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要帮阿炳把那堆鞋给销出去。
这天早上我去女人街找阿炳。
阿炳妻站在库房内发疯一般把一双皮鞋向阿炳抛去,正打中阿炳的头。她又抓起一双皮鞋大骂:“你的大主顾呢?你的大西北采购员呢?人家这么骗你,你还傻乎乎的不知道,花了好几万买了一屋子破鞋!”说完又甩鞋,觉得不过瘾又扑向阿炳,又抓又骂:“你还我钱,你这挨天杀的!”
阿炳抱着头,狼狈不堪,很委屈地说:“这怪谁?”
妻子大吼:“那怪我?!”
阿炳边躲边说:“我怎么知道他是骗子?我怎么知道国营也会亏损?谁会想到他们想出这一招害人哪?”
炳妻又埋怨道:“你明知他们积压了,还要替他们推销!”
“我会有那么好心?我不是想赚点钱吗?”
阿炳妻决不相让:“谁像你这么贪心?买了两千双,又多买五百!还说一双能赚五元,一百双五百,两千双一万,钱呢?拿来呀!”
阿炳火了:“啊!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他转而捶胸顿足。“我混蛋!我倒霉!他们也太缺德了。我他妈这是三万七千元哪!这是逼我跳楼啊!我,我不活了!”
阿炳说着向窗台冲去。
炳妻一把拖住丈夫大哭:“阿炳,你不能啊,你别这样……”
两人抱头大哭。
我走过去拍拍阿炳的肩膊说:“阿炳,别这么软骨头。我们想想办法,会死里求生的。”
阿炳用泪眼看我,只点点头,没说什么。
这两天我都为阿炳的一屋子过时皮鞋动脑子。在官下街我把二十多名西北来的鞋贩子集中起来给他们优惠待遇:我的最时髦最好销的运动鞋每双可以少十元向他们批发,但附加条件是:每人负责购一百双老式皮鞋。他们认为这没问题,在西北,老式皮鞋销路还好,价格适中,销百双、二百双没问题。就这样定下来后,我雇了两名帮手进了几千双新式运动鞋,现在就要把阿炳的皮鞋运过去。
“怎么?还哭吗?”我问他俩。
炳妻也用诧异的目光望我。她不知道我是来救她的。
“准备好搬鞋。”我说,“把这二千五百双鞋全搬到我处。我代你销了,保你有得赚好吗?”
他俩如在梦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睁大眼惊喜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真的,全搬到你处?”阿炳将信将疑。“云飞,你不要逗我开心……”
“还真的有赚?”阿炳妻站起来,用刺探的口吻问。“还真的有救?”
这时,我雇的两个伙计已把板车推来。
阿炳一骨碌跳起来握住我的手说:“云飞,你是我的贵人……”他走上去亲自拉板车。
我的计划全部得以兑现。我的时髦运动鞋虽然每双少赚十元,但薄利多销,我还是赚得盆满碗满。更重要的是真的为阿炳赚了一万多元。
我把这一万多元一分不少地送到阿炳家。
炳妻转悲为喜,又是泡茶,又是递烟,把我看作她的救命恩人。说我免她和阿炳跳楼,生意转亏为盈,真是作梦也想不到。
我说这也是你阿炳的福,财不该破。
自从这次让阿炳起死回生之后,他常到官下街来看我,帮手拾掇档口的货物。他的妻子逢人便说我不但抓小偷有办法,商场上也是好猎手。我说这完全是靠他们的运气。我绝对不是什么好猎手,如果是好猎手,就可以把骗他们的那位骗子抓起来了。人有三衰六旺,这桩小事何必天天挂在嘴上?
雁雁为这件事不知赞我多少次了。
“想不到你竟有这么一手。为人着想是好品德,你是好样的。”
我说她为李冲堂、阿花去同外商谈生意也是为人着想,也是好样的。
我俩互相吹捧着,不禁都暗自发笑。在官下街和女人街,谁笑到最后才有本事。我总觉得我孔云飞运气不佳,总有一天会摔得鼻青脸肿。我这是预言,说不准是哪一天。我想着这些预言,心情并不快乐。
雁雁说停薪留职出来同我办厂什么的,只是停留在一个“讲”字上。她几乎天天上班,只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才来档口看看,这几天,她忙着为阿花和李冲堂起草协议书和外商合作的合同书。李冲堂和阿花在郊外买了一块地,引外商来建鞋厂。只过两个月,土建工程就基本完成。我对雁雁说:“我们办厂的事你同那外商谈了没有?”
“谈了。他说已出钱开了鞋厂,就不希望再开制鞋厂了,转为服装行业为好。”雁雁说。“我想,这正合我们的意。雪月一回来,就可以施展她的新手艺了。”
谈到雪月我心里就乐。她到外国留学一定很威,我天天在等她回来。
没过十天,雪月果真回到了白云机场。
我和雁雁一早就到了机场。在接机大厅里,我见到不少人高举着牌子,牌子上写着被接人的姓名。每趟机,往出口处张望的乘客当然得先看看牌子。见到自己的名字就会见到来接自己的陌生人。
为让雪月知道我和雁雁的方位,我也写着牌高高地举着。“宋雪月”三个字高举起来的时候,许多目光都投了过来望着这三个字。我写的这三个字并不好看,但这名字吸引人。大家看到这名字,就会想到是一个温柔、高雅和有知识的姑娘。
雁雁说:“飞机还未到,别举那么高,惹人注目。”
她叫我先放在旁边,等飞机到了,人出来再高举未迟。
飞机还是很准时的。上午十点十分雪月坐的飞机已抵达机场。
十点二十分时,人开始向出口处走来。我把牌子高高举起。雁雁则专心地注视着人流。她今天打扮得特别纯正典雅,气质非凡。她穿一件天蓝色百褶裙,一件白色、圆领、低胸、短袖衫,脚穿一双白袜和那双棕色皮凉鞋,配搭得恰到好处。
我觉得雁雁的运动型头发很美,那蝴蝶夹是我挑选的,粉红色,看上去很顺眼。
其实,她站在接机厅里早就引来许多贪婪的目光。她也知道,所以时时显得端庄自然。
突然,雪月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觉得眼前一亮。
是她先看到牌,再望见我和雁雁的。
“云飞,雁雁。”她的声音银铃般清脆。她的脸色比先前红润多了。一种鹤立发型配搭着那双翡翠耳环,使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加显出美丽。红衫、白裙、黑腰带使她像一束醒目炙人的火焰。她从法国归时,异国情调依然留在她时髦的服饰和发饰之中。当我从行李带上拉下那个大皮革箱时,她说,还有两只箱子。她是去国外读书的,哪有这么多行李?
“都是当今法国少女的流行服装。”雪月眉飞色舞地说,“全班五十二位同学,每人送两件,就有一百多件了。”
雪月的三个箱子都很重。我使了吃奶劲才把它们搬上的士。雁雁和雪月呱呱呱的说个不停。我们三人坐在的士径直到了官下街。
官下街100号,是她老家,她说先不回去,先到档口。档口原给李冲堂租去,我前些天才拿回来。门面、摆设、货色一律和过去一样。这样雪月才觉得舒服自然。在档口的小房间里,雪月叫了声雁雁。雁雁说先去给她弄点儿吃的,出街去了。雪月叫我进入她的小房间。
“飞,你觉得我变了没有?”她问我。
“变漂亮了。”我由衷地说。
“洋了是吗?”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洋了点好!”我说。“官下街还是很土的,赶不上潮流了。”
雪月转眼去法国已有三年。她说三年里,官下街有很大变化。变化最大的是人的品位似乎高了点。
“我以为你学成不回来了……”我一时语塞。
“我没有在外国干的打算。”雪月说。“中国的服装市场层面很广。广州是开放较早的文化中心,人们的观念也新,易接受新的流行式……我回来旨在开辟服装新市场。”
雪月的谈吐让我感到十分新鲜。从这点上说,她的确洋了些。但从她的眼神看,她的本质没有变。我还可以亲近她,跟她说些悄悄话。还可以拉拉她的手,跟她拥抱拥抱。总而言之,雪月和我之间还有无形的情丝相牵着。
这些秘密,雁雁是不知道的,也不能让她知道。
雁雁提着几只白色食品袋兴冲冲地走进来。她说买到了雪月最喜欢吃的白云凤爪和北京烤鸭,还有湛江白切鸡、葱油饼、啤酒、白酒之类。
她在圆圆的饭桌上加了一件白餐布,使小房间里有一种庄严的接待贵宾的气氛。
雁雁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吱吱喳喳地和雪月说笑。她围上一件围裙,去炒几碟菜,把买来的食品摆好又斟满了三杯酒,甜甜地叫道:
“两位贵宾,请入席!”
雪月哈哈大笑道:“雁雁变成了美丽的礼仪小姐啦?又像好客的主妇……”
“说得那么难听,叫主妇是不是老了点?”雁雁说。“我还未嫁人呢!”
“年轻也好,老也好,都是一家人嘛!”我说。
“少说废话,来,为雪月顺利学成归来,干杯。”雁雁把一杯满满的啤酒灌了下去。
雪月也咕咕咕地饮完这杯啤酒。
我说为表达我的心情,我干两杯。
午餐里,雪月说着在法国的趣事。说着说着开怀大笑。她说出外面走走见见世面也好。
酒过三巡,大家都面红耳赤了。
“想不到我们又走到一起来了。”我兴奋地说。“雪月,你不再走了吧?!”
“不走了。”雪月说。“我要是想走,就不回来了。”
雁雁的脸烧得通红,乐呵呵地笑着,不时提些古怪的问题。譬如,她问雪月在法国是否遇到心爱的白马王子?为什么不带个情人回来?是以事业为重还是爱情第一?真是多此一举!
雪月只是笑了笑,都不正面回答。雁雁也不再问什么,呼啦啦地喝酒。我看她是疯了。
“那外商要同我们合作……他是个年轻的实业家,长得很俊……雪月,你的英文好,明天同他谈谈好吗?”
“当然好。这是件大事,得反复谈呢!”雪月说。
我不知道这事该怎样谈,不敢插嘴。
雁雁喝得多了点,话也多了起来。还手舞足蹈,像当初在坐塌地战斗队当队长时的气势。
我也觉得天和地在转动。我好像有点晕了。这雁雁,喝啤酒不算,又挑起喝白酒……
直到第二天中午,三人几乎同时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三人都醉得一塌糊涂。三人互相趴在一起也不知道。