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心烦意乱。我老想着铃姐。
铃姐真傻,去为婉雯的婚姻操心!人家的心都不放在于鲁的心里了,你还在拉郎配。你自己想爱又不敢爱。这是最要命的事儿。
鹤哥的日子也难。
那报告文学写得很细,让我读起来很心酸。
突然,刘鹤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带来一阵风沙,房间像个闷葫芦,热气灼人。
他摘下军帽急促地扇着风,额上豆大的汗珠摇摇欲滴。银珍递来一条毛巾,惊疑地问:
“怎么啦?”
他接过毛巾草草地抹过脸,重重地拍打身上的沙尘。每逢摸爬滚打回来,他都这样拍打着,往日总是轻轻的,这回却拍得很响。他缄默不语,直盯着小窗外如云的沙漠。银珍连忙捧过凉开水。他咕噜噜一饮而尽,接着把外衣甩在床上转身出了房门。她听到他的步子异常沉重,心头越发纳闷、疑虑,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她尾随刘鹤,心里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刘鹤定然又遇到棘手的事了。这些年她很理解他的难处,无论何时何地都记挂着,心里常有一种莫名的酸楚感。在前线打仗的时候,她夜夜失眠,几天吃下饭。自从他调到大西北后,彼此的距离拉开了千里万里,她的心总是掰开两边。一年一度探亲假,他跨过黄河、长江、珠江,给她带回沙漠戈壁的冰冷和荒漠的神秘感。时间眨眼逝去,还未说上多少话,他又要匆匆走了,越过珠江、长江、黄河,消失在狼烟四起的沙海中。每逢这个时候,她总有一种极难忍的失落感,惆怅得很。如今,她跟着他到这亘古荒漠里来,多苦多累她不怕,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他的喜怒哀乐直接牵动她每一根神经,为他的欢乐而喜悦,为他的痛苦而焦虑。她嫁他为了什么?她带孩子来这里图的是什么?她觉得没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总之,刘鹤走到哪里,她会跟到那里的。自从命运把她给了他,她就觉得他有一种强大的磁力,紧紧地吸着她,也紧紧地吸着孩子,雷打火烧离不开他啊!
她尾随着他,心里一阵阵发痛,有一种悲凉痛苦之果在心底里浸泡着。
刘鹤回头见到她,停住了。他摇了摇头。
“珍,你回去吧,风沙很大。”他拉过她的手说。
“你到哪里去,出了事啦?能告诉我吗?”她用泪眼望他,“你不告诉我,回去我也不放心。”
“那你就跟着来看看吧,但不能插嘴,也不要到我的跟前来。”他约法三章。这就怪了。
刘鹤加快脚步走进连队简陋的办公室。
银珍在一所窝棚下站定。她透过摇曳的芨芨草,隐约见到刘鹤站在指导员崔军天对面。
那里顿时出奇的静。崔军天不知啥时回连队的。他背着手来回走动,似运筹帷幄又略见焦躁不安。他在发火。连队出了逃兵而刘鹤庇护,这是军中大事呀!他年轻气盛,得宠于他父亲的部下,被放到九连来锻炼,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提升提升。他巴不得要从连里找出一些岔子,好与上头“通电”。刘鹤的一切,他倒很注意,暗里牵制着。这回,他知道消息后,急匆匆地赶回连里。他要调查,要重新处理这件事。他要让上级在听了他的汇报之后,大吃一惊,确认他的带兵有方,有扭转乾坤的才气。在远离师团营的九连,只有他是清醒的,是坚决执行上头的一切命令的。
他来回转悠。突然停下来指着正在点火吸烟的李雁声大声说:“李雁声,你一排之长,两个班出问题,没有责任吗?你以为当官可以悠哉闲哉不理事吗?”
“崔指导员,这事我有责任,我检讨。”李雁声说。
崔军天用尖利的目光盯住他:“你向谁检讨了?”
“我向刘连长……”
“为什么不报告我这当指导员的?”
李雁声抬起头望着他,轻蔑地说:“你,难找啊!谁知你到哪里去了?”
崔军天意识到有讥讽之意,立时火冒三丈:“你……我不在营里、团里、师里吗?你目无营团师!”
神色自若的阿大忍不住了,跳将起来冲着崔军天质问道;“你为什么在连队调防时离开连队?你调到营里、团里、师里啦?!”
火上烧油,崔军天吞不下这口气,板起脸孔冲阿大说:“一班长!你对谁说话?”
“对你呗,我尊敬的崔指导员!”阿大一动也不动。
“你知道你问题的性质吗?”崔军天居高临下。
“指导员,我没问题!”阿大说。
“彭、关、罗处理了吗?”崔军天加重语气,眼角投射着刘鹤。刘鹤解开衬衣的纽扣扇动衣襟,沉默不语。银珍看得清楚,他的心里发热。
阿大和李雁声不约而同地说:“刘连长挽救了他们,用不着处理。”
“不行,不行。这是右倾。”崔军天跺脚吼道,“立即拘留审查!三个逃兵,统统解赴团部。李雁声,我命令你立即把他们拿下!”
刘鹤厉声喝道:“你敢?!三人已诚恳改正错误,为什么再拘留?崔军天,你不能这样。”
崔军天终于可以把火烧到刘鹤身上,他叉着腰歪着脖子说:“作为一连之长,刘鹤,我早就发觉你搞独立王国,我告你!”
刘鹤说:“有根据吗?”
崔军天说:“远离上级,你可以放任,另立政策,心目中还有上级吗?这不是闹独立,是什么?”
“崔军天,我倒是请你想一想,”刘鹤冷笑道,“你还是不是九连指导员?”
“上级委派,名正言顺!你想怎样?”崔军天瞥他一眼说,“你究竟想怎样?”
“崔指导员,你不是深懂我军铁的纪律吗?”刘鹤从李雁声手里拿过烟头猛吸一口,说,“我连从野马滩搬到狼烟滩,你到哪里去了?向谁讲一声了?”
“我到营团师去,到军里去。”崔军天把“军”字咬得脆响,“你管得了吗?”
刘鹤紧接着问道:“彭洛他们是你负责做思想工作的,你做了没有?在野马滩,你缴了他们的枪支,请示过谁?”
崔军天被激怒了,摘下军帽往桌面一甩,喝道:“刘鹤,你竟敢反我?!老子姓军,懂吗?刘鹤……你等着瞧吧!你竟敢反我!”
崔军天说他姓军是吹的。他父亲是提为副军级的离休老干部,不闻军事两年了。但凭老部下的关照,崔军天院校一毕业就被派来九连当指导员。他自说可以通天,你刘鹤算什么?农民子弟,浮萍的根,随便来一阵风就会连根刮起的。
银珍见状感到震惊,她为丈夫捏一把汗。刘鹤“嗯”一声,喊道:“郝海,水!”
郝海即提来一壶凉开水。
刘鹤仰起头,咕噜噜一饮而尽。
崔军天强行下令说;“李雁声和阿大负责拿下三个逃兵!”
李雁声把烟头扔得老远,说:“我不能随便抓人。一切得开支委会决定。”
崔军天火速步出连部。大家不以为然。
过了十多分钟,有人报告:崔军天命令战士捆绑了彭洛、关雨、罗一波,已牵出骆驼。
全连骚动。刘鹤、李雁声、阿大飞身奔出去。
刘鹤一个箭步,叉腰站在骆驼前,吼道:
“你要干什么?崔军天!”
“大西北逃兵,竟出在九连,可耻!我要把罪犯交给上级。”
崔军天喝令身边三个战士监护着彭洛、关雨、罗一波,要立即起程。
“松绑!为什么要把矛盾上交?”刘鹤说。
“这是军纪,谁敢松绑?”
“已经处理过了,还想杀人不成?”李雁声火气十足地说。阿大和程伟呼啦上前,三下五除二把绑解了。
这时崔军天呼地从驼峰上扑下来,飞身揪住刘鹤的衣领,厉声说:“我报告军里,毙了你!”
“放开!”刘鹤厉声道,站着不动,怒目而视。
崔军天不但不放,反而钳住刘鹤的脖子。情况异常危急。银珍这时正赶到,她按住心口惊叫一声。
“放开……放……”刘鹤还是不动,喉管发痛,发音困难。
“你包庇罪犯,我代表营团师军掐死你!”崔军天一副凶相。这时,李雁声、阿大、程伟一齐扑上去。只见刘鹤猛地一跺脚,双手轻轻一捏崔军天的手。崔军天的手心和头皮一齐发麻,忽觉双腿被挑起,飞到一丈以外。
骆驼嗷叫一声,狂奔起来。尘烟四起。
崔军天打了一个滚之后,翻身站起,拔出手枪。眼看要出现流血事件。阿大飞身倒劈螳螂掌,神速夺了手枪。
几名战士涌上把崔军天拦开。
狼烟滩险些在一秒间出现悲剧。
王团长、张营长和牛教导员次日黄昏才赶到连里;第二天,师、军有关人员也赶来。一个庞大的调查组,只住了两个晚上就收兵回朝。
十天以后,军党委在调查报告上批示:
“崔军天调离九连,另作处理。”
“刘鹤对于彭、关、罗三人重在教育挽救,自行解决矛盾,是对的;但出手打阿大已犯纪律,撂倒崔军天,差点惹出流血事件,又错上加错。本要给予纪律处分。考虑到九连刚迁徙狼烟滩,远在边陲,地理环境和气候恶劣,其本人功大于过,特免予处分,继续留任连长。
“对彭、关、罗三人的处理,同意连里意见。
“李雁声任九连副指导员。”
读完这份决定,刘鹤不住地摇头,苦笑着。他对李雁声说:“崔军天名正言顺地离开这里了。亲爱的战友们,我们不走,让我们永远在这儿和沙石共存亡吧!”
夜来临了。西天最后一缕霞光已全隐去。
沙漠一片灰白。刘鹤和李雁声步出连队,在沙丘里坐下,他们不知怎的有兴致等看狼烟滩第一次十五的月亮。她会从远处的雪山顶升起的,那金黄的圆盘会给全连一片光明、一阵温暖的。
“雁声,我给你朗诵一首诗,好吗?”刘鹤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这是蔡亮写的,嘿,这小子真有两下子呢。”
“有题目吗?”
“题目就叫《十五的月亮》。”
借着手电筒的光,刘鹤放声朗诵,读到柔情回荡处,他的声调拉得很长很沉。
我的茫茫大漠,
是月亮的一角么?
我走进十五的月亮里了。
金黄色的年华,
金黄色的追求和使命,
被甜甜的声音歌颂。
假如温热的沙漠,
可以孵出爱情,
就让爱蹦到月宫吧,
我唱一首月光曲,
赠给所有望月的姑娘。
……
这角天地,
是荒凉的月球的缩影。
我走进十五的月亮里了,
你望见我么?
亲爱的姑娘,
我正在十五的月亮上站岗。
声若洪钟,韵如流水,颤颤然流向广袤的大漠。读完后,两人相对无语,心里都隐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思。
月亮悄悄地冷冷地悬挂在远处的雪山之巅。那终年不化的雪山上镀上一层银光。所有的沙山、沙丘都在如水的月光里沉淀着。刘鹤和李雁声也和洁白的沙一起沉淀。这两个黑点昭示着大漠的生命。月亮几乎是透明的,要不是那环形山脉显示出淡淡的影子,有谁不以为这是一面古老闪亮的铜镜呢?
李雁声点燃一支烟,于是洁白的世界里出现了红点。他说:“蔡亮果真有文才。这是好诗,好诗呀!你看咱大漠真的像月亮的一角。我们这一百多号人,不都在月亮上站岗吗?”
月亮缄默。沙漠沉默。刘鹤遥望远方,默默无语。
“连长,你说有人望月时,真的望见我们吗?”李雁声猛吸一口烟,接着叹道,“望月的姑娘,你在何方?”
刘鹤被李雁声的慨叹撼动了。他把视线收回来,让视野浓缩到这位战友的脸上。这是多么熟悉的脸啊。自卫反击战后,在赴京做报告的路上,他们相识了。一照面便互知底细:刘鹤抢夺扣林山时,李雁声是法卡山上勇猛机智的侦察班长。都荣立过一等功。可谓同生死共患难了。刘鹤了解走在一起的战友。至今李雁声还在为自己的婚姻大事苦恼呀。刘鹤曾六次让他出差、休假,希望他能及早办成自己的事。可是谁看得起军人,尤其是西北军人?六次回乡,六次空手而归。妻子在何方?妻子是想像之物,是幻境里的一缕阳光,是沙漠里的一滴水;是祈求,是忧虑,是失望。
男人眼泪不轻弹。在刘连长跟前,李雁声竟流泪了。这钢铁汉心肠软是软,但毕竟是多经磨难,伤心了多少回了,这次他想通啦,猛地抹去泪水,站起来踱步。
刘鹤轻拍他的肩膊,安慰说:“雁声,我们要学会等待。当姑娘真心理解我们的时候,她会从远处飞来的。你不要因这件事影响情绪。”
李雁声说:“连长,你放心。我雁声不是那号人,我是人民派来的军人,不管情场上如何一败涂地,战场上还是真铁汉,请放心。”
月亮中天时,显得更冷寞了。沙漠已经睡死,九连蛰伏着,睡意很浓很浓。两人正谈连队的情况,忽见有人从连部走出来。
是银珍。她每天夜里哄孩子睡下后,就在床沿坐等刘鹤。都半夜了,她还不见刘鹤回来,就走出来了。
“银珍嫂,找连长吗?怕他在大漠失踪吗?哈哈哈……”李雁声笑着说。
银珍低头良久,喃喃地说:“今夜月色好,我想出来望月哩!”
刘鹤说:“银珍,夜深天凉,看你穿单衣出来……李副指导员,就这样定。你安排一下,明天全排加固营房,可以割红柳枝和芨芨草。戈壁滩小型演习,沙漠格斗训练事项也安排安排。睡觉去吧!”
“是!”李雁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