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可以和雪月、雁雁在一起了。这叫近在咫尺,身居闹市。
我很想同雪月、雁雁去深圳看看阿铃姐,但因为和外商洽谈的事逼在眉睫,她俩说改期再说。
铃姐来信讲了于鲁在云南边境,千万里用电话接信的故事。
我完全可以把当时的奇景描述出来。
雪花越飘越密,纷纷扬扬,没完没了。
这天凌晨,于鲁照例去站岗。帽子、衣服和冲锋枪都沾着雪花。雪越积越厚,尽管他不停地踱步,棉鞋还是披一层积雪。他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以威严的目光审视着银雪垒起的群山和面前异国灰蒙蒙的天空。
这无边无际的哪里是山河啊!只觉得有一种白皙皙的强烈的光照耀着雪白的高原。飞雪形成一条条银色斜线把天空和大地织在一起。天上人间全是雪的道路,迷迷茫茫,使人感到天地异常亲近。但地平线以外却是十分遥远的神秘莫测的世界。于鲁觉得自己被老天爷锁入天国,用厚厚的松软的雪被裹起来,与世隔绝了。
七点半,副班长李丁来换岗。他吃力地跑步,老远就喊道:
“于鲁,有电话,连部来的。”
他愣了一会儿。随即立正、敬礼、离岗,直奔回营地。
“将军”在电话机旁大声喊:
“于鲁,来信啦!”
“信呢?”他跑到排长跟前,心里疑惑。
“呐!”排长递过话筒。
“喂,喂,”嗡嗡声之后有人喊道,“是于鲁吗?”
“我是于鲁。”
“我是老李,李指导员。听着,家信来了,听我传……”
“哦,哦。”于鲁愕然。
“是这样。”听筒里的声音很小,“信寄到团里,政委说,大雪封山,一封就是几个月,怕你等急,给拆了,用电话传给连部,我记了,你听着。下面正文:
“于鲁:
我的心碎了……”这时声音小了,于鲁急切地喂了两声,声音又清晰起来:
“碎是破碎的碎,听清了吗?下面是正文:你两个月没来信了,我想得发疯啦……”于鲁的手微微颤着。
“喂,下面是正文:
我们相距十万八千里,不知何日相见。凤尾竹旁,我独自流泪……”于鲁的脸一阵发热,他真不敢往下听,但李指导员还是认真地读:“……我在电子厂里过得很好……朱经理对我就像对亲生女儿一样。我现在有一部摩托车了,朱经理说他什么亲戚在香港,特送给我的……”听筒突然粒声不出,对方可能在迟疑。于鲁的心像被猫爪抓了一样,疼痛难受,谁送的摩托车呢?听筒里突然传出一声咳嗽声,接着是拉得很长的朗读声:“……天哪,爱的星斗为什么这样暗淡无光?”
“指导员,不用再念了!不要……”
于鲁抓住听筒,感到有一股冰冷的风吹入心肺,禁不住全身发抖,一抹淡淡的愁云掠过他的脑海。怎么把这样的话写到信里?
听筒又响了:“于鲁,听着……”
“指导员,请你不要念了。”
“还有一封短信,几行字。”
“好,念吧!”
“于鲁,下面是正文——鲁弟:又两个月了,您怎么不给阿雯写信呢?忙吗?我没什么说的,只希望你快给阿雯写信。她想念你,她也关心妈妈。快点写信给阿雯吧……阿铃。一九八一年二月四日。”
咣啷!于鲁放下听筒,半天还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将军”从厨房里出来,笑着问:
“是爱情信么?”
“不……情信能传么?”
“哎,能传的。不瞒你说,我老婆去年冬来信——那正是初恋、热乎的时候哩,也是左传右传,我从电话里听到的。我那位人民教师词语可多呢!什么‘我爱您’呀,‘你是月呀,我是星呀’,嘿,发烫发烫的、肉麻的话多着呢。我真不好意思听下去——完了,秘密全公开了……”“将军”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于鲁也笑了,“你回信啦?”
“回个屁!大雪封山,谁给送?又向哪里传?家在十万八千里外……”
于鲁沉默了。婉雯和阿铃还有老母亲都在盼望着信啊!但写了有什么用?还是等雪溶了,路通了再写吧。可是,眼下婉雯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呢?
其实于鲁还蒙在鼓里,婉雯的情绪在变化着。这点铃姐看得最清楚。她在信里告诉我,她和婉雯有一段对话,很有点意思。
我录下这段对话。
“阿雯,于鲁同他哥哥一样,都在那个雪山上站岗。如果于鲁还未来信……我想……想让你看一看当年于刚写给我的信……我想,他俩的心境会是一样的。”阿铃安慰她说,从裤袋掏出两封信来。
“不看了……”
“那么,我给你读一段好吗?”
婉雯仰起脸,不住地摇头。
她妈从屋里喊道:“婉雯,啥时候啦?!”
“不理她。”婉雯说着,低下头来。
“听说,”阿铃压低嗓门,“朱经理的外甥从香港回来了,是吗?”
“听说是,可我未见过。”
“昨天你妈在朱经理家还同他干杯呢。”
“昨天?哦,我到滨角湾度假村去了……”
阿铃把这人的容貌描述了一番:身高一米八左右,刚满三十,身体不胖不瘦。穿一套笔挺的日本呢子西服,风度翩翩。方方正正的脸庞,泛出红润,高高的鼻梁上架一副紫黑色的眼镜,薄薄的嘴唇,显示出他善于辞令,谁见都说是美男子。他就是香港万有福大酒家老板。
“你见过?”婉雯很感兴趣地问。
“昨天项雨同他洽谈合股经营的事,我也在场。”
“他还说什么?”婉雯追问。
“你妈同朱经理坐的士来接他,”阿铃说,“我不知他们说什么。总之,他对你妈亲如一家。”
夜,已经很深。电视机都关了。惟有不知名的小虫儿在唱着凄切的歌,上弦月隐在飞动的黑云里,不时传来大海呼吸的声响。两位姑娘告别了,柚子林在夜风里发出沙沙的呻吟声,更显得清冷、僻静和孤寂。
后来铃姐告诉我,那个朱经理的外甥秦奉月硬拉婉雯跳舞。
她不知道怎样被搂着旋转起来,只觉得脸发烧,心在跳,脚在抖。风度翩翩的秦奉月真是大方、潇洒啊!……迪斯科,红灯、绿灯……狂热、急促的旋律……挤压——碰撞,这不是在拥抱吗?
铃姐说,她看见秦奉月用摩托车带着婉雯在深圳通往蛇口的公路上飞驰。
于鲁还蒙在鼓里。
铃姐干着急。她为婉雯对不住于鲁而直跺脚,这傻乎乎的铃姐!她不给于鲁写信,你就大胆写嘛!
铃姐有个朝夕相处的好友春兰姑娘。她们可以在一起谈谈心事。否则会把铃姐憋死的。
“于鲁同于刚一样,”阿铃感叹着却带有点自豪感,“打起仗来准冲在头里。等他立战功回来,我们给他和婉雯各戴一朵大红花,他们立即结婚。”
“我看婉雯没这福分!”春兰摇头说,“于鲁的确和于刚一样,是好样的,我看婉雯的心已经飞到别人的身上了。铃姐,拿出勇气来,像追于刚一样追于鲁,怎么样?”
阿铃拧一下春兰的大腿,不好意思地说:
“谁教你的?死妹丁!”
春兰嘻嘻地笑起来。论年龄,春兰才二十一岁。对于爱,她还处于朦胧状态呢。这姑娘办起事来总是风风火火的,可一说到爱之类,就脸红。平日里,她却喜欢缠着阿铃问这问那,说到开心处,总免不了要哈哈大笑一阵。
“春兰,老实说,你有没有?”
“我才不要呢。你和婉雯爱得那么艰难,我见到就怕了。真的,我很怕……”
“是啊,真正的爱难哪!”
“铃姐,我看也不神秘,看准了,还用左挑鼻子右挑眼吗?嘿!快刀斩乱麻,干脆点。”
阿铃用手指点她的鼻尖子:“看你的啦!”
于鲁在天天盼着婉雯和铃姐的信,却盼不着,心乱如麻。
在他盼信的时候,来了紧急命令:部分立即撤离碧罗大雪山开往云南南部。来到了南部边境的麻长坡驻防。连队开始了异常艰苦的突击性训练。
于鲁抵达麻长坡后第二天就发出四封信。连日来进行了爬山穿林训练,每天奔袭八十里。今天下午是连队休整时间。他把那套磨烂了几道口子的军装洗了,棉大衣和毛衣也搬出来晒在铁丝上。
春天毕竟已到了麻长坡。远近山峦苍翠如墨;野芭蕉林里牵藤花已经开得异常热烈。接连着开放的还有山茶、兰花和杜鹃花;高高的雪松、龙柏,像重彩浓墨泼在蓝色的苍山相接的地方。多么壮丽的边境山色!
烈士陵园偎依在凤凰山脚。一行行墓碑在矗立着。油棕和杜鹃丛都长高了。常青藤和高高的茅草丛遮掩了不少墓碑。日晒雨淋,有几个用水泥和石灰结的墓顶已裂开了很大的口子。显然,这个烈士陵园已经失修,不久将是芳草和树丛的世界。他拨开丛林和枝蔓找到了哥哥的墓碑。他呆呆地站着,一串串泪珠洒落在青草上。
“哥哥,我来了,你的弟弟来了……”
他哽咽着,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轻抚墓碑,手颤抖着。
“母亲问你好!阿铃多想你哪!我的好哥哥啊!你是孤胆战斗英雄,刘部长和梁书记到我们家来了……哥哥,安息吧,安息吧……弟弟接过你的枪,为您报仇!为祖国立功!
“哥哥,我亲爱的哥哥,马上就要打仗了,请看弟弟的行动吧!弟弟也要当英雄,不当狗熊……”
他蹲下去拔掉遮掩着墓碑的野草,照阿铃说的,摘了一束洁白的野花放在哥哥的墓碑上,站在墓前默哀。
一群云雀在烈士陵园的上空啁啾,不远的草丛里有鹧鸪断断续续的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