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闲散没事似的到美波的制衣间旁走走。
墙边四架缝纫机在“嗒嗒嗒”地转动。
美玉、俞华、阿娟和小芳在轧制时装,因天热,她们都穿着背心,短裤。
美波也是背心和短裤。她伏在裁衣台上设计新时装。周围尽是外国时装画报。
光仔从外抱了一箱饮料,往每个姑娘的怀里丢了一罐,吓得姑娘们哇哇大叫。
美波看见了只一笑,低头不语。
美玉看见了大喊:“光贼!你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哎呀,你怎么叫贼?叫久了不是贼,也是贼了!”
众姑娘放下活,边喝饮料边围上来取笑。
我在一个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坐下来假装着看灯光和天空。
美玉还是不放过光仔:“那你偷偷摸摸干什么?”
俞华也说:“你坦白,对阿娟有什么企图?”
光仔说:“有什么企图,在这女人街也不敢呀。”
阿玉说:“你还说不敢?说,你想干什么?”
光仔:“想干什么是清楚的,只是你们财迷心窍,没有一个人有这觉悟。”
光仔大声说:“你们也看到啦,在你们这一堆里,只有我这么一个适龄青年,可就没有一个人主动约我谈点什么呀!”
众姑娘大叫:“你是不是想找打?”
光仔笑道:“打好!打好啊。打是亲,骂是爱!”
众姑娘拥上来打。
光仔招架着,嘴里还在说:“哇,好亲啊!真爱呀!哎哟,别这样爱了,别这样爱了……这样爱……这样……”他把两臂伸出来作搂抱状。
众姑娘呼啦啦四散。光仔就势坐在地上。
阿娟站在美波的身后哧哧地笑。
美波笑道:“众姑娘,再替我爱他几下。”
美波的父亲这时从门外走进来,看众女戏笑,便重重地咳两声。众女一见纷纷敛容坐回原位。
光仔想从地上站起,美波父上前拉他一手。光仔懵头懵脑地说:“你还没爱够啊?”回头一看尴尬地说:“伯父好,早上好!哎,现在是晚上还是早上?”
美波父说:“早上、晚上也该休息了,开了夜市,还这么干?!美波,让大家休息吧!”
美波看表惊叫道:“哟,快十二点了,该散了。明天上午十一点营业,别迟到!”
众姑娘收拾东西告辞。
美波父问:“我听人说,你要办什么公司?”
美波抬头问父亲:“你听谁说的?”
父亲说:“全女人街都在说,就只瞒我。”
“人家还没干成嘛!”美波撒娇地说。
“等你干成再说?这么大的事总该同我商量吧?”
美波说:“再商量你也不同意。”
父亲说:“哪里!办公司不像玩,那叫企业!搞不好要破产、倒闭、跳楼!”
美波笑着说:“新社会里,我还没听说谁为破产跳楼呢!”
父亲说:“那是国营,亏了,全亏了,也没人心疼!你这是私营,懂吗?”
美波说:“私营说不定比国营的多细心、多灵活,更不会破产了。”
父亲忽然不解地问:“我不明白,你现在房子有了,就是结了婚,一辈子也用不完,你还冒那么大风险干什么?”
美波应道:“那我怎么办?现在就跟你一样退休?”
“那你打算赚够多少才知足?”
美波说:“爸,您也认为我干公司只是为了赚钱?”
父亲说:“你们这代人,有几个不是为了钱?”
美波边收拾活计边说:“可也对,你那一代人不是为了钱,所以什么运动也不怕,反正穷折腾呗!到老了,连房子也买不起。我们可不愿意和你们那样。我们都想趁年轻,干一番事业。我要办私人公司,要自己设计服装,自产自销,还可以把产品打出国外去。”
“就你,你们女人街,还想把产品打到国外去?”
美波说:“那怎么的?看不起人哪?阿爸!”她说着亲热地抱住父亲的脖子。“你不知道我现在的能量有多大,我只觉得才用了五分之一的劲,还有好多能量没有发挥出来!以后我就是要不断地验证自己,看看到底有多大能量。”
父亲说:“你有多大本事,我不知道?”
美波望着父亲深情地说:“你是不知道!阿爸!求求你别挡我,你就自己安心养老得了,从明天起,我每月给你两千元,你可以养养鱼呀,种种花呀。对,你养几笼鸟吧,鸟还能唱歌呢!”
夜深了。
阿花要我刺探的军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美波办公司,我们办厂,都是为发展,没有什么奇怪的。
花呀花,你无非是和美波争贺伟雄?一个男子就这么贵重?追不上就别追啦,大不了回到我身边。我俩不早就做过夫妻的角色了么?
我想着离开美波的制衣间。
夜风吹来,很凉爽。
谁在唱《风雨兼程》?
想铃姐,铃姐就来信。
不知谁三更半夜把铃姐的信摔进我的门里。
铃姐一直很孤单。我想。
铃姐在信里说:于鲁在大西南环境恶劣。又说婉雯在母亲的挑动下移情别恋,悄悄地和香港的秦奉月相恋着。铃姐得到婉雯写给于鲁绝情的信。于鲁的感情开始受到致命的冲击,但他还不知道。
铃姐写这些事情的时候一定很伤感。要不,信笺上为什么有泪渍?她怎么得到婉雯的绝情信的?她没说。
她说于鲁来了一封信,是写给她和春兰的,寄给我读一读。另外,她也把婉雯的绝情信寄来了。
我并没有立即把于鲁的信展开,只是反复地想:铃姐想爱不敢爱,太伤心了。既然婉雯的心已经没有于鲁了,你就告诉于鲁真相嘛,干嘛老憋着?
后半夜了,我在读于鲁写给铃姐和春兰的信。
阿铃、春兰:
……
你们能想像出我们的生活吗?半个月长途跋涉,我们被晒成了红辣椒似的。我们曾在“八十年代上甘岭”上扎营,每天只分一碗水!有一次班长带我们下谷取水,在半山腰上滑了脚,班长滚到谷底,壮烈牺牲了。我们饥渴得说不出话来。我写了两句诗:“我守卫着祖国的万条江河,只赢得难忍的饥渴。”这境界不高吧,而事实正是这样。你不要笑,我老想着家里一箱箱汽水呢!你们知道什么叫猫耳洞吗?这猫耳洞般的小山洞是我们的宿舍,洞壁全是湿漉漉的泥浆,还滴水呢!我们半躺着,满身黄泥水,整夜不能睡——敌人就在对面的山,夜里常常偷袭。不少战友得了综合疲劳症,就是睡不得,吃不下,时刻处于紧张状态——的确我们有点面黄饥瘦了。你不要笑,我老想着家里的弹簧床和软软的沙发呢!你们知道什么叫黑暗吗?夜里,山洞里黑暗的世界,我们不能点灯。敌人的贼眼老盯着我们。灯一亮就开炮。那晚在山脚放电影,灯一亮大炮弹就落下来了,周围的草丛全是敌人先前埋下的地雷,鸟飞落也会炸飞,腾起一蓬蓬鸟毛!不要笑,我真留恋特区明亮的灯海,隆隆的机声!
不写了!你以为我怕苦么?嘿,怕苦我就不来了。死都不怕,还怕苦?!很快我们就投入战斗,流血牺牲在所不辞。我只希望你们在崭新的特区生活中,不要忘记我们。彼此都在边境。你们投入建设,我们投入战争。看谁先立功吧!
祝你们
快乐!
于鲁四月五日
接着我读那封“绝情信”。
于鲁:
你读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离开深圳市。你不要伤心,让过去的化作一场梦吧!
历史太多情了。人生的梦多么奇怪。我不想也无法去解释,当初我们为什么相爱。
你抛开美好的生活,跑到边境受苦,还要献出鲜血和生命,我同情你。但是,同情决不是爱情,我不能不作新的选择。我们都有自己的追求。你的信仰和追求可能比我的崇高得多,然而对于我却是那么渺茫。我认为我的追求会更现实一些。
爱情如果永恒不变,地球也就凝固不动了。于鲁,让我们各走一方吧。等待是一种慢性自杀,我的愿望在等待中消失了,我的心已在等待中死去。原谅我,我只能作新的抉择。
忘掉我吧!于鲁……
战争是残酷的。我希望你多多保重。我默默为你祈祷,祝你平安归来。
婉雯五月八日
读完了这封信,我无话可说。
铃姐,你怎么可以硬拉郎配呢?你太懦弱了。你想爱就当面表白,大声地说爱嘛!姐夫牺牲了,爱他的弟弟有什么不行?!人家婉雯就有这个胆量,想爱谁就爱谁,想抛弃谁就抛弃谁!世间就是这样,你规规矩矩就得饿死!
你不去争,不去夺,不去抢,你就会一败涂地。我见多了,哪有你这样缩手缩脚,儿女情长的?
大西北不也在争夺爱情么?鹤哥连队的同志都是爱的饥渴者,有谁去可怜他们?还不是靠自己去争夺?那个阿大还登花边征婚广告呢!你怕什么?还好心把爱让给那个婉雯呢,值得吗?婉雯怎么不把爱让给你?
后来我才知道,铃姐因那封绝情信大骂婉雯“无耻”。春兰也骂她“戏弄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她们想着于鲁在边境还蒙在鼓里,心痛极了。
几天以后,秦奉月和婉雯结婚了。
铃姐和春兰拒绝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又过了十多天,我听说铃姐和春兰到云南边境去了。我想,她们一定是去看望于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