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珍要是不走,同我们在一起该有多好。她是个怪物,大城市热热闹闹不中意,偏要中意军人,中意无人烟的大西北。
上次说到李雁声给她写了信,她到底收到信没有?会不会再给他们写信呢?
恰好,有人送来了邮件,是那位姓洪的作家托人寄来的。他很及时地记录我哥嫂在大西北的情况。待忙完了档口的事儿,已是晚上九点。在家里,我拆开信函。
这是第四章。
李雁声几乎咬着刘鹤和银珍的耳说:“贤珍来信啦!”
“真的?”刘鹤和银珍异口同声地问。
李雁声小心翼翼地从挂包里拿出一封信,轻轻地打开封口,抽出叠得很厚的粉红色信笺。他慢慢地翻开信笺,生怕弄破这神圣的珍贵的宝物。
“快念,快念。”刘鹤催促道。
银珍迅速把刘鹤推开,狡黠地瞪他一眼:
“看你,傻乎乎的。人家李指导员不会自个儿看吗?这事儿能开广播吗?”
刘鹤好像醒悟过来了,左手不停地摸着后脑勺笑了,笑得很不自然。
“在你俩面前,还有啥秘密的?我念,我念。”李雁声笑着说。
李雁声同志:
您好!
收到您的信,我高兴极了。真的,我的心一直在怦怦跳。
这是来自大西北的伟大的边塞军人的手迹啊!王昌龄诗云:“封侯取一战,岂复念闺阁!”你没有家室可念,更没有封侯可得,却坦然置身于神秘恐怖的大漠,让风沙劈打自己的青春。就这一点,已足够我敬仰和学习了。我敬仰我的姐夫和姐姐,也敬仰你和战友们。你们是当今这个时代最可爱的人,值得千千万万人思念的人。
这里是特区,也是边境。但这儿并不贫瘠,是富有的,充满了欢乐。你们的边境却贫瘠荒凉,是生死搏斗的玄秘之地。我们周末可以跳迪士科,可以唱流行曲;你们只能看狼烟飞旋,听风沙悲鸣。是吗?两种地域,有两种情操,你们更加高尚,是不易为人理解甚至被人忘记、鄙弃和嘲笑的高尚。你多次返家都难觅知音,使我深感痛心和不安。那些抛弃你的姑娘,没有福气感受到你的心和西北风沙的炽热;没有福气受到你们的意志、毅力的陶冶。这是很值得惋惜的事。我姐姐几年前跑到前沿阵地同我姐夫结婚,表现了她的崇高、纯洁和自我牺牲的精神。我觉得这样做人才有价值。生活虽然贫苦,但精神是富有的。我姐姐现在又伴随姐夫到沙漠戈壁里去,历尽千辛万苦,但她是富有的,幸福的。
李雁声同志,我们这些在特区工作的姑娘,物质生活比较富有,多希望精神也一样富有啊!如果我们与你们的心连在一起,得到你们的陶冶和爱,将是幸福的。姑娘们真想同我去看望你们。
我自己更想去看望你们。这种愿望已久,读到你的信后,更加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真想立即长翅膀飞到你们的身旁。
你的信经过漫长的路途,十天以后才到这里。你收到我的信时将是十天以后。那时我们可能已跨过珠江、长江,直奔黄河了。不久就可以见到你们了。
请代问候我的姐夫和姐姐,问候天伢!问候全体战士。
此致
敬礼!
贤珍
九月十五日
信念完毕,刘鹤连声喝采道:“好!妹妹好样的,好样的!”他觉得妹妹变了,变得大方懂事,有自己的主见和勇气了。在众人厌恶大漠,想永远离开这里的时候,她竟真诚地记挂着这里,还要不远千万里到这里来。这对远在边塞的军人是多大的鼓舞呀!他从李雁声的手里拿过信,细细地端详一遍,递给银珍:“你看,妹妹写得多够劲儿?”
丈夫高兴的事儿,她一样高兴。她喜欢贤珍这种性格,当然更喜欢她到西北来,能多一个女人说话该多好呀。她也细细地看了一遍,莞尔一笑递给李雁声,说:“副指导员,可得醒神点,去接咱贤珍哩!”
“嫂子吩咐的,我能不照办吗?”李雁声扮了个鬼脸,“我得赶到五十里外去接她。”
他一直处于极度亢奋之中。好像贤珍同他已相识了十年八年,她是他的妻子,一切都属于他的。往日六次回家扑空的痛苦此刻已全然消失。世界倏然变得光亮。沙漠如银,蜃景纷呈。他把信揣在衣袋里,脚步快捷轻盈。他小跑回连部。郝海在洗刷水泥桌面,满脸汗珠。他高声说:“海仔,这些天要注意抹干净点儿,别让沙尘……”
“指导员,有首长来?”郝海捏着抹布,惊喜地问,“首长总是记挂咱连?”
“有贵客要到,请抹净点儿……”李雁声不轻不重地在郝海的肩膊上捶了一拳。
他跑到一排,阿大正和战士在戈壁滩用石头砌造一辆坦克模型。这是训练场上爆破的目标。各排都得砌三辆,九辆坦克排成一列,足有二百米远。阿大在太阳下脸被烤成古铜色,越发壮实了。当他见李雁声眉飞色舞地跑来的时候,机灵的双眼立即盯住他,高声问道:“有啥喜事?”
李雁声一手捏着他又粗又黑的手臂,从坦克顶上拉下来,凑近他的耳朵说:“就要来!”
“谁要来?”阿大若无其事地望李雁声一眼。他觉得在这个历史的空白点上,是不会有什么教人欢乐的事的。
“刘贤珍要来哩!”李雁声把“刘贤珍”三个字咬得咯崩脆响。
“噢……就她一个来?”阿大问道,有点失望地摇摇头。他转身又要爬上他砌起的坦克顶上。
李雁声又上前把他拖了下来。
“她可能要带一二个姑娘来。”李雁声从容地说,“人家特区就有一批有水平的姑娘哩!”
阿大双眼突然透亮,像点燃青春的火光,狠狠地摇着李雁声结实的双臂。他惊疑地问道:“真的?贤珍真的来?真的带姑娘来?”
“真的。快到了……也许没有那么快……”
“好哩!”阿大飞身上坦克顶,朝运石的战士喊道:“快,抛石头!抛大的!”
阿大像失魂似的,刚回连队就悄悄地从挂包里掏出那封给贤珍的信,跑到茅坑里蹲着读了二遍。然后把信折好,作扣腰带状走出茅坑。又把信夹进日记本,放到挂包里。
太阳已经西沉。昏黄的连队翻滚着一片灰蒙蒙的沙尘。晚餐很快就结束了,劳累的战士都在床上躺着,让汗水泡浸着全身。阿大独自向西南漫步。沙子在脚下唰唰地响着。尘烟几乎要蒙住他的双眼。他站定,觉得一阵心酸。唉,贤珍非常同情我登花边征婚启事。人说同情会变成爱情的,是吗?可是她只给李副指导员写信。你也真傻,为啥要同李雁声争呢?人家早把信寄出去了,你的信还藏在挂包里当宝贝哩!嘿,蠢驴!他转念又想,自己的做法很有君子风度。李副指导员的事,人人都得去关心呵!我还胡思乱想,真不该,真荒唐!
他很矛盾。像在忏悔,又像在自我嘲讽。而在内心深处又总是幻化出贤珍的影子来。多好的一位姑娘,她品格好,心肠好。同一条水路三分亲嘛。她同情过我,同情我登花边启事,我得告诉她,悄悄地告诉她是我登的花边启事。她不是说要三鞠躬吗?她正鞠躬的时候,我要迅速把她扶起来,同她扎扎实实地握握手。不,得避开她一点,千万别提花边启事一事。让李副指导员多点接触为好……然而我应当去接她,不是说同几位姑娘一起来吗?我同李副指导员骑骆驼去接她们。让她们坐一坐骆驼。我牵着走,边走边讲沙漠里的趣闻,讲自己对家乡的思念,该多好啊!
他慢慢地朝前走,脚下的沙子嚓嚓地响。
夜色浓重,出奇的静谧。今天是农历八月十三日,月亮羞羞答答的,好似仙女手抱琵琶半遮面。他忽然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一朵彩云,飘呀飘呀。高大的躯体变得修长苗条,像珠海特区音乐厅里身材适中的音质洪亮而足使千百名少女倾倒的男高音歌手。
他想起探家时怯生生进一次舞厅的情景。彩灯闪烁,节奏急剧,眼花缭乱。他不会跳舞。有位姑娘来请,他婉言谢绝了。那是一位非常开朗活泼的姑娘。他站在那里看着,眼睛老跟着那位姑娘的身影转。她真漂亮,声音又好。后来她独唱的时候,他才真正感到她感情的强大魅力。他记得那首歌叫《风雨兼程》。他轻轻地唱:
今天你又去远行,正是风雨浓
山高水长路不停
……月浓雨浓情更浓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就这样风雨兼程
明天我也要去登程,伴你行
山高水长,携手同攀登
……待到雨过天晴时
捷报化长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