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越来越玄乎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部《大漠狼烟》中提到的贤珍,是真真正正和阿花一起捡破烂的贤珍么?
阿花去当她的老板去了,贤珍也离开了她。听说贤珍已回珠海去了。这讯息是否准确?我不知道。
我要到女人街去问问阿花。
阿花和贺伟雄正因感情之事斗嘴。阿花要当女强人,把贺伟雄硬抢过来,不知是否成功。我也可以刺探一下军情。
我正想到女人街去的时候,忽见阿花在官下街的鞋店里出出进进。李冲堂好像过节一样,西装革履,胸前还戴着一条红色领带。
自从和那个外商谈起生意以后,李冲堂把仪表弄得堂堂皇皇,在官下街出入,很惹人注目。他开始在官下街摆款。
“同外商谈生意,没有两下子,是注定要失败的。”他说,“三寸不烂之舌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招是灵机一动。”
他怎样灵机一动,我不知道。听雁雁说因他不懂英文,一直一言不发。最后谈得成谈不成,他心中没底。但他为能和外商洽谈而高兴。
“讲不讲话不重要。”他又说,“最重要的是要有个格,没有格,人家不把你放在眼里。有了格,人家也惧你三分。”
他拉了拉那条红色领带说:“你知道它的来历吗?这是我请亲戚从香港带回来的。五百港纸,你敢信么?”
我上前叫道:“冲堂,又去同外商洽谈?”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看我,只顾拍打栖在他红色领带上的红头苍蝇。兴许是凝着什么油渍,或者有异味,引来了红头苍蝇。
“阿花呢?”我问。
“找她有事?”他还是不看我一眼,那只红头苍蝇被他用右手拍落地,只见他用左脚重重地把它碾碎。
这时,阿花从店里出来,嘴里数落着:
“作梦也想着去同外商洽谈,也不用镜子照照脸。穿起龙袍也不像太子……积压这大堆过时运动鞋也不想法子处理掉。到时要进新货怎么办?”
“新鞋厂一开工,通通化浆……”李冲堂说着吹了吹袖口。
阿花见我径直向她走去,便迎上来说:
“云飞,找我有事?”
“我想问问你,贤珍是不是回珠海去了?现在她到底干什么?”我说。
“是回珠海去了。”阿花说,“听说靠远房亲戚进了个小药厂。前十来天,她给我来了一封信,说她姐姐和姐夫在大西北很艰苦,伢子上学的地方也没有……她很想去看看他们。”
我断定那封写给她姐姐和姐夫的信是真的。回到档口,我赶快重读那封信,并追读那叫李雁声的军人写的信。
贤珍同志:
您好!
我叫李雁声。你哥哥的贴身战友——九连副指导员。我读了你写给哥嫂的信,心顿时灌了蜜。你没有小看我们,心里记挂着我们,不瞒你说,我彻夜难眠。真的,被人想念记挂是幸福的啊!
贤珍同志,我冒昧告诉你,你提到的回家乡多次也找不到对象的人就是我。我痛苦极了。怨谁呢?只怨我自己……请不要笑我……不要笑我。
能给我回一封信吗?一个字也好!一个字……
此致
边塞军人的崇高敬礼!
李雁声
八月十九日
趁一位战士到团里去,他请那战士把信捎走了。他感到格外轻松愉快。他为自己的鲁莽却异常果敢而哭笑不得。他加快脚步向西山沙漠山走去,那里已传来战士的呐喊声,已有尘烟飞扬了。
刘鹤和阿大在家里坐着边说话边吸烟。阿大自卷的“喇叭筒”快烧着手了,他还没觉得。他的神情有些懊丧,也有些焦虑,像在苦苦地思索着一个什么问题。
阿大拧灭了烟头,憨厚地对刘鹤说:“连长,这几天我总是在想……”他摇了摇头咽住了。
“你想什么呢?直说吧!”刘连长猜出他有心事,安慰说,“只要我能帮忙的……”
阿大望着刘鹤殷切信赖的目光,心里很激动。他动情地说:“贤珍的信写得太好了。我想……我给她写封信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刘鹤爽直地回答。
“写些什么呢?连长,你参谋参谋吧!”
“这……”刘鹤感到难开口了,“你看着办吧,婉转点……当然……这,你看着办吧!”
这不咸不淡的话,越发使阿大拿不定主意。他那双有点忧郁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刘鹤,那恳切的神态使刘鹤觉得他在这时宁可掏出五脏六腑。然而,他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刘鹤理解他,同情他。这位年纪比刘鹤略小的班长,身体魁梧粗犷。每逢谈个人问题,他就束手无策,觉得头绪纷乱,难以理直。情场上他已碰了几次软钉子。这位看上去年纪会比李雁声大的钢铁汉不知不觉中有一种自卑感,总觉得这种事太渺茫了。贤珍的信激起他心灵深处的波澜,那平静的心的港湾开始动荡不安了。他仿佛看到一束来自远方的火光,感到它的炽热。哦,她谈到花边启事!她也注意到我的花边启事么?她是同情我的?难得理解和同情啊,尤其是自己受到挫折的时候,同情与理解值千金呀!同情了就好办。同情很有可能会转为爱情。这好像是一位哲人的名言。无论如何,他都觉得非常应该给她写一封信,就从花边广告谈起,先感谢她的理解、同情和关心——这是顺理成章的。然而,信在李副指导员手里……这不碍事……
他想着想着脱口而出,说:“连长,我知道该怎么写了,我这就写。”
刘鹤听了自然很高兴,忽地他想出一个主意,说:“阿大,我看找李雁声来参谋参谋好,他有办法。”
“不,不。”阿大连忙摆手,“李副指导员很忙。不能麻烦他。”
“那也好。”刘鹤说,“你就写吧,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嘛!我看凡事都得胆大心细,婉转一点儿。也可以请贤珍介绍你认识她身边的姑娘。多几条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旦有眉目,就得做到既热情又冷静,既放长线,又打速决战,兵贵神速嘛!”
“好哩!我伟大的英勇善战的连长!”阿大一蹦老高,扑上去不轻不重地在刘鹤的肩膊上敲了一拳,“我要拜你为师呀,连长。”
阿大一阵风出了门,一溜烟跑到二班去。二班战士在门前的沙地上甩扑克。他要找考古学家蔡亮。蔡亮躲在简陋的室内为他捡到的古瓷器写标签。阿大直冲进去二话没说就把他拉了出来。蔡亮不禁惊愕道:“班长,这……”
“考古学家,我想请教你,古代边塞将士给妻子或情人写了些什么情书或诗?快告诉我吧!”
“这个,我得想一想。”蔡亮惊奇地望着他说,“你要这个有啥用?”
“有用,有用的。快告诉我吧!”阿大殷切的目光老盯着他不放,好像非要他在几秒钟之内说出来不可。
蔡亮转动着黑溜溜的眼睛口里念念有词,蓦地叫道:“有了,不过都是写征人的妻子的,未婚情人那类的不多见……让我再找找好吗?”
“写给妻子的也可以,你能背一两首吗?”
“能,你听着,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写过一首叫《苜蓿烽寄家人》,好像是写玉门关附近的。你听着,诗是这样写的:‘苜蓿烽边逢立春,胡芦河上泪沾巾。闺中只是空相忆,不见沙场愁杀人。’还有一首是清朝人丁潮所写的《凉州词》,诗写道:‘九月霜高塞草腓,征鸿无数向南飞。深闺莫道秋砧冷,夜夜寒光满铁衣。’这两首诗不知是否合用?”蔡亮一口气背下来,阿大惊叹不已,难怪蔡亮是书香子弟,背起古诗来呱呱上口,滴水不漏。因为读得太快,记不下来,阿大说:“后一首带劲,你好心给我抄出来吧。”
蔡亮当即挥笔抄出后一首诗,再摇头晃脑地吟了一遍,交给阿大,说:“诗要细嚼才有味儿。”
阿大接过手书,庄重地敬了个礼,说:“好哩,考古学家!再见。”
他跑回班里,战友都不在,便独自趴在床上写信。他时而望着棚顶的红柳条,时而低吟,尽把内心热情洋溢的话往外掏。战友出出进进,他全然不顾,也不怕哪个调皮鬼前来窥伺、偷袭。整个下午是休假时间,他都在写这封信。直到晚饭的哨声响时才搁笔。他非常珍惜自己的心血,认真看了两遍,小心折叠好,放进挂包里。怕不安全,又夹进那本绿皮日记本里。
晚饭后,趁班里无人,阿大自制了一只美丽精致的信封,写上了“刘贤珍同志亲启”字样,把信放进去,然后藏进挂包,明天若有人回团部可以托他拿去寄。
一切都做完之后,他感到轻松多了,浑身是劲,在门口的沙丘上来几路螳螂掌,掌影飞动,嗖嗖生风。舞毕,拍了拍衣上的沙尘,吹起口哨来,那是自己随口吹出的如意调儿,轻松活泼,节奏极快。他小跑起来,脚印沉在沙里,每抬脚都比较吃力,但他不觉得累。他要跑到连长的家去,告诉他,信已经写好了,至于内容,只好意会,不可言传;他还要告诉他,不知怎的,昨夜翻来覆去老睡不着。
他小跑着,吹着节奏相当急促的口哨,顿时感到有松筋动骨的快感。他要去报告刘鹤,让连长分享他写完信的喜悦。这两年,他跟着连长过戈壁闯沙漠,甜酸苦辣都尝过,每有心事总喜欢找连长一吐为快。有时他会在连长跟前耍一耍倔强劲儿,但一涉及到个人的事,他就像个小学生似的恭恭敬敬地听取连长出谋划策。
他跑到刘鹤门口,正想推开柳条门,忽听里面有说话声。他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你让他们读贤珍的信啦?”是银珍的声音。
“贤珍真是好样的,记挂着边塞军人,大家读了可以大长志气嘛!我们得给贤珍妹写信,让她在特区多造舆论,让更多的姑娘来爱我们的战士。你说呢?”
“珍妹真懂事,真好!快写信请她来一趟,最好多带几个姑娘来,我也好跟姐妹们聊聊天。”
“我立即写。”
“急啥?我俩斟酌斟酌字句。你看出了吗?李副指导员很想珍妹呢!可你又支持阿大给珍妹写信。这……”
“真的?”
“我看得出。”
“咋办?”
“我看,既然李副指导员有这个意思,我觉得挺好的。阿大那儿你得好言安慰安慰。”
阿大的心猛地一颤,不禁愕然,接着又听。
“……可也是……”
“李副指导员快三十,六次回家都没有个女朋友,我都为他着急哩。我俩就给他拉拉线吧!如果成了,该多好!”
阿大竖起耳朵听着,只觉得耳鼓轰轰,脑瓜子发热,好像飘进一个纷乱朦胧的梦境中。他用双拳轻轻地敲着脑门,理智地咬了咬牙。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对不起李雁声。他转过身子,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跑。
天黑了,他点了蜡烛。从挂包里掏出笔记本,再拿起那封信。他不想再读一遍了。
烛光摇曳。他的手颤抖着,想把这封信付之一炬。但见到“刘贤珍同志亲启”字样,又舍不得。不能烧,不能烧贤珍的名字,她是个好姑娘。他把信夹进日记本,放回挂包的底部。让它静静地躺在包里吧!这是一封永远不能寄出的信。就留作一种奇妙的永恒的纪念吧!
他走出宿舍,心情似乎轻松了点。
天上云多,不见月亮。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