让李雁声去接她们。阿大的脑子嗡地一响,好像发生了件大事,让他猝不及防地遭受损失。这种损失是巨大的又不可言传,只能由他一个人去承受。可是损失在哪里?他一时说不上来。心里只觉得空虚和酸楚。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在连长跟前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刘连长关切地问:“阿大,你先去休息吧。一夜执勤辛苦了。”他拍掉沾在阿大衣领上的沙子,“等贤珍她们来了咱们再谈,那时你有什么心事也可以同我和银珍讲……”
“连长……没什么,不知贤珍同谁来……”阿大小声说,“连长……我想去接……”
“你知道路怎么走吗?”
“喀嚓驿道在北古道西二十公里,我去过。有一条近道,要翻过焦土山……少说也近十五公里……”
“你太累了,看眼睛全是红血丝儿。”
“不,我一点也不累……真的。让我也去接吧!”
刘鹤想了想,点头说:“也好,天气看来不太好,你抄近路去,早接到早回来。记住,给喀嚓驿道处留个字条。那里若没有人,你就设法作记号,给李雁声示意,说客人已接回。”
“好哩!我记住啦!”阿大端端正正地敬了个礼,转身就到马厩骑马。
阿花读到这里,便惊叫起来:“贤珍就到西北!她果真想嫁解放军,云飞,你看到这段吗?”
“看到啦。”我说,“你说贤珍到广州来捡破烂那阵不知有多苦。”
“她回珠海后入了厂,生活好了。”阿花说,“这不,她还是想着解放军,又要到西北受苦了。”
我俩不理解贤珍。她一直不改她的初衷,她想办的事一定设法办到。
“看下去吧,贤珍被迎接那段有意思,有味道。”我说。
阿花边过街道边看着。
灰黑的夜色里,两匹骆驼跋涉在浩瀚的沙漠里。驼铃当当,使大漠更显得孤寂。李雁声骑的那匹骆驼又高又大,远远望去好像一座山峰。
通往喀嚓驿站的路早已被流沙堵塞,无法辨认。李雁声只得凭自己颇为敏锐的方位感前行,未及一半路,便被一座绵亘的沙山挡住了去路。骆驼爬了两步就跪了下来。它们不想走了。这时残缺的晓星和天空一起被浓云遮去了。黎明前的黑暗异常恐怖。李雁声在骆驼间的空隙处稍息,等天大亮才走。
这时,阿大骑上枣红马越过沙石交错的长沟,依山脚的戈壁地迂回奔走。这条路很神秘:时而鹅卵石铺陈,时而白沙构筑,在沙与石之间悄然延伸。阿大在马背上远眺,见红焦土山横架天幕,像一溜火焰,心里不觉生寒。他知道这红焦土山被风化得松糕似的,骑马攀登爬越并不容易。但过去了可以缩短二分之一路程。他想着贤珍她们初到大漠,在荒无人烟的所谓驿站等久了不好办,于是策马奔跑起来。
李雁声见天已大亮,便催骆驼起程。谁知骆驼嗷叫几声前腿趴沙不肯动弹。凭经验,前面出现险情无疑。他爬上一座沙丘之巅,不禁大惊失色:不好!不远处风起沙涌,数十条龙卷风烟柱拔地而起,乌天暗地。隐约听到一种惨烈的嘶叫声。他立即从沙丘顶滚落脚下,来到骆驼旁。
两匹骆驼忽然站起,嗷叫几声在一个盆地处转了一会儿,终于在迎风的斜坡处睡下。李雁声知道这是骆驼的绝招。如果躺在背风沙丘处,会被流沙淹埋的。在这儿再淹也只能填平盆地底,而淹不没斜坡。李雁声在两匹骆驼中间的位置上蹲下来,等待狂风恶沙的到来。
一会儿,无数尖厉的呼啸传来。接着是沙浪的冲天怒吼声,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地。看来是龙卷风群在耀武扬威,要吞噬在沙漠里的一切生灵。那架势实在吓人。
两匹骆驼像死了似的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两座小尖峰形成了小沟谷。李雁声趴在骆驼身上,头枕在两座小尖峰中间,身子任随风沙撕打。
沙浪一阵阵撞来,一排排劈来,横扫一切。很快骆驼被沙淹没,只露出四个很小的骆峰。李雁声的身子也被埋没了,只有头部在骆峰间动弹,才不至于窒息。
足足半个小时,风沙才平息下来。
两匹骆驼都猛地摇了摇脖子,睁开眼望了望李雁声,见他的身子被沙埋住,动弹不得,便使劲蠕动躯体,沙子沙啦啦地往下溜。李雁声一弓身体便站了起来。
一切都改变了模样。原先那座沙丘已被削平,盆地被填了一半。李雁声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还在颤栗。这时没有太阳,一看表,是早上九点半。他牵着骆驼凭方位感上路。喀嚓驿站究竟在哪儿?他不知道。
阿大一路还顺利,没遇上龙卷风。但上了红焦土山立即感到呼吸困难。这山上缺氧,人马每移动一步都非常困难。他脸色铁青,冷汗湿了军装,直打冷颤。他一步步爬,累了就趴下喘粗气。整整一个小时,才上到山顶。他一阵晕眩栽倒在焦土上。马用前蹄刨着焦土嘶鸣起来。
他醒来后,不敢迟缓,边拉缰绳,边往下滚。马儿也跟着往下冲。半小时以后,他和马来到山脚。天空一片朦胧,恐有风暴袭来,他骑上马急匆匆往前走。
李雁声迷路了。转了老半天又回到原处。方位感完全失灵。两匹骆驼也在团团转,不时发出鸣叫。叫声传得很远很远。
阿大的马蹄敲着戈壁,发出清脆单调的响声。十一点正抵达北古道,再西行二十公里就到喀嚓驿站了。
李雁声闭上眼睛,顿觉天旋地转。
两匹骆驼双双跪下。他骑上高大的骆驼。任凭两匹骆驼引路,他要走出这死亡地带。
阿大在飞驰。蹄下尘土飞扬。
李雁声在缓步迂回。完全迷失了方向。
天阴沉沉的,看来又有大风沙。沙漠是个难解的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